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百年孤独》——《心灵世界·小说讲稿》之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251 次 更新时间:2011-11-28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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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  

今天我们讲《百年孤独》,它的作者是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1928年生)。

首先我要画张家谱表。我想这几乎已成定论了,《百年孤独》是写一个叫马孔多的小镇上的一个家族,其六代人的命运。我要把这个家族的族谱表画出来,这样大家就基本上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了。

这个家族是由两个人源起,一个叫霍·阿布恩蒂亚,他是生长在某个印第安村庄里的西班牙人后裔,是个白种人,不是土族。他的妻子叫乌苏娜,乌苏娜的家乡在里奥阿察,哥伦比亚某个靠海边的地方,她们家上几辈遭到了海盗的袭击,为了逃避海盗逃到了布恩蒂亚所在的印第安人村,在那儿安居下来。他们是这印第安人村历史悠久的两家人,由于他们是烟草公司的生意伙伴,所以他们很早就开始了联姻,传到霍·阿布恩蒂亚和乌苏娜这一代时,他们已经是表亲了,他们两个人是表兄表妹的关系。他们俩结了婚。在这两个家族通婚的历史上,已经因为近亲繁殖而发生过生下带尾巴婴儿的事情。等他们两人结婚的时候,他们便非常怕生孩子。乌苏娜做了条贞节裤,怎么也不让布恩蒂亚碰她,所以他们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做爱,一直没有生育。村庄里的人就嘲笑布恩蒂亚,以为他没有生育能力,在嘲笑最激烈的时候,布恩蒂亚把骂他最恶毒的人杀了,然后回家强迫乌苏娜和他发生了关系,他们就有了第一次做爱。而那个被杀的人的鬼魂则不停地对他们进行骚扰,为躲避这鬼魂他们离开了这印第安人村庄,来到了偏僻的小地方马孔多。他们到了马孔多,开始繁衍生存,慢慢地,马孔多发展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

他们两人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叫霍·阿卡蒂奥;第二个孩子叫奥雷连诺;第三个是女孩,叫阿玛兰塔。第一个孩子霍·阿卡蒂奥是和他们家的一个养女,叫雷贝卡的结婚,但没生孩子。和他生育孩子的女人叫皮拉·苔列娜。二儿子奥雷连诺,和他结婚的女人叫雷麦黛丝,他们也没生孩子,和他生育孩子的也是这个皮拉·苔列娜。

皮拉·苔列娜是从外村过来的女人,她14岁时就委身于一个男人,她一直等着和这人结婚,但这人一直不要她,直等得不耐烦了,她就离开家乡,到了马孔多。这次爱情给她什么样的影响呢?由于她非常非常爱她这个情人,于是她把全世界男人都看成是她的情人,在他们的身上施加她的爱。当然她也要选择,她认为值得发生关系的,她才和他们去睡觉。所以凡是被她挑选上做爱的,就像是获得一个荣誉。很奇怪的,她挑选的对象,基本上都在布恩蒂亚家族周围,或者亲戚,或者朋友,慢慢地就在家族周围形成了一个圈子,几乎大家都是堂兄弟或者表兄弟。这个女人,就造成这样的局面。女儿阿玛兰塔没有结婚。这一代的婚姻生育,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传宗接代都是以通奸的关系,全都是情欲的结果,并且来源于同一个女人,这是布恩蒂亚家的第二代。

