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屏幕上，灯光鲜亮的快餐厅，一位装束时髦的姑娘背对我们坐着，忽然，她发出一声唯有用足了丹田之气才能如此宏亮的惊呼，令人经不住要跳起来：怎么回事？她苦恋多年的男友终于向她求婚了？她中了千万元大奖、加长的凯迪拉克已经停在店门外，要载她去周游世界了？她是骨灰级的粉丝，忽然接到那位偶像歌手的电话，说要单独与她共品夜宵？不好意思，我等俗人，听到那样撼人心肺的呼叫，不免就要激动起来。
镜头迅速移到姑娘面前，啊，原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只见她从碗里拎出一张小纸片,眼神迷离，声音发颤：“我中奖了，一只卤蛋耶！……”
这……？！
仿佛算准了我的愕然，画面上跳出一行字：“为生活中的小惊喜而欢呼！”
其实是不应该愕然的。最近几年，各种商业广告——不只是电视里的——不是一直都在演示这样的欢呼么：一群俊男倩女，围住一份快餐，欣喜若狂：“今天的牛肉多了一片！”英气勃勃的肌肉男，拼命一般地跳上半空中，接住一瓶饮料，豪情万丈地伸直脖子，一饮而尽！名动一时的男笑星，缓缓喝下一口啤酒，满足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含义深长地盯着你…… 扬名全球的女运动员，看着一双新款运动鞋，激动得潸然泪下；连满头银发、一脸睿智的老先生，也举着一盒滋补丸，笑得那个舒心啊，好像刚跟阎王爷订了约，将子子孙孙都从勾命簿上除了名……
想起多年前陈佩斯演的一个广告：妻子热烈地迎上来了，他也深情地展开双臂，不料扑个空：妻子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带来的一盒酒！看到陈佩斯愕然失落的神情，谁都要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吧？是啊，那么热烈的爱意，居然只为了一盒酒，人的反应，与其所反应的事物，竟然如此不般配，人世的荒唐，莫过于此了吧！我欣赏这个广告的设计，它巧妙地放大了那个荒唐，让观者先与陈佩斯一同愕然，继而坐回己位，既觉得对面的荒唐很可笑，又觉得自己的愕然也可乐，而在被这双重的可笑逗得忍俊不禁的同时，你是不是也附带记住了那盒酒？
但是，面对上述那个牛肉面的广告，我却笑不出来。它也很夸张，也是放大反应和反应之物的不般配，但它最后的结论，却很煞风景，不是嬉皮笑脸的调侃,而是一本正经的号召：为了“小惊喜”，就该大“欢呼”！当然，这个结论的出场，也是兜了圈子的：先用那姑娘的惊呼，引诱你习惯性地设想某个巨大的原因，接着端出一只卤蛋，令你在愕然的同时，禁不住要想：“她怎会如此反应？”最后发出挑衅性的号召：可以如此反应，就该如此反应！到这时，种种的不般配：“小”与“惊喜”之间、“小惊喜”与“欢呼”之间，都已经反转过来，非但不破坏那个结论，反而替它造出一种形式上的新奇和有趣，令它更醒目。
为什么这几年，会有这么多广告，不约而同地号召我们为小惊喜而欢呼？原因很多，这里只说一条：广告商的慧眼。当今社会，是千方百计要人闭门关窗，将一切公共事务都划出自己操心的范围之外的。可是，真的大家这么做了，公共领域的状况就逐渐恶化，事关全局的好消息，一天比一天少。更要命的是，大河臭了，小河更容易脏，在外面弓腰曲背得久了，回到家里，一样很难舒展开阔，这结果，就是我们的私人生活，也跟公共生活一样，越来越沉闷无趣。也许在某些大人学士看来，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光，该出手时就出手，国家不幸诗家幸，但一般升斗小民，数数存款，看看物价，想想过去，望望未来，真是没什么可以欢呼的。
偏偏人不能没有惊喜。远处总得有什么东西，吸引我们打起精神、掂足远望。要是一切都“只能如此”了，再没有别的盼头了，那岂不是跟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更何况，为了这“只能如此”的生活，我们还要费老鼻子力气、受许多痛苦，这值得吗？那么，去买一瓶安眠药，一了百了？这却又是智者能行、我等不能行的事。没办法，还是掉回头，再往现实中搜寻惊喜。越是不容易找到可以欢呼的事情，就越急切地四面去找：今天的大多数人，可能都这么不同程度地苦恼着吧？
这就是广告商的慧眼所在了。他们知道人民如何迫切地需要惊喜和欢呼，更知道只要撩动了这个需求，就能牢固地吸引眼球。但是，他们也知道现实是怎么一回事，要是还照以前的标准，是没有什么拿出来让人惊喜、引其欢呼的。那怎么办？很简单，修改“惊喜”的标准！谁说一定要爱人的表白，才算得上惊喜，推翻了独裁者，人民才欢呼？为什么就不能为了一只卤蛋潸然泪下，多得一片牛肉就激动哽咽？幸福不就是感觉么？如果大幅度下移人的兴奋点，惊喜不就成倍增加了吗？如果大家都如此调整心思、转移视线，一齐往牛肉面、饮料、保健药丸，以及更大件的皮衣、汽车、公寓……中去体验惊喜、激发欢呼，那商家岂不是更要惊喜，广告公司也能换更大的碗来分羹？如果人民能习惯于为卤蛋式的小惊喜而雀跃，那些将人生的大惊喜弄没了的势力，就真是迎来了它们的大欢呼的时刻。
也许我是太“愤老”了。说不定那牛肉面广告的设计者，自己就非常不爽，他之所以想得出用卤蛋去调戏观众对惊喜的渴望，就因为他自己先觉得只剩下卤蛋可以欢呼了。说不定有许多人真是被这个广告逗笑了，拿自己的倒霉事开涮，不正是倒霉人面对霉运常干的事么？所以，不必深虑。人之所以渴望惊喜，就是因为还有记忆，面对这要我们专注于小惊喜的号召，可能更自然的反应是：真是只有卤蛋可以欢呼了么？为什么不能继续要求大惊喜、赢取大欢呼？!
2011年6月 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