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24 次 更新时间:2011-12-18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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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  

尊敬的国王陛下、尊敬的皇室成员、尊敬的观众:

特朗斯特罗姆是一位在世界文学舞台具有影响力的为数不多的瑞典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60多种语言,在世界很多地方成为意义重大的诗歌文本。诺贝尔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斯基曾公开承认:他不止一次偷过特朗斯特罗姆诗里的意象。去年,我在中国与中国诗人交往时发现,特朗斯特罗姆是他们诗歌写作的一个杰出榜样。

该如何解释这现象?因为他诗中那些出色的意象?我认为这只是半个真相,另半个在于他的视野,对活生生日常生活的通透的体悟。

让我们在《卡里隆》——“教堂乐种”——这首诗面前做一下停留。诗中的“我”置身在布鲁格的一家三流酒店,舒展着四肢躺在床上,“我是一只牢牢抓住底部,拴着一只浮在上面巨影的铁锚。” 或者再举同一首诗中对孤立无助的描述:“我的岸很低,死亡只需上涨两公分,我就会被淹没。”这里,重要的不是这些单个意象,而是诗句所蕴含的整体视野。这个极其容易被淹没的“我”,代表了那没有防御的中心。这里,古今的不同时代,远近的不同地点被编织一起。那个拴着头上巨大陌生物的铁锚,也同样属于这一谦卑的“自我”。但在这首诗中,也存在着一个反向运动。旅馆窗外,“野蛮的广场”向四面扩展,灵魂之状投射在它上面:“我内心所有的东西在那里物化,一切恐惧,一切希望”。这一运动既朝内,也向外。一会儿布袋的缝口崩开,让教堂钟声越过弗兰登;一会儿又让钟声飞送我们回家。而正是这隐喻的巨大呼吸,孕育了鲜活完美的质地。奇异的是,这篇内涵丰富,编织精美的诗作几乎轻的毫无重量,但直捣人心。

相同的呼吸在《波罗的海》一诗中也有。那描写理解和误解的精彩意象,在那里被织入“敞开的大门和关闭的大门”,因“别的海岸”而喧嚣的风和给此处留下“荒凉和寂静”的风这一相反相成的画面里。

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宇宙里的运动,首先是向着中心的。他的精神视野把互不相同的现象聚在此时此地。我们在《途中的秘密》里记得那间“容纳所有瞬间的屋子——一座蝴蝶博物馆”。和他那些在天上摸索的同行相反,他在第一本诗集的第一首诗中写到: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这是典型的特朗斯特罗姆式的向中心、向大地夏天深入的运动。

在《舒伯特》一首诗中,这一向中心运动的精准,被飞行六个星期越过两个大陆的燕子所捕获,“返回同一个社区,同一个圈棚屋檐下去年的巢穴”。“它们向在陆地上消失的黑点飞去”,和《舒伯特》“从五根弦的普通和声里捕捉一生的信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特朗斯特罗姆的天地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愈加广阔。瑞典版图扩展成闪耀的螺旋状银河,纽约以及“奔跑着唤醒我们宁寂地球”的上海人群。他的诗常常闪现世界的政治风云,它们的淡然姿态同时也变得更为清晰。“我持有遗忘大学的毕业证书,并且两袖清风,像晾衣绳上挂着的衬衣。”特朗斯特罗姆正是以这种轻松的权威性语气,替我们许多人道出了心声。每个人,诗人在早期写到,“都是一扇通往共同屋子的半开的门”。我们最后置身在那里——容纳所有瞬间的屋子,此刻容纳了我们所有的人。

亲爱的托马斯,我今天十分荣幸地在此表达瑞典文学院对你的热烈祝贺,并请你走上前来,从尊敬的国王手中领取诺贝尔文学奖。(李笠 译)

附:《授奖词》里引用的两首诗:

舒伯特

纽约郊外的夜色笼罩的地方,一个一眼能望尽八百万人家的景点。

远处,巨城像一条长长闪光的飘带,一条螺旋形边侧的银河。

咖啡杯在那里飞过吧台,橱窗向行人乞讨,一片不会留下印痕的鞋子。

攀爬的防火梯,慢慢合上的电梯门,带警锁的门后汹涌起伏的人声。

半睡的躯体蜷缩在地铁车厢,一座奔驰的僵尸陈列馆。

而且我也知道——无需统计——那里有间房屋此刻正在弹奏着舒伯特,

对于某人,音乐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现实。

人脑无垠的天地收缩成拳头大的尺寸。

燕子在四月返回同一社区同一圈棚屋檐下去年的巢穴。

她从特兰斯瓦尔起飞,越过赤道,六星期跨越两个大陆,直奔隐没在陆地的黑点。

从五根弦普通和声里捕捉一生信号的他,

让河流穿过针眼的他

是一个来自维也纳,被朋友叫成“蘑菇”的年轻胖子

他每天早晨准时坐在写字台前

五线谱奇妙的蜈蚣于是在那里蠕动起来。

五根弦在拨弄。我穿过地面富有弹性温暖的森林回家。

卷曲成胎儿,睡去,轻轻滚入未来,突然感到植物会思索。

我们必须相信很多东西,才不至度日时突然坠入深渊!

