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进入诗歌的历史虽然久远,但所谓“城市诗歌”的出现却比较晚。在文学史上,正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通过以《巴黎图画》为代表的一批城市诗歌,为文学中的巴黎题材寻求到真正意义上的诗意,让城市诗歌成为一种具有独立个性和身份、独特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的文学类型。
一
19世纪,大工业生产方式的广泛运用和城市文明的大规模兴起,在改变人们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对现代人的情感生活和思维活动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并由此深刻改变了人类精神成果呈现的方式和面貌。在一般人眼里,现代生活的兴起伴随着抒情诗的衰落,仿佛两者构成一对矛盾。这里存在着一个视角和价值转变的问题。所谓“衰落”,实则是传统抒情诗所代表的那种诗歌经验所面临危机的表征,反映出以往田园牧歌式抒情经验(如和谐、理想、温情、伤感等)在面对以疾风厉雨般的城市生活为代表的现代经验(如震惊、欲望、压力、分裂、悖谬等)时所感到的无能为力。然而,真正的诗人却能够发现现代生活为诗歌灵感提供的新机缘,借以改造诗歌语言、意象和审美趣味,创作出一种与现代生活相符合的全新抒情诗类型, 让城市经验在诗歌经验中得到再现。
城市诗歌不是简单指以城市为内容或主题的诗歌写作,它更涉及到具有更深层决定因素的城市语境和城市意识。作为一个前提,这决定着写作的态度、倾向、价值标准、审美观、世界观和历史观,也决定着创作者的感受方式和表现方式。现代都市生活为人们提供的生存经验和信息资源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丰富、迅捷、复杂和尖锐,演绎着最极端、最激越、最具冲击力和最不可捉摸的文明风暴。对于城市的审美态度要求诗人不仅仅驻足于城市生活的表面结构,而是要深入到城市生活的核心,勾勒出城市的迷宫一般的血管、神经、肌理网络,发现并捕捉其中的深邃本质。
二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波德莱尔的巴黎诗歌中,真正专属于巴黎的地点、场所为数不多,似乎诗人力图在个别性与普遍性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据诗人自己的说法,他的目的是通过诗歌“描写一种现代的更为抽象的生活”,深入到“大都市无数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创作出“适应心灵的抒情冲动、梦幻的波动和意识的跳跃”的抒情作品。可以说,保证他诗歌“巴黎性”的,是巴黎的抽象面貌,是折射在都市人的面容上和心灵中的巴黎生活。他不满足于对城市的“地理学”研究,而是在“生理学”、“心理学”和“精神现象学”层面发掘城市复杂隐秘的机能和质感,思考城市文明对人的存在、情感和心灵状态的潜在影响。他把诗歌的指事功能悬置起来,用启示功能取而代之,通过对题材的升华和对本质性因素的狂热追求,为本能带来意识之光,为审美带来智性之光,为诗歌带来哲思之光,从而把诗歌提升到与人生存在生死攸关的高度,使其成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活动,实现了一种可以称为“超抒情”的现代抒情诗类型。
波德莱尔诗歌的精妙在于用诗歌经验对城市经验进行创造性的置换,用诗歌将驱动现实的动能传达出来,实现艺术对于生活的迻译和诠释。当诗人通过诗歌创作活动把“巴黎”置换为“图画”之际,他其实是把地理空间置换为心理空间,把物理现实置换为文化现实,把物质的质量置换为心灵的能量,把属于城市生活的日常经验置换为具有普遍价值的美学经验。他的诗歌让我们学会从严峻性入手去审视生活,从复杂性入手去领会生活,在强度上去感受生活,在整体上去体验生活。
三波德莱尔是那种在一切地方甚至在最不可能具有诗意的地方发掘诗歌的诗人。他致力于寻找将最庸凡的现实内容同最自觉的诗歌艺术形式加以结合的途径。他的一些看似趣味低劣的比喻、意象、断句、跨行、音韵、节奏等,曾遭到一些短视批评家的抨击,认为不符合传统诗艺的要求,进而怀疑他在诗艺上的才能。其实,他们不懂得这正是波德莱尔深层模仿的体现形式,实则包含着无可比拟的创意和表现力,因为诗歌形式呈现出来的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效果,形象而恰当地模拟了现代大工业机器文明刺激人的感官和意识的方式,使人们对于现代生活的感受经验在艺术经验中得到传达和再现。诚然,当诗人要表现的是生存中的压迫感、窒息感、紧张感、分裂感、孤独感、落魄感时,作品表面的优美形式和流畅节奏反倒成了他的大忌。波德莱尔敢于和善于突破为诗歌设定的界限,用不准确来达到准确,用不和谐来达到和谐,用看似拙劣的手段来强化诗歌的表现力和暗示力,以极为自觉和深思熟虑的方式超越普通诗学和修辞学意义上的完美,在诗歌中实践“恶劣趣味”的工巧,达成安德烈·纪德所称赞的“隐秘的完美”。
波德莱尔在自己的巴黎诗歌中发挥了对于城市任何事物固有的多重价值的感悟和思考,而这种充满悖论的情感和思考构成了他巴黎诗歌的独特魅力之一。无论是善还是恶,这个让他爱恨难抉的城市为他提供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经验,以及诸多充满诗意的暗示,让他在新奇和意味深远的发现中享受到凡夫俗子不能了然的快意,激发他意识上的震荡,并由此成就他的诗才和诗艺。他用那些亦庄亦谐的巴黎诗歌唱出了现代人的种种纠结情感,让我们看到在现代大城市中,丑陋也会是一种壮丽,理想也会是一种忧郁,伟大也会是一种焦虑,恶也会是一种英雄主义,美也会是一种暴力。波德莱尔从事诗歌创作活动的时代所具有的突出特点,就是由一系列惊人矛盾构成的强烈反差:伟大与平庸,富有与贫穷,新奇与老旧,建设与破坏。这样一些反差让敏慧之人能够从伟大中见出平庸,从富有中见出贫穷,从新奇中见出轮回,从建设中见出破坏。由此产生出来的,不只是一种全新的审美感受,而且还是一种观照世界的全新眼界。波德莱尔用古往今来人们所能写下的最为惊心动魄的话语,道出了人类风雨飘摇的生存状况,表达了人们不甘接受既定命运的痛苦。他怀抱人类万古的忧虑,临深渊而不止步,遇艰险而愈威猛,在地狱之中呼唤灵性天堂,于死生之地索求存亡大义。他通过审美经验对人生问题提出的解救之道不是现实性和社会性的,而是情感性和心理性的。他的诗歌令我们在经验层面上惊悸战栗,迫使我们在惊悸战栗之际面对无限广阔的永恒宇宙和没有出路的狭隘人生,发出对于世界的追问,也发出对于自己的追问。
(作者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从城市经验到诗歌经验——波德莱尔的城市诗歌与抒情诗的现代转型”负责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