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读书人不去书店,又去哪里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56 次 更新时间:2011-12-08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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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  

如何形容一个读书人对于书店的向往和喜爱呢?如何描述他/她动身去书店之前,那种满腹暗喜呢?他/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欢乐,这将会是一趟最为愉快的行程。那些书构成了一个没有硝烟战火,所有人的去处。

当我这样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心里也充满喜悦,脑海里想着的是万圣书店里的那个摆放格局。我熟悉这个书店的每个角落。我还想起了这个书店早年在清华东街里的那个小屋里拥挤的模样。我始终认为这个书店的老板刘苏里先生,是因为想让自己读得更好更快,读在任何人的前面,才改行创办这个书店的。

前几年,我女儿一得知我到了万圣,就开始给我发短信,或者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蹭我给她买书。这种时候感到孩子需要我,心里真是美极了。我喜欢苏联诗人布洛茨基那句话,“以国家图书馆来代替国家的想法,不时地造访他。”这个人因为“社会寄生虫罪”被他的国家判强制劳动5年,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颁奖仪式上他说了这番话。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他的国家将他视为敌人。

接下来,又该如何来描述在膝盖上打开一本书的喜悦?如何传达阅读一本书,跟着一位没有谋面的作者,穿行在字里行间,随着他的指引,去往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国度?不,实际上是你自己踏入了这个国度,是你运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力,才激活了那些沉睡的文字,将其中的智慧、美丽活生生的再现出来。那些新鲜活泼的词汇,像春天里田间奔跑的野兔,在你心头欢蹦乱跳,或者像森林里的鹿群,一头接着一头撞进你的怀抱。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从书本里的句子尝到了甜头,让其中饱满的液汁来浇灌自己的思想感情,来培育自己生命的根基,这会对她的一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她会变得无法抗拒来自书本的诱惑,她知道当她低下头来,再低一些,把头埋进书页之间,就有一个神奇的王国在眼前升起,并依次打开她的美丽,让人惊讶不已。而如果再合上书本,巡视四周,就会觉得周围的世界都像被清水洗过,一切事物看起来更加富有质感,像它们自己,是它们自己。就像有人说过的,你读荷马的时候,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巨人。到现在我也离不开惠特曼,前不久将他的这个句子贴到我的微博上面:“我听见人们指责我说我企图破坏社会制度,/但是我实际上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社会制度,/(我怎么会和它们有什么共同点呢?)”我喜欢其中“怎么会和社会制度有什么共同点”这句。

我希望能自由地去书店,想要向人指出“精神活动”的种种好处,是一桩多么艰难的事情啊:谁能解释晚上在灯下阅读一本适合自己的书,比去买醉乱糟蹋纳税人的钱要更加快乐?谁能够解释一个人在书房里与古代圣贤或现代智者倾心交谈,比战战兢兢地伺候上级领导喝好酒要有意思得多?谁能够解释扩大自己头脑的界限,比扩大手中权力的界限,更加令人情不可抑?许多年前,我读到英国人克莱夫·贝尔的一句话——也许只有把天堂打开让他们瞧一眼吧。然而如何让他们瞧一眼呢。我觉得这个人说得对极了。

带上一本书让人感到有指望得多

前不久有一位年轻朋友,在新浪微博上留言,希望我能够推荐一些书让他在出门旅游的时候看。在我给他推荐的一堆不靠谱的书里,有一本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问题的核心》,我年轻的时候把这本书忽略了,两年多前第一次见到它之前,甚至没有听说过它。小说写的是上个世纪40年代英国在非洲某殖民地官员斯考比,因为要借钱送精神苦闷的妻子去南非度假,无奈之中向一个奸商借钱,受到他的威逼利诱,内心受到很大压力。一个充满怜悯和责任感的人,一切替别人着想,但是却在人性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他的同情心成了他的致命伤,他身上的人性加深了他的危机和灾难。

这是一个普通人走向炼狱乃至地狱的过程。这类人物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些罪与罚的人们有点相似。但是在一个英国作家笔下,即使是人物纷乱的精神状态,也都变得井井有条。作者叙述的笔调那样清晰、从容和优雅。“每逢黄昏,港口会变得非常美丽,这种美丽大约持续五分钟之久。白天显得那么污浊、丑陋的公路,呈现出像娇嫩的花朵般的淡红色。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刻;一个永远离开这个港口的人,在伦敦的某一个灰暗、潮湿的傍晚有时候会记起这种转瞬即逝的辉煌绚烂来,他们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过去会厌恶这个海滨,他们甚至在把一杯酒灌到肚子以前,渴望回到这里来。”(傅维慈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第27页)“五分钟的美丽”,在这之前、在这之后,眼前的环境看上去是丑陋的、混乱的、难以忍受的,但是有那么“五分钟”,一切变了一个样儿,所有那些刺耳的、嘈杂的东西变得服服帖帖,那些凌乱的、丑陋的忽然有了形状,灰暗的东西突然放出光彩。生活由此而产生一个完整的形式,变成了可以把握和理解的东西。而当从前生活的某个地方成为一个伤感的对象,它本身就在这种感情中被提升了,不管曾经它是多么令人厌烦。这就是文字的神奇,是想象力的神奇。这种神奇的力量,将生活提升到我们面前,悬挂到我们面前,某种光亮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上突然显现,照亮了我们的生存。

