看看西方这几百年的市场经济历史,岂不是一直如此?人性在道德压力之下才能变得越来越内省,进而越来越寻求心灵的救赎。这难道不是文明进化的一部分吗?
我们这些受80年代启蒙主义熏染的人,总记得当时“思想家”们的教训:西方是物质文明,中国是精神文明。不仅如此,这种简单化归类背后还有另外一张的底牌:我们现在要学的是物质文明。具体而言,中国文化因为太注重精神文明,把什么都道德化。法律、经济、政治,全道德化了。看人家西方,在这些领域只讲规矩,不讲道德。所以有了作为“没有感情的智慧”的法律,有了“按经济规律办事”的市场,当然也有了不相信政治家之德操的三权分立的民主制度。
三十年过去,在中国突飞猛进的自然是市场经济。经济学家们秉承80年代的启蒙精神,一再告诫公众不要把经济道德化,不要给企业加上道德负担,特别是不要盲目鼓吹慈善。当然,行政权力所强制的慈善确实不应该鼓励。但是,在社会和舆论压力下的慈善,似乎也成了“不符合市场经济的规律”,这就有待讨论了。
我因为教学的原因,最近一直在研读西方经济史。迄今为止的阅读,给我的一个巨大震撼是:道德化的压力一直与市场经济相始终。
比如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北部城市佛罗伦萨、威尼斯、热那亚等资本主义的发源地,基本属于欧洲慈善业最发达的地区。最热闹的商业街区往往也是教堂最密集的。畏于教会和世论的谴责,以及死后世界的惩罚,大款们不停地捐赠行善。法国史学家Jacques Le Goff的名著《炼狱的诞生》,就是讨论对炼狱的恐惧和慈善的关系。到了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新兴的工商集团同样热衷于慈善。当然,他们慈善的世俗动机已经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商人有所不同。他们要和旧贵族阶层争夺政治、社会、文化的领导权,要证明自己才是给大家带来真正福益的人。美国没有贵族传统,工商阶层按说没有类似的压力。但对大企业的贪婪则日益遭受抨击,乃至共和党总统罗斯福带头和大款们索求“公正交易”。卡内基等一代工业家、商人,也正是在这种压力下,一手确立了基金会式的现代慈善体系,如今正在被巴菲特、盖茨等人发扬光大。至少从历史上看,这些在强大道德压力下的市场经济,相对发展得比较健康。
当今“占领华尔街”时代,市场有没有道德的问题又一次被提出来。
举例而言,所谓“社会责任投资”(social responsible investing,简称SRI)如今在西方越来越深入人心。90年代拥抱这一理念的投资者仅有几百个,如今则上升到了2100个。由联合国支持的“责任投资原则”,要求所有签署者在作决策时综合考虑其投资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其中两个签署者,一是加州公共基金,一是Calpers and Calsters。这两个基金就是从道德的立场出发,在2000年把投资从烟草公司抽回,放到有社会效益的地方。虽然这一行为在短期内影响了投资回报,但他们坚持了下来。要知道,仅Calpers一家,就经营着4000亿美元之巨的资产,相当于美国刺激经济计划的一半。挪威政府的退休基金,也明确规定回避“不道德”的投资。这类基金可谓举不胜举。“不按市场规律办事”者不仅没有被市场所淘汰,而且掌握着越来越多的巨资,你已经不能不承认他们在西方市场经济中的主流地位了。
在具体的企业经营中,“道德牌”也越打越重。这一点你打开电视就看得清清楚楚:石油公司的广告不夸奖自己的产品,通篇在说自己为非洲作了多少慈善。汽车制造商的广告不说车的性能,只说自己如何达到对环境的“零影响”。
这里又涉及到一个特别被中国人津津乐道的道德哲学问题:道德属于纯粹的个人动机,为善而善。如果在社会压力下行善,为了功利而行善,岂不成了伪善?这既破坏了经济规律,又破坏了道德。
对这一问题,秉承英国道德哲学传统的亚当•斯密早就给予了充分的讨论。他把道德行为分成两种:一种是被纯粹的内在道德满足而驱动,为善而善。一种则是为了赢得他人的赞许。从理论上说,前者纯净,后者功利。但是,亚当•斯密认为,后者亦应该属于道德行为的范畴。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不能把人性庸俗化、觉得人生在世只图钱,也不能把人性理想化、觉得人可以成为纯粹的天使。更靠谱儿的假设是:人性充满弱点,故需要社会规范和道德信条的制约。人性又非完全不可救药,故人类有能力发展出某种社会性的道德规范和伦理准则。人的行为屈从于这样的社会压力,很可能是肮脏的人性向善良的人性低头。久而久之,外在的道德压力内化于人心,被迫就演化为自觉。
看看西方这几百年的市场经济历史,岂不是一直如此?人性在道德压力之下才能变得越来越内省,进而越来越寻求心灵的救赎。这难道不是文明进化的一部分吗?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