接下来呢,霍·阿卡蒂奥生了一个孩子,叫做阿卡蒂奥。你们会发现他们家里男孩子只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阿卡蒂奥,一个叫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也生了一个孩子,叫奥雷连诺·霍塞,除此,他还和17个女人生下了17个孩子,这些私生子在全书中没起什么作用,所以,我也没有列入家谱表。然后,在这第三代里,阿卡蒂奥结婚并且生了孩子,他的妻子叫圣索菲娅。德拉佩德。他其实是有乱伦倾向的,他试图和他的母亲皮拉·苔列娜通奸,但皮拉·苔列娜到底觉得不对头了,因此她就把圣索菲娅。德拉佩德引进了他的生活,使他有了正常的婚姻,并使家族往下传代。奥雷连诺·霍塞没有结婚,他只做了一件事,和他的姑姑阿玛兰塔乱伦,但没有造成后果。现在你们可以看出,从此,传递的任务就交给阿卡蒂奥一个人,他单枪匹马往下传递着布恩蒂亚的家族。他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是一对双胞胎,男性的,大的叫霍。

阿卡蒂奥第二,小的叫奥雷连诺第二,第三个是女孩子,叫雷麦黛丝。

霍·阿卡蒂奥第二没有结婚,他只和佩特娜·柯特通奸。奥雷连诺第二是结婚了,结婚的对象叫费兰达。德卡皮奥,同时他还和佩特娜。

柯特通奸,同他兄弟共一个遍奸的对象,但是他们的通奸都没有生育孩子。你们可以看见他们现在通奸都没有结果了。至于女孩子雷麦黛丝,她根本没结婚,也没情人,她升天了,她是个超凡脱俗的美人。

大家看得出来,在这一代里也只有一个人有生育能力,就是奥雷连诺第二,他和妻子菲兰达·德卡皮奥生了三个孩子。菲兰达·德卡皮奥是个贵族,她受过非常好的教育,有很多规矩,但没有情欲,她生孩子只不过是她应该生孩子,她对她的三个孩子管束很严,实施着她的教育方针。大孩子叫霍·阿卡蒂奥,然后是两个女孩子,大女孩叫梅梅,小女孩叫阿玛兰达·乌苏娜。这个霍·阿卡蒂奥对什么都感到恐惧,脸色苍白,极其厌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所以他没有结婚,也没有通奸,什么也没有干。梅梅呢,她有一个私生子。当时有个外国人发现马孔多盛产香蕉,就在这儿开了个香蕉公司,梅梅和公司里的一个工人毛里西奥恋爱,不被母亲允许,生下的孩子只能是个私生子,这孩子叫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因为是个私生子,所以被讲究体面的外祖母藏在房里不给人家看见,他从未出过门,他和他的阿姨阿玛兰塔·乌苏娜乱伦通奸,生了个带尾巴的婴儿,这婴儿最后给蚂蚁吃掉。

他们家的家世就是这样的。从这张家谱我们基本可以看出,他们的传宗接代都是由于清欲的关系,到了第四代,即奥雷连诺第二兄弟这一代,他们的情欲已经没有生育的功能了。他们与佩特娜·柯特的通奸,霍·阿卡蒂奥第二无所作为,奥雷连诺第二只是让牲口繁殖。

他们的情欲已经衰退,生育的任务转交给名正言顺的婚姻。但奥雷连诺第二与费兰达。德卡皮奥婚姻的结果是,男孩子不生孩子的,女孩子或是生私生子,或是乱伦。因此,这个家谱显示出这个家族的繁殖力日益衰弱,几近殆尽。从这张家谱上,还可以看出一种倾向是贯穿首的,就是向内的倾向、乱伦的倾向。尤其是这家的女性都对外人非常排斥,凡是名叫阿玛兰塔的女性,都是乱伦者。第一个阿玛兰塔曾有过两次恋爱,一次是和一个意大利的技师。因为他们家里买了很多现代家用电器,公司派来技师为他们调试自动钢琴时,就和他们家的养女雷贝卡恋爱了。阿玛兰塔硬是把他们的婚事撬掉,自己和意大利技师好了,可是临到结婚的时候,她又不干了。这是她的第一次恋爱。

