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有这样两种命运:世俗国家、国家统一、一人独裁、如果有人挑战政权就会被投入监狱和处死、医疗和教育免费、为贫困和低收入人群免费提供住房、对生活必需品实行价格补贴、40多年来政府平均每年50%的财政支出投入社会经济发展、实行一夫一妻制、妇女和男性基本平等。另一个命运是:民主、国家分裂、部落冲突、国家陷入内战边缘、枪杀绑架案时有发生、依照伊斯兰法制订法律从而将实行一夫多妻制、禁止妇女离婚、引入伊斯兰银行和禁止银行利息。
不用说,谁都知道这就是利比亚。自从其领导人卡扎菲被打死之后,不过半年,整个国家已经基本陷入无政府状态。首都被各武装派别分割占领并为争夺地盘经常大打出手、私设公堂,不经审判就将大量民众投入监狱;对支持卡扎菲的部落残酷报复;临时政府收缴各派武装武器的指令形同废纸。随后,向来有独立意识的东部拜尔盖地区宣布“自治”。自治后的该地区将拥有独立的议会、警察部队和司法机构(在外交和国防上仍听命于中央政府)。正如临时政府所声称的“ 这是明目张胆地呼吁分裂。我们完全反对这种做法,我们反对任何伤害利比亚人民团结的行为。”并恫言诉诸武力维护国家统一。谁都知道,这一地区是利比亚石油的主产区,利比亚国有石油公司的总部和多数国外石油公司也都集中在东部地区,显然他们并不想和利比亚的其他地方分享石油带来的财富。所以,“自治”引发了全国的抗议游行,抗议者认为所谓“自治”,其实质就是“独立”,这会“使利比亚倒退50年以上”。(中国人可以想一想达赖的所谓自治。特别是相信达赖说法的海内外自由派人士)。
就在利比亚面临进一步分裂的时刻,其境内的两大部落塔布部落与阿拉伯部落又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根据法国外交部门的数字,死亡人数接近四百。要知道利比亚革命之初、北约干预之前,卡扎菲全力镇压之下才导致三百人丧生!(北约干预之后三万人丧生----利比亚临时政府数字)。这场冲突并不仅仅是部落矛盾,因为塔布部落首领曼苏尔对媒体宣称,其部落正计划脱离利比亚,寻求独立。耐人寻味的是,在推翻卡扎菲政权的运动中,塔布部落组成了“拯救利比亚塔布阵线”,在“倒卡”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来看,他们倒卡究竟是为了争民主反独裁还是为了打着民主的幌子争独立?这场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还让全球看到了利比亚已经无政府到什么程度:部落竟然可以拥有如此规模的军事装备、根本无视中央政府的存在和调节功能,一语不合就诉诸武力。
面对两大部落的冲突,利比亚临时政府动用了飞机和坦克去平息(或者镇压)。于是塔布部落首领曼苏尔称,“现在看来,全国委员会和卡扎菲政权没什么两样,全国委员会总有一天也会除掉我们。”
不过放眼历史与现实,利比亚只不过是再一次验证了“民主魔咒”而已。所谓“民主魔咒”是指,一个国家在走向民主化过程中,将不可避免的出现内战、军事政变、动乱、国家分裂等危机的挑战。西方国家如此,非西方国家也如此。不同之处在于,西方国家在付出如此代价后,完成了转型,而绝大多数非西方社会都仍然陷在这个魔咒中而挣扎。中国的台湾民主演变只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它在各种条件下(经济发展、均富、教育普及、廉洁政府、儒家背景下的世俗社会、强人蒋经国自上而下推动、美国和大陆的压力和制衡、地域狭小人口较少)具于一身的特殊背景下才创造的。就在今天,非洲的马里几天前还被全球视为非洲民主的典型,现在却陷入军队叛乱引发的内战中。
当然每个国家国情不同,“民主魔咒”的表现也不同。利比亚展现给我们的则是利比亚特色的“民主魔咒”。
第一,这是一个由一百六十多个部落组成的国家而不是如同西方一样由中产阶级主导的社会。在西方,政党都是代表不同的阶层或者阶级,但在利比亚,所谓的政党代表的只是部落。他们别说有公民意识,连国家意识都没有。这也是为什么卡扎菲非常忽视军队而重用雇佣军的原因。真的打起仗来,士兵是不会向自己的部落动手的。哪怕部落是在造反,分裂国家,屠杀平民。所以,如果投票,他们只有部落情节,哪个部落大,哪个部落就会获胜。这样的国家你能指望获胜后的部落会公平的对待国家每一个公民吗?
