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已是北半球的深秋,但今年初开始的“阿拉伯之春”中最血腥的一场革命——利比亚革命,才刚刚落下帷幕。或者说,人们希望如此。
每次转折点到来时,都来得很突然:不到两个月之前,当时仍被称为“反对派”的军队在一天内就闪电般攻占了首都及阿齐齐亚兵营;10月20日,距新政府的军队占领卡扎菲故乡苏尔特,到这位前独裁者的死讯被确认,只有几小时的时间。
从北约介入利比亚战事而卡扎菲不愿就范的那天起,卡扎菲父子的命运便已注定,最后的结局只是时间问题。双方力量对比太悬殊,卡扎菲执政数十年里又以怪异、挑衅的言行得罪了几乎所有大国,失去了所有潜在的盟友。虽有之前出逃的种种传闻,但事实证明他的确已无路可逃,只有死守在老家做最后一搏。结果是,他死得比当年的萨达姆更快。
从公布的视频看,他的死重复了1945年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横死的一幕。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件事具有历史性的意义:从1900年到现在,在世界各国非君主的领导人中,论统治时间,卡扎菲排在第四,是执政时间最长的阿拉伯领导人。这个时代以潮流、观念与价值的速朽著称,但依然残留着卡扎菲这样的“古生物”,以及他那套独特的哲学和行事方式。
1969年27岁的卡扎菲以一场不流血的革命推翻伊德里斯王朝时,他拥有那个时代的革命者的经典形象——面容俊朗、短发、意气风发、时而展露沉思的一面。他以埃及的纳赛尔为榜样,以阿拉伯世界统一富强为理想,在当时,的确得到了许多国人的拥戴。“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最终,岁月和权力的侵蚀,使他变成了这个面皮浮肿、举止怪异的老独裁者,以横死枪下,了结一生。
卡扎菲的逐渐“怪异化”,也许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他出身于贫寒的牧人家庭,从属于一个势力微弱的小部落。二战后的阿拉伯社会,从军是社会下层获取承认与荣耀的必经渠道。埃及的纳赛尔、伊拉克的萨达姆都是循着这条路登上权力之巅的。相对而言,卡扎菲的登顶之路要好走得多,原因是西方扶持的伊德里斯王朝本来就不得人心,而且利比亚部落林立、地广人稀,易于统治。统治权得来得如此容易,也让卡扎菲变得越来越骄恣、狂妄。不过,他虽然自吹善战,对外战争与干涉却鲜有成功,最令人跌破眼镜的是1987年对乍得战争的惨败。
年轻时的卡扎菲受那个时代整体气氛的影响,是一个狂热的泛阿拉伯主义分子。他发动1969年政变的一个原因是阿拉伯军队惨败于1967年中东战争,这让他受到强烈刺激。上台后,他多次提出与埃及、突尼斯等国的合并计划,但别国反应冷淡。后来埃及总统萨达特与以色列媾和,让卡扎菲勃然大怒,以至于1981年萨达特遇刺,卡扎菲宣布当天为利比亚的全国节日。他一直自封为巴勒斯坦事业的恩主,但1995年,为抗议巴解组织与以色列和解,他又把利比亚境内的3万巴勒斯坦难民驱逐出境。
1988年,他又开始一场急剧的转变,从泛阿拉伯主义转向泛非洲主义,试图把利比亚打造为非洲事务的执牛耳者,加大对撒哈拉以南非洲事务的介入,甚至自封为非洲的“万王之王”。他开始强调非洲身份,并毫不掩饰他对黑皮肤的兴趣——例如对美国前国务卿赖斯的痴迷。他还不断发表怪论,例如,禽流感病毒H1N1是外国军队制造的生物武器,而非洲的舌蝇和蚊子则是“神派来的保护非洲的大军”,因为它们会让殖民者得上疟疾。
不过,卡扎菲怪异归怪异,他与萨达姆等独裁者的精神状态却有不同。萨达姆在晚年陷入了幻想状态,完全不计实力对比,与美国血拼,最终家破人亡。而在卡扎菲的疯狂之下,其实隐藏着一些精细的算计,尤其是对于自身的最大威胁——西方。卡扎菲在历史上躲过了许多政变和危机,他善于在危险局面下生存,这得益于他务实的态度,尤其是在晚年,他变得越来越现实。在萨达姆被捕数天之后,卡扎菲就宣布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欢迎国际机构的核查,在“洛克比空难”问题上让步,换取与欧美国家的关系正常化。一时间,他摇身一变,成了西方的“反恐盟友”和座上宾。而且,他“反恐”反得很卖力:与美国分享关于基地组织的情报,发誓与原教旨主义势力为敌。直到北约轰炸开始后,他仍不断强调自己作为“反恐盟友”的价值。
也许,“疯”与“不疯”,“怪”与“不怪”,都是卡扎菲独特的生存法则的一部分。他要以表面上的怪异来吸引关注,为利比亚获得与其自身实力不符的国际影响力。他又要以私底下的“正常”与妥协,来在强敌面前维持自身政权的生存。但最终,击败他的力量并非来自“帝国主义者”,而是来自国内那些他心目中一直“爱戴他”、“愿意为他牺牲”的国民。是他的独裁和专制,毁灭了自己。
北约轰炸开始后,卡扎菲表面上桀骜不驯,实际上不断发出求和讯号,希望西方能加以调停,从危机中拯救他的政权。但他就如一枚被抛弃的棋子,再也引不起任何兴趣。40多年来行之有效的生存之道终于变得过时,像卡扎菲这样的强人,就像大灭绝时代之前的恐龙,无奈地面对自己的宿命。最终,这只恐龙死得凄惨、悲凉、无声无息。
历史是健忘的。围绕卡扎菲的争议会很快消散,对于利比亚来说,新的难题扑面而来:失去了共同的敌人,各派能否维持团结?新的国家机构如何构建?军队如何统一化、国家化?经济如何复苏?利比亚新执政者解决这些问题的成败,也将决定未来对卡扎菲时代的评价。卡扎菲死了,利比亚的挑战才刚开始。利比亚能否成功,没有人能回答。我们只能说,祝好运!
作者: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公共政策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