第二次是在军事起义当中结识了一个上校,这上校也是他们家的世交,她又是和上校恋爱到最后一分钟,甩手不干了。阿玛兰塔总是在走出家门的最后一步时,收住脚步的。这家族最后的毁灭,就是由于又一个名叫阿玛兰塔的女性,她的乱伦导致了长尾巴婴儿的出生。女性成员中还有一条路线,那就是凡是叫雷麦黛斯的,都是那种精致漂亮的,可是却脆弱没有生育力也没有情欲的女性,可是漂亮得出奇,以早夭和升天为结局。他们家的格局,大家看得出来,都是经过归纳的。

我刚才说过,他们家的男孩,只有两个名字,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他们家的男性基本上都是这个名字,只不过是前面后面加点花头而已。在这张家谱上也体现出这么一点:这两个名字都各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凡是叫阿卡蒂奥这个名字的,他们的婚姻都具有私通的性质,他们的婚姻都很像私通,私通的对象,又往往是家庭内部成员。你看第一个阿卡蒂奥,他的妻子雷贝卡,是他们家的养女,这养女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是乌苏娜娘家的亲戚。她的父母是乌苏娜的表妹之类的远房亲戚,所以也是他们家的亲戚。他的情人皮拉·苔列娜也是兄弟的情人,也是和家庭内部成员有关的。圣索菲亚。德拉佩德,第二个阿卡帝奥的妻子,她是阿卡蒂奥的生母皮拉·苔列娜引进的,为要转移他勾引他的生母的念头,实际是作他母亲的替身。再下一代的“阿卡蒂奥”,即霍。阿卡帝奥第二,就是双胞胎里的一个,他的情人佩特娜·柯特,也是他兄弟的情人,还是和他兄弟共享一个情人。所以阿卡帝奥这个名字的男孩都有这样的特征,首先婚姻都是私通性质的婚姻,还有就是都和家庭内部成员有情欲关系,通奸也好,婚姻也好,都和家庭内部成员有关系的。再有一点,即他们具有传宗能力,但是两代以后衰落了,而他们一旦衰落,布恩蒂亚家便走上了下坡路。所以说到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和奥雷连诺第二这一代时,生育任务转到了奥雷连诺第二手中,他的儿子霍·阿卡蒂奥根本对爱情不感兴趣了,布恩蒂亚家便也到了头。这就是阿卡蒂奥们的命运。

这家男孩另一个名字叫做奥雷连诺,他们的特征是什么呢?就是具有很强的行动能力,他们有对外的开拓精神,他们的婚姻都是对外的。第一个奥雷连诺,他的婚姻是和雷麦黛丝,马孔多第一任镇长的女儿。第一任镇长代表着马孔多开始进入国家体制,有了行政组织。

这个联姻使奥雷连诺走上了政治舞台,走上政治舞台的结果是把整个马孔多卷入政治风云里面,而使马孔多失去了自然状态,丧失独立和主权,成为一个附属国。另一个奥雷连诺的联姻是和菲兰达·德卡皮奥,刚才已经说过,菲兰达·德卡皮奥是一个西班牙贵族,她家里规矩很多,讲卫生,讲礼貌,她一进到他们家就订了很多规矩,包括不能随时随地做爱,于是这个奥雷连诺就开始通奸。他和佩特娜·柯特通奸,通奸的结果是带来了牲畜的繁殖。他们情欲越高涨,牲畜就繁殖得越兴旺,羊啊,牛啊生了很多很多,他把这些牲畜卖了,挣了钱去投资电气和铁路,使得马孔多在经济上开始繁荣起来,吸收了商品经济的因素,资本主义的因素。尤其是铁路的开通为他们送来了外面的世界,包括送来了一个先生,这个先生一来就发现马孔多盛产香蕉,就在此地开了个香蕉公司。这个奥雷连诺的行动带来了什么结果呢?带来了马孔多经济上的繁荣,是以破坏自然经济为代价的。最终丧失了经济上的独立,成为经济的殖民地。因此这两个奥雷连诺,他们的开拓行动的结果是使马孔多失去了独立,一个政治上的,一个经济上的。由此可见,这个家族的成员,向内发生关系的,是承担着传代的任务,结果是日渐衰退;而向外发生关系的,是为改变马孔多和家族的处境,结果则带来丧失的命运。独立丧失了,变成了政治和经济的奴隶,传宗中止了,毁于乱伦,补充一句,奥雷连诺还有着乱伦的特性。因此,这个马孔多的家族走向灭亡就是无可避免的了。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些人物都是担任着规定的使命的,不像我们所说的现实主义小说里的人物,做什么,说什么,是凭着具体的个别的日常的逻辑推动。而这里的人物,他们行动的逻辑都是被抽象归纳过的。这个家族内部的情形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在这家族周围还有着许多外人,这些外人对这家族的作用是什么呢?