第二,这是一个伊斯兰教国家。伊斯兰相对于基督教,没有经过宗教改革,其本质上和世俗化是对立的。说卡扎菲失去人心是因为独裁毋宁说是他搞的世俗化变革。所以革命胜利以后,先要恢复一夫多妻制,建立伊斯兰银行,取消利息,法律完全依据伊斯兰教法(现在可以理解台湾是世俗化社会对于民主转型的重要性了吧)。而在所谓的民主选举中,获胜的也仍然是这些伊斯兰政党。埃及、突尼斯、摩洛哥以及过去的伊朗、阿尔及利亚都是如此:民主革命最终演变成伊斯兰革命,民主之春成为伊斯兰之冬。
马里共和国之所以能够一度被视为非洲的民主典型,原因在于宪法规定禁止基于民族、宗教信仰、地区或性别而成立的党派。尽管如此,民主魔咒如此强大,它仍然没有能力摆脱。显然,仅凭这两条还是打不破民主魔咒。
第三,利比亚这个国家成立太晚,还没有建立起国家认同。历史上,利比亚由的黎波里塔尼亚(西部)、昔兰尼加(东部)和费赞(南部)三个地区构成。1951年12月24日利比亚独立时不得不成立联邦制联合王国, 伊德里斯一世成为国王,上述三个地区拥有自治权。1969年9月,以卡扎菲为首的“自由军官组织”发动政变,推翻伊德里斯王朝,才成立单一制的阿拉伯利比亚共和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想形成国家和民族认同,是不可能的。所以,一旦民主时代来临,各地区自然会凭借民族自决权走向独立。一个国家也就由此解体。
第四,西方国家之所以能够渡过民主转型期,和它们的和平、渐进式方式密不可分,而且这种制度的产生是内生性,不是靠外力强加的。但今天的利比亚,是在一场外国势力军事介入的内战后瞬间诞生民主的,整个国家自上到下均不知民主为何物----除了民主这个字眼以外,更别说具有民主素养。这也是为什么在推翻卡扎菲过程中崛起的武装力量个个拥兵自重,无人理睬临时政府收缴武器的决定。其实,当北约干预后,卡扎菲面对危局,曾做出妥协,承诺实行民主。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英国,双方早就握手言和,共建国家。但在利比亚,只有置对手于死地的意识而绝无妥协之念。当然,西方非要斩草除根也是利比亚今天被民主魔咒笼罩的责任人之一。人类的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暴力和流血产生的仍然是暴力和流血。
最后,根据旅居新加坡的华人学者郑永年先生的观点,在民主化之前,如果一个国家的制度建设无法完成,哪么民主化之后,就再也无法建立起来了。这个责任自然是要由卡扎菲来负。如果说卡扎菲有错或有罪,并不是因为独裁(你看看按西方标准比卡扎菲还独裁的沙特不依然是美国的老朋友和铁杆盟友吗),而是他执政四十多年中实行的“去国家化”政策。
事实求是的讲,军阀割据、部落内战、东部地区自治只不过是利比亚民主磨难的开始。想想中华民国三十八年的历史,想想俄罗斯叶利钦民主十年的灾难(今天只有1%的俄罗斯民众想重新回到叶利钦时代。另一个1%也很有趣:戈尔巴乔夫下台后参加过俄罗斯总统选举,仅仅获得1%的选票。不过,西方对这一时期的俄罗斯极为欣赏,不妨看看法国媒体的美化评论:俄罗斯在叶利钦的治下,不仅在政治、经济上大步向西方以民主自由为核心的社会制度靠拢,而且在思想、言论、学术领域甩开锁链,开放禁区,鼓励探索),或者干脆就想想我们身边的菲律宾、泰国。
或许有人这样为利比亚革命后的乱局辩护,认为不管怎么讲,它毕竟给利比亚人民带来了自由。且不说这对妇女来说是不是自由,对于信奉世俗原则的群体是不是自由,我倒要把法国社会党总统候选人奥朗德竞选时的一句口号送给他们:自由,首要的是安全。没有安全何来自由?自由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究竟有何意义?
面对利比亚民主乱局和两种国家命运,如果利比亚人民能够重新选择的话,他们又会做何抉择呢?尤其是占国家人口一半的妇女,又会做何选择呢?我一向认为,任何制度都有成功者和失败者。同样是军事独裁,韩国就由此实现工业化和经济起飞----直到今天最被韩国人民怀念和敬仰的就是军事独裁、创造经济“汉江奇迹”的朴正熙,他的女儿现在是执政的大国家党头号人物,而菲律宾就是全面倒退。民主也同样,有的国家实行民主,可以成为现代国家,有的国家则陷入混乱之中。最典型的是海地,民主了两百多年还是世界上最贫穷、最混乱、最腐败的国家。
许多自由派人士认为中国是专制国家,希望中国走向他们心目中的民主,哪么,中国人民是否答应今天的中国变成明天的利比亚呢?中国别看付出六十多年的心血才有今天的成就,如果乱起来,三天就可以完全毁掉:一把火,一场内部厮杀就足以(假设新疆七五骚乱不及时制止,三天就可变成人间地狱。)
当年共产主义在资本主义世界危机的时代背景大兴起道之时,所有的共产主义者是真诚的,相信他们的信仰可以导致一个理想的大同世界。他们之所以可以被后人所理解和谅解,这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谁都不知道共产主义可能产生什么后果的历史局限。更何况共产主义国家在建立之初,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各种福利制度也迅速建立起来,整个国家没有失业,没有通货膨胀,没有贫富差距、低犯罪率、没有黑社会和黄、赌、毒各种社会丑恶现象。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最后阻碍了社会进步,民众的生活水平下降。但今天的民主不同,只要稍微了解人类历史的人都知道民主化的高风险和高成本:战乱、国家分裂、军事政变、社会解体。西方社会不管怎样,在付出巨额代价后还是成功的渡过转型期,而非西方社会绝大多数都是失败者。其实我之所以一直强烈批评海内外的自由派,就是因为他们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历史经验和教训,但却对民主化造成的高风险或者否认,或者回避,更有甚者还主张付出代价和牺牲是应该的,必须的。这和当年斯大林提出为了美好的明天,可以容忍今天的牺牲有什么区别吗?
看看利比亚的现当代历史,它或者是国王独裁,或者是卡扎菲一人独裁。原因无它,这种制度模式才适合这个国家目前的现状。想想人类历史,专制制度曾经存在数千年,今天利比亚的国家状态远远不具备现代性。由此推论,未来的利比亚经过动荡之后甚至国家解体之后,产生的恐怕仍然还是独裁政权。这也是为什么奥巴马如此声称,他对利比亚迈向民主之路,并不存在幻想。可以说,利比亚的民主魔咒,给所有国家的启示就是:制度不可能脱离它的土壤,什么样的土壤就会有什么样的制度。制度没有最好,也没有更好,只有最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