我也是带着一脑门子乌云回到家乡的。在这之前一个多月,北京出了一件事,我一口气写了好几篇文章,与周围的朋友每天都在谈论这件事情。当然,我们在北京认为是天大的事情,在当地可能没有人关心。我知道我的家庭成员中有人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也同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谈论。

人们仿佛在向我隐瞒一个秘密,然而我也向他们隐瞒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我在读格林的这本《问题的核心》。在十几口子的大家庭聚会中,在一片吵吵嚷嚷的大笑、高喊、尖叫中,我一有机会就溜进自己的房间,像捉摸一件精致的玩意儿一样,一点点欣赏这本书,还舍不得看得太快。

它到底带给我什么益处呢?让我在这段比较散漫拖沓的时间之内,感到不无聊。让我感到在休假的这段时间内,仍然感到头脑中有所牵引,有所指盼,目光有所追踪。在离开朋友的日子里,同样感到精神充实、头脑敏锐,感觉细致。在离开我的书房之后,我这个人没有降低我头脑及内在生活的标准,并成功地维护了它。这就是为什么在许多情况下,很多人的书包里都要装上一本书的原因。带上一本书要让人感到有指望得多。

我要去书店体现了我的标准

感到无所事事、感到无聊实在不是一个好东西。“无聊”让人感到缺少意义,不知所措。我所喜欢的一套电视片《文明的轨迹》(1966年英国制作),用胶片拍下西方两千年艺术发展的历史,主持人克拉克在“二战”期间担任英国国家图书馆馆长,炮声隆隆中在伦敦主持音乐会。这位克拉克先生在片子开头就“文明”与“不文明”做了区分。他认为文明的大敌除了恐惧(fear),还有一个对象就是“无聊”(bore-dom)。“无聊”使得人丧失了对于任何事情的兴趣,丧失了对于生活的动力、信心和远景,不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他举了一位诗人所写的,一个城邦的人们终日无所事事,因为传说蛮族要来入侵了,他们在等待一个结局。他们把自己的生活意义都放在这件事情上。结果蛮族来到家门口又走人,等待的居民感到十分失望。他们没有看到血呼拉碴的东西,没有看到自己的生活就此改变,因此还要照旧下忍耐下去。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们什么也不去考虑,不从事规划建设,他们的日子整个浪费了。

恐惧在前,无聊在后。恐惧的力量来自外部,它所扮演的角色是令人屈服。与战争的情况不同在于,人们平时所感到的恐惧并不是天衣无缝的。在令人恐惧这只大手的指缝里,漏下了一些可以“指望”的东西,那就是沿着这只大手所指向、所允许的方向,去往那只属于自己的小小蛋糕,分食大蛋糕被切完之后留下的残屑。如果你的鼻子还想嗅嗅别的事情,去关心一些敏感的问题,罚单随之很快到来。

无聊与恐惧不同在于,无聊的力量来自人自己内部。无聊是人们感到自己的生活没有意义,是自己不想去做任何事情,感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感到没有一条道路能够走得出去,陷入一种万事皆休的精神状态。当然,无聊中有许多“无能为力”的成分,但“无能为力”不等于接受现状,仍然有尖锐的东西在触动着这个人。而“无聊”则把这种处境“常态化”了,把它“哲学化”了。就像那个等待入侵的城邦中的人们,与其说他们正在面临一场真正的入侵,毋宁说他们需要一个借口,让自己无所事事,陷入彻底虚无化。他们甚至将这种虚无当作一面旗子祭了起来,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最为恰当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是自己再好不过的状态。

当年哈维尔指出那个蔬菜水果商的真实想法是要在这个地方做生意,但是却把这件事情说成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用这个无可指责的口号,来掩盖自己患了关节炎的自尊心。他不能说出自己真正害怕什么,必须将这种恐惧隐藏起来。他的人类尊严感还没有完全丧失。这与今天的中国不同。在一种虚无主义的无聊和无所事事当中,人们接受了自己是恐惧的这个事实,他们不需要向自己或他人隐瞒。在这个意义上,无聊是对于恐惧的自我确认,是甘心接受自己被奴役、被抛弃的处境。接受恐惧是接受他人对于自己的降低和羞辱,接受无聊则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自我矮化,尤其是自我毒化。

需要将事情往前推动。哪怕一点点也好。如果不能推动外部世界,那么推动一下自己的内部世界又如何?如果不能如所期盼地改善所处外部环境,那么改善一下自己所处的内部精神环境又如何?假如不能调整或提升这个世界,那么稍微调整或提升一下自己如何?

在微博上经常遇到有人问,直接说吧,我们该怎么办?这种情况下我总是回答:我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是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办。因为我的起点不是你的起点,我为自己选择的所要处理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途径,可能不是你的问题及途径。你应该找出自己的起点、问题和做事情的方式来。

因为你是你自己的存在。你的存在不比别人多一点,也不比别人少一点。人自己正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立足点,起码是他自己的立足点。他自己有立足点和根基,他面前的世界才有立足点和根基。我在微博上说过一段话被人们广为传播:“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换句话说,假如你把你所在的那一小片地方弄得乱糟糟,让你自己陷入黑暗,你就把你的中国的一小部分弄成黑暗了。

你得有自己的标准。关于善与恶、美与丑的标准,根据自己的情况而制定的、合适你自己的标准。当然适合你自己的标准,不一定适合别人。但总的来说,你不能降到你自己不能接受的那个水准上去。

我要去万圣书店体现了我的标准。来源: 经济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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