这些外人中有些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叫梅尔加得斯。他是个流浪的吉普赛人,年纪非常大,似乎永远不会死,是个永生的人,他给这个家族注入了外面世界的气息。这是他们家第一代宗祖布恩蒂亚的一个挚友,也是布恩蒂亚的思想、智慧、创造力的源泉。布恩蒂亚非常善于吸收新的事物,给他灌输影响的主要有两个人,一个就是这梅尔加得斯。所以梅尔加得斯死了的时候,他曾经有过一次死亡,在新加坡死的,这时候,布恩蒂亚就丧失记忆力了。另一个开发他智力的是意大利技师,带来了科学和技术。当布恩蒂亚丧失记忆时,他苦思冥想,要利用意大利技师教给他的科技制造一种记忆的机器,帮助人脑记往很多东西。等梅尔加得斯没过多久又复活了回来时,布恩蒂亚的记忆力又恢复了,而最终梅尔加得斯彻底死的时候,布恩蒂亚就疯了,被家人绑在一棵大树底下,度此残生。梅尔加得斯将布恩蒂亚的智力开发的结果是,唤起了布恩蒂亚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他非常渴望离开马孔多,无奈他的妻子乌苏娜一定要把大家留住,想尽了一切办法。

她在马孔多造了一座大房子,接待八方来客,外面来的流浪汉总是住在他们家。她还创造出糖动物的制作,开发了马孔多的自然经济。总之,她给马孔多制造了歌舞升平的景象,令人留恋。所以,梅尔加得斯对布恩蒂亚的智力开发给他带来的还是痛苦。与此同时,他给这家庭留下了一卷羊皮手稿。这家的每一代男性都躲在房间里研究羊皮手稿,这上面的文字根本看不憧,很难破译,他们一直在研究、研究,直到最后的一代人,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在这家族即将告终的时候,他终于研究出羊皮手稿上写的是什么。写的是像谶语一样的话,说这个家族的第一个人被绑在大树下,最后一个人被蚂蚁吃掉。这就是这家族的历史,是由梅尔加得斯来宣布的。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最初的一代名叫布恩蒂亚和乌苏娜,他们最怕生出长尾巴的婴儿,有幸避免。而到了最后一代,生下长尾巴婴儿的两个人,一个叫阿玛兰塔·乌苏娜,一个叫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第一代的名字又重现了,而终于完成了生育带尾巴婴儿的使命。结局其实是从开局时就决定的。这个梅尔加得斯一边促进布恩蒂亚走出命运,一边又预言布恩蒂亚家族必将灭亡的结局。他其实是真正介入了布恩蒂亚家族的历史,这就是梅尔加得斯和布恩蒂亚家的关系。

还有一个介入布恩蒂亚家历史的外人,就是皮拉·苔列娜。她为他们家的传续作了贡献,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了解了。她也是有预言能力的,她用纸牌预言,因此介入这个家庭历史的两个外人全都有预言能力。梅尔加得斯预言的工具是他的羊皮手稿,皮拉·苔列娜的预言工具是她的纸牌,他们两人的预言都非常准确。