相信村头紧贴山坡的积雪。

相信无声的许诺,默契的微笑,相信噩耗与我们无关,刀影不会从心头闪现。

相信车轴能在放大三百倍的钢铁蜂群嗡嗡作响的公路上带我们向前。

事实上,这些东西并不值得我们相信。

五根弦说我们可以相信别的。

相信什么?相信别的,它们伴我们朝那里走了一段。

就像楼梯的灯光熄灭,手跟随——用信赖——黑暗中那识途的盲眼的扶手。

我们挤在钢琴前面,用四只手弹奏f小调,两个车夫坐在同一驾座上,显得有些滑稽。

手来回搬弄发声的重量,仿佛我们在抓摸配重

试图打破秤杆可怕的平衡:痛苦与欢乐正好半斤八两。

安妮说:“这音乐气壮山河!”她说得好。

但那些羡慕地斜视行动者的人,那些因自己不是凶手而蔑视自己的人,

他们在这里不会认出自己。

那些买卖人命、认为什么都可以收买的人,他们在这里不会认出自己。

不是他们的音乐。

长长的旋律不停变化,时而明丽轻柔,时而粗糙强壮。蜗牛的足迹与钢丝。

固执的哼吟此刻伴随着我们

向深处

走去。

嘉里隆

女主人蔑视自己的顾客因为他们想住在她破旧的酒店里。

我的房间在二层拐角处:一张硬床,天花板吊着只灯泡。

奇怪,沉重的窗帘上,三十万只隐形的螨虫在浩浩荡荡地行军。

步行街从窗外走过

和悠缓的游客一起,和快捷的学生,推着旧自行车穿工装的男人。

那些自以为让地球转动的人和那些相信在地球爪子里无奈打转的人。

一条我们大家穿行的大街。它的尽头在何处?

房间惟一的窗子朝着另外的东西:野蛮的广场。

一块发酵的地面,一个巨大的抖颤的表层,有时拥挤,有时空荒。

我内心世界在那里物化,一切恐惧,一切希望。

那些最终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的岸很低,只要死亡上涨二公分,我就会被淹没。

我是马克西米连 。时值1488年,我被关在布鲁格。

因为我的敌人已黔驴技穷——

他们是邪恶的理想主义者,我无法述说

他们在恐怖后院所干的勾当,无法把血点成墨。

我也是那个穿工装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动的男人。

我也是那个被看见的人,一个走走停停

让目光在旧画被月光烧白的脸和膨胀的布料上漫游的游客。

没人决定我去哪里,至少我自己,但每一步都是必然所至。

在石化的战争中闲逛,那里个个刀枪不入,因为个个都已经死去!

积满尘垢的落叶,带开口的城墙, 石化泪珠在鞋跟下沙沙作响的花园小经……

突然,我好像踩到了报警线,钟在匿名的塔楼里敲响。

嘉里隆!布袋的缝口崩裂,钟声在弗朗登上空回荡。

嘉里隆!钟那鸽子般嘀咕的铁,圣歌,流行调,一切的一切,空中战栗的书写。

手指抖颤的医生开了个药方,没人能看懂,但字体依稀可辨……

钟声飞过屋顶和广场,绿草和绿苗

敲打活人和死人。

无法把基督和反基督分开!

钟声最后飞着送我们回家。

他们已经安宁。

我回到旅馆:床,灯,窗帘。我听见奇怪的响声,地下室拖着身子在上楼

我躺在床上,伸展双臂。

我是一只牢牢抓住底部,拴住浮在上面巨影的铁锚,

那个我归属但显然比我更重要的巨大匿名物。

步行街从窗外走过,街,那里我的脚步在消亡

以及那些写下的文字,我给沉寂的序言,我那反转的圣诗。

注:嘉里隆(carillon),教堂的乐钟。

马克西米连(Maximllian,1458—1519), 德国皇帝。1488年囚禁在布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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