他们家另有一些外人,就是他们家的女婿们。这些人和布恩蒂亚家的联姻最终都破产了,并且凡是和他们家女儿沾上边,命运都很修,他们家女儿不嫁人,只会折磨人。那个意大利技师就是如此,他本来和雷贝卡好,却被阿玛兰塔撬掉,阿玛兰塔夺过他又抛弃他,他最后伤心而死。那个上校,也是落了个被阿玛兰塔始乱终弃的下场。最后的那个女孩子阿玛兰塔·乌苏娜有过一次婚姻,丈夫叫做加斯东。加斯东是个开飞机的,飞机在阿玛兰塔·乌苏娜就读的修道院的女子学校上空时,看到了阿玛兰塔·乌苏娜,一头栽下来,两人就开始恋爱了。后来,阿玛兰塔·乌苏娜就把他带到了马孔多。一旦回到马孔多,阿玛兰塔·乌苏娜就不想走了。这家的女孩子一回到马孔多都不想走。

她以特别大的热情建设她的家,买来各种各样的新东西。加斯东很爱她,总是跟着她跑东跑西,而且他也很想建设马孔多,他的愿望是建立一个航空邮政服务机构,航空信件的来往,可以加强马孔多和外面世界的接触。他就建造了一个飞机降落场,然后到法兰克福订飞机。

但他定购的飞机不知为何老是运不到马孔多,说是已经到了某个地方,又说是上船运到了另一个地方。加斯东始终在等他的飞机,每天一早起来,就是向天上看,飞机始终没有来,他只能自己去布鲁塞尔找飞机。他一走出去,就不再想回来,一去不回头了。而阿玛兰塔·乌苏娜这时也已经爱上了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走了正好促成他们的私通。和梅梅通奸的男朋友的下场也非常糟糕。他每天晚上和梅梅在澡盆里幽会,后来被她母亲发现,她母亲就布置下哨兵,一次约会的时候,被哨兵的子弹打中脊梁,他从此以后只能躺在床上。这就是外人在这个家族里的遭遇。

故事讲的差不多了,我可以开始分析。首先第一点,就是现代小说的表现方式。我们分析到现在为止,除了《心灵史》和《九月寓言》是当代作品,都是传统的小说。从时间上说,最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在本世纪初,其他都在上世纪,在小说的历史上称得上是“古典”,当然在整个艺术史上小说就是近代的产物,而《百年孤独》则是本世纪中期,现代史的时期。从手法上说,这部小说是我们课程中唯一的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并且称得上是现代主义小说经典。我想大家是否已经感觉到现代小说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小说的不一样。我们经常听到流传的一些关于写作过程的故事,像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本来他是不想让安娜死的,可到后来人物自己活动起来,安娜自己选择了死的结局。这故事的意思是,人物一旦进入一定的轨道里,它便会根据自然合理的逻辑自己活动起来,好像它是一个有生命的真人。他们在形貌上、心理上、动机上、逻辑上和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人非常接近,俗话说的“活灵活现”。但现代小说里的人物不是这样的。它的人物全是事先经过抽象归纳的,有定义的。

有点像我们过去所批判的说法“主题先行”。事先有个思想主题,然后为这个思想主题策划图解,这个人物担任什么任务,这个情节又担任什么任务,它是图解式的。它的人物、故事、细节,所有的发生都在事先做过周密的规划,事先规划得非常整齐,有严密的推理过程。

它是经过概括和归纳的结果,每个人物都不是个别的具体的人性的人,而是普遍性的、规律性的、理性化的人。在这里不是要它去爱、去恨,而是要它表演作家的思想,是作家思想的傀儡。它们都是意图的象征,意图的替身。因此这种故事都是非常不感性的,不是感性的故事,没有写实的面目,它非常理性化,是经过思想的整顿的。我们以前评价某部小说,对这部小说会有很多很多种解释。就像一朵花放在那儿,左看左的角度,右看右的角度。可这里的图景,是一幅装饰画,有很强的对称感、图案感,是经过抽象化处理了的,不是我们在自然里所看到的栩栩如生的一朵花,它是已成定势的画面。就好像很早以前,原始人在陶器上所刻下的雷电纹、绳纹等等图案,这标志着原始人理性思维到达一个高度,他们不是将天上某一朵具体的云彩如实地画下来,而是经过大量的观察,然后归纳成为一幅具有代表性的图案。现代小说也是理性的成果。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归纳,它不是具体的景象,具体的故事,它是把很多具体的情景总结了以后概括成一个情景,这情景是具有像原始人的雷电纹一样的普遍性的意义。我觉得《百年孤独》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一类小说对于分析来说是很方便的,你看我可以把它画成一张图。而对于那一类,以前所讲《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等等,我却很难把它总结归纳,它们是一幅幅生活的场赴,这些场赴看上去都是没什么用心的,日常化的,活灵活现如我们常说的连着土带着露水这么一捧东西,不是那么容易下定义的。

而现代小说非常容易分析,只要找到密码,打开机关,便一目了然。

因此往往给上课提供很好的讲本。

分析的第二点,我想谈谈现代小说的心灵世界的景观。我的课程是为了证明,小说的目的是要创造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现代小说心灵世界的景观和以前的古典主义,或我们习惯所说现实主义时期小说的景观大不相同,它们的本质越来越现实。外表的奇特性越强烈,内心越是现实,与古典小说正好走了个对面。古典小说的外壳是现实的,内心却总是有圣光照耀。现代小说则好像不断在往下堕落,就像一艘沉船,圣光照耀的景象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平线以下的景观。

它给我们提供的心灵世界的画面消沉而且绝望,不再有神话的令人兴奋的光彩,我们常常将这命名为世纪末的情绪,我不知该给它命名什么,我只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想首先是科学技术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发展把神话变成了现实,大自然的威力和英雄主义的伟大都没有了。比如说距离,它实际上是一个有宏伟性质的观念,一千里,一万里,几百万里,这空间如此巨大,是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在空间面前你感觉到的是你的渺小,在你自觉渺小的心里会产生英雄崇拜,英雄的观念使我们产生了崇高神圣的美学理想。而现在情形变了,先进的交通工具,火车,飞机,以及现代的通讯手段,一下子把距离缩小了,于是,宏伟感消失了,英雄的观念消失了,崇高美学也消失了。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人类掌握太多技术手段的社会,它解救了人类的现实困境。科学在提高了人类普遍能量的同时,也取消了英雄的概念。科学那么逻辑严密,那么道理分明,我们只要学习,便可掌握它,什么都可解决,不再需要奇迹。

第三,民主的社会将机会和权益平均分配了,大力发展了个人主义,取消了特权,民众的声音取消了精英的声音。我有一个也许是专断的观点,我以为最适合创造艺术的社会是高度集权的社会,它的社会成员只有两类人,一是贵族,一是奴隶,这两类人都不需要参与物质的分配,前者是有特权,后者是绝对无权,因此他们才有可能避免文化的消费,而积累起精神的果实。比如中国古典文化,它是典型的象牙塔文化,它是以牺牲大多数人的文化而建设起来的高级文化。中国的文字和书面语言极其典雅,它须有极高智慧和教育才可掌握的,它的法则非常模糊,讲的是悟性。所以“五四”的知识分子,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其中一项重要运动就是白话文运动,致力于使中国的文字变成大众的文字。而当艺术从宝塔尖走下来的时候,它的圣光便渐渐消失,化为人间的声色。

现在人人都操纵起思想的武器,思想也进入了一个大众的消费时代。今天这时代,关于人生的良药,简直多得不得了,各种各样的哲学,都是提供你解决人生的问题的,简直像超级市场,你缺什么就有什么。结果是现在的人就像药吃多了,有抗药性了,哪种道理都不太能说服人了。人生哲学的空间全部占满了,已经毫无空地了,就像这世界上的人口一样!问题和答案都有了,剩下的也许只有一个无可解决又无可避免的终极问题,就是死亡的问题。死亡的问题是任何科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对这问题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只可能谈谈如何对待而已。我们如何对待呢?我们往往是趁早退回去,退到琐碎的日常的问题里去,不去想它,想了没用,就把眼光看着近处,避身在人生的细节中。这是一种很偷懒的办法,妥协的办法。然而退回到日常细节里边,就又生出一大堆鸡毛蒜皮的问题,钱不够用啊,女朋友不理我啊,股票套牢了,房子太小了,等等,不过不要紧,对付这些小问题办法多得很,最简单最方便最不动脑筋的就是:潇洒走一回,把这一切事情都不当一回事,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自有它的道理,不必去思索它,只有它的存在是重要的,这种所谓“后现代”观点,简直没有道理可讲,没什么高低上下,没什么是非黑白,人就是不讲道理了。因为再怎么样的差别,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什么能是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于是,死亡的问题,终究还是靠死亡自己来解决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比所有的哲学家更聪明了,他们给我们的武器我们掌握得很好,已经可以一下子把他们打倒了,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在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前景之后,其实是极大的虚无。而这些现代小说家,是要比大众更深地陷入这虚无境地的,如同在任何问题上都要超前一样,他们在虚无上也更要超前。如果说,古典主义的作家是在地平线上空创造辉煌境界,现代主义作家则转了个向,在地平线下方开拓黑暗的深渊。我们很难指望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更美好的图画。

在科学与民主的日益进步下,这个世界也安排得越来越合理了,譬如说种族问题、民族问题。民族实际上是人类情感的源泉,中国人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民族是情感的源泉,它和家园、血缘、生命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但人类走到今天已经明白了,民族是脆弱的,必须要组织起来,成为国家。否则,国家就不那么可爱了,没什么情感了,它是一种机器性的东西。但我们心里非常明白,人现在都很服理了,我们要强盛、要生存,必须建立和建设健全的国家。

我们必须承认现实,国家的现实应该讲是非常合理、非常科学的,可人在这种现实面前几乎是没什么感情空间。因此在这种情景下,小说家,尤其是艺术家,他们面对着一个不如人意的现实,那就是严格固定好每个人的位置。在这样一个井然有序,规矩森严,几乎无缝可钻的世界,他们怎样建设他们的心灵世界呢?往往是:回到自然!“回到自然”已成为20世纪一个大主题了,遍及美术、音乐、文学、戏剧,是一个大主题。似乎我们所能看到的最好的景观就是自然的景观了,这是大部分作家在做的事,包括我们中国当代的寻根文学运动,最好的东西就是自然。于是就发生了一个有趣的情形,我们古典的作品,大家看得很清楚,比如希腊神话里,它所创造的人物全都是征服自然的,是反自然的。而今天我们的艺术作品则是回到自然,又走了个反向。但是我以为最好的艺术家也是最苦闷的艺术家,他们非常知道回到自然也不是出路,依然无从建设心灵世界,困难其实还是那些,还是创造力的问题,回到哪里去也不行。他们非常知道“回归自然”这种理想的欺骗性,这种理想有点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是应付眼前。然而,在这样一个结构严谨的世界中开辟一个精神的空间,真是很困难。空间全被占领了,我们挤不出空地了。所以这个时代最好的艺术家,往往只能以取消为结果,结果是没有,丧失,什么都丧失掉。

我觉得《百年孤独》就是这样一个世界。《百年孤独》不是在造房子,它是在拆房子,但绝不是像所谓“后现代”那样一下推倒算数,不讲任何道理,它拆房子很有道理、有次序、有逻辑,一块砖一块砖拆给你看。当它拆下来以后你才看到这房子的遗迹。

我们现在再做一件事:用一句话来描述一下《百年孤独》,这句话很难说,我想这是不是一个生命的运动的景象,但这运动是以什么为结局的呢?自我消亡。因此马尔克斯在拆房子,拆的同时建立了一座房子,但这是一所虚空的房子,以小说的形式而存在。

现在,话回到《百年孤独》,关于《百年孤独》的一句话定义也基本上出来了。这句话定义就是,一个生命的运动景象,这景象是以自我消亡为结局。这就是马尔克斯的心灵世界,这比托尔斯泰的、罗曼·罗兰的、雨果的心灵世界要低沉得多。我现在建议大家再去读一本书,这本书叫《幽灵之家》,是一个智利女作家写的,叫伊莎贝尔·阿连德。这作家在70年代初期出现,对她的评价非常之高,称之为“穿裙子的马尔克斯”。我觉得如果你们看了这本书,再来对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会发现《百年孤独》在现代小说中的不同一般,它在现实世界之中陷得如此之深,却依然挣脱着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伊莎贝尔·阿连德有一个特殊的政治背景,她的叔父是智利著名的社会党总统,叫萨尔瓦多。阿连德,是在1973年智利政变中壮烈牺牲的。这个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其实是在写他们的家史。你们看过之后会发现这是给一个特殊家族在一个特殊时期里的真实写照,生动可信地记录了它在风云激荡的政治斗争中的血缘传续,爱情悲欢,聚散离合,所谓的“魔幻”性质只是整部小说的一种装饰和气氛。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却是具有着极大的概括力,它含有一种可应用于各种情景之下的内涵,它的“魔幻”性质担负着给这个独立的心灵世界命名的意义,这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然后我要像以前一样谈现实世界和这个心灵世界的关系问题。对于这本《百年孤独》,人们已成定论的总是这么句话:从小镇马孔多的建立,发展直到毁灭的百年历程中,活龙活现地反映了拉丁美洲的兴衰历史。这句话已经可以背得出来了,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是写这个的。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绝对没有否定它反映拉丁美洲的历史的这种说法,它可能,它一定也是写拉丁美洲的历史,但事实上我们从分析中已经看到它可应用于很多种情况,从宏观上讲,可以是整个人类、整个世界,甚至宇宙的运动,从微观来讲,也可以是一个微生物、一个细胞的生和灭的过程。如果我们承认这一点,就承认了它的独立存在价值了。《幽灵之家》是用一个特殊家族的历史和命运,反映了智利的历史和命运,典型地、如实地、具体地写了智利从50年代到70年代的遭遇。可《百年孤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可以找到很多细节说这是象征着拉丁美洲哪一段时期,你可以这么说。我相信作者确实用了拉美的历史作了材料,可他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却是个独立的世界。我甚至可以说:即便拉丁美洲消失了,可它还在。

它已完全可以脱离拉丁美洲的现实而存在。我想我们可能对拉丁美洲的历史不怎么了解,可我们可以了解《百年孤独》。它是以怎样的手法去做这事情呢,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个提炼和概括。这个过程几乎可称得上是科学的,非常具有操作性,这也就是我刚才所讲现代小说的一个特征。现代小说非常具有操作性,是一个科学性过程,它把现实整理,归纳,抽象出来,然后找到最具有表现力的情节再组成一个世界。这些工作完全由创作者的理性做成,完全由理性操作,因此现代小说最大特征是理性主义。它和以前古典小说不同的地方就是它不那么感情和感性,情感的力量不那么强,但它有理性的力量。这就是对这部小说我要说的。而它的致命的,改变了20世纪艺术景观的缺陷也在此,它终究难以摆脱现实的羁绊。从这点说来,现代主义小说本质上是不独立的。这也是我对现代艺术感到失望的地方,它使我感到,我们已经走入了死胡同,应当勇敢地掉过头,去寻找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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