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栏上周论述了中国为什么缺失自己的知识体系的问题。当然,在亚洲社会,缺少知识体系也不只是中国的问题,各国都是如此。近代社会科学是西方建立的。这并不是说,亚洲各国不能建立自己的社会科学,只是说在历史上没有能够建立社会科学。日本最有条件建立自己的社会科学。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成为亚洲第一个近代化的国家。其很多制度都是学习西方的。但很显然,日本各方面的制度,包括政治、经济和社会,和西方的制度相差甚远。道理很简单,尽管所有这些制度形式学自西方,但运作则在日本自己的文化环境中。日本是假装称“西方国家”的亚洲国家。
这里面有很多因素,例如日本本身学习西方的努力;日本在战略上高度依赖于西方;日本经济和西方经济之间的高度依赖性。但最主要的是,日本只有“西化”的努力,而没有建立自己社会科学的努力。当然,在这个背后则是日本的知识界被西方所消化,尤其是美国,这样的一个事实。尽管日本也有很多社会科学家意识到西方的知识体系不能解释自己,但力量很微薄。更多的社会科学家选择的是简单地接受西方的知识体系。
亚洲其他国家在知识体系上也都被西方所“殖民”。近代之后成长起来的学者(尤其是精英学者)都是受西方教育的,他们没有意识来改造西方知识体系,更无意识来确立自己的知识体系。当然,在这些国家,也有一些学者有这个意识,但他们是绝少数。不过,除了日本,即使这些国家的学者拥有这样的意识,也没有能力来这样做。规模很重要,很小的社会很难建立起自己的知识体系。
从各方面的客观条件看,建立亚洲知识体系的希望在中国。从数量上说,中国具有世界上最大的少数几个研究群体。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研究队伍成长很快。尤其是这些年来,随着国家财政能力的快速增强,国家对各方面研究的投入的增长也很快。各种吸引人才的计划也在进行。同时,中国的学术市场也足够大,不像很多小国家建立不起自己的市场而要依靠国际市场来生存。
中国未经历“宏大的论述”阶段
更为重要的是外界的客观条件。因为中国的经济崛起,越来越多的海外学者,尤其是传统上对中国不感兴趣的主流社会科学界,也开始对中国显示出无限的兴趣。这不仅仅是因为中国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在提高,他们需要了解中国,更是因为中国已经成为当代社会科学研究最大的实验场所。现存社会科学概念和理论,都是建立在西方的经验之上的。或者说,社会科学是西方社会近(现)代化的产物。但是,和西方的转型相比,中国当代转型无论从规模还是深度来说,都是西方所不能比拟的。中国的转型为社会科学界创造了可观的条件来进行知识创新。当然,中国的发展经验,更可以检验所有现存社会科学概念和理论。
不过,这些有利于的客观条件并不意味着中国能够建立起自己的知识体系。相反,中国面临非常严峻的局势。很多主观层面的要素,严重地阻碍着中国朝建设知识体系的方向发展。中国的知识体系还没有经历过我称之为“宏大的论述”阶段。西方的知识体系自16世纪之后开始得到发展,在18、19世纪得到长足的进步,到20世纪初基本完成。这个知识体系是建立在一系列“宏大的论述”基础之上的,诸如马克思、韦伯、迪尔凯姆、亚当斯密等等。这些“宏大的论述”者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今天,社会科学,尤其是美国,已经转移到微观研究。欧洲还继续有“宏大的论述”的传统,当代优秀的社会科学理论仍然出自欧洲社会科学家。但美国的研究主要转向了微观。微观研究是美国人的优势。不过,这里我们要看到欧洲和美国的分工和合作。美国和欧洲同属一个文化传统。当代美国社会科学本来就是欧洲移民建立的,他们没有任何困难,把欧洲的知识体系移到美国。如果用学术化一些的语言来说,欧洲人建立假设,美国人来检验。这种分工和合作,一直相当有效。
很多迹象表明,中国的知识体系还没有经历过这样一个“宏大的论述”阶段,就直接进入了微观研究阶段。并且,中国似乎没有主观条件再去做这样一个“宏大的论述”。中国自“五四运动”以来,就努力接受西方的知识体系,也就是说早已经放弃了知识体系的论述。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的社会科学过度美国化。现在的学者根本就没有“宏大的论述”的意识;相反,他们不觉得这样的论述有什么价值。他们往往用美国化的思维来研究中国问题。实际上,这种应用性的研究并不是真正的研究,而是用“橛子”(西方)的理论来评判(中国)“苹果”。上面已经讨论过,这种情况不会得到轻易的改观,因为中国一切视西方美国为标准,并且把这些标准通过评审制度等等高度制度化了。这方面已经产生了巨大的既得利益群体,很难克服。
中国有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知识体系的可能?上面说过,中国具有很多有利的客观条件。从历史上看,中国可以也能够发展出自己的知识体系。这就需要很多主观上的努力。欧洲的知识体系也是主观的产物。知识体系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至少可以从如下一些制度改革入手。
政治控制制约知识创新
第一,政治和行政分开。对知识体系的创造来说,政治和行政应当有不同的责任。对现行政治应当有个新的定义。现在的政治是知识体系的阻力,因为其强调的是控制。政治一方面要从知识体系领域撤出来,另一方面要为知识体系的创造者,造就有利的环境来进行知识创新。现在的政治控制必须通过政治方法才能得到解决。要意识到,知识体系是政治最重要的支持力量。传统中国是这样,西方社会也是这样。中国当代政治的脆弱就是因为缺失知识体系。因为知识体系是人创造的,行政不可避免。高教、研究所、智库等知识生产组织不可避免行政管理。撤出政治,强化行政,有利于知识体系的生产。
第二,重新设计基金分配制度。现在的基金或者研究经费是实现政治控制的有效经济手段,是思想意识的控制体,通过行政管理手段体现在知识生产领域,即教育和科研领域。就是说,中国的教育和科研的核心不是知识创新,而是控制。举例来说,如果百分之八十五的收入是基本工资,而百分之十五的收入来自于研究经费或者其它的资源,那么知识创造者就可以不用为生活所担忧,可以凭借自己的兴趣来作思考、来做研究,这样才会有创新。
但中国目前的局面是,不到一半的收入来自基本工资,而大部分要来自于申请研究经费等。为了生存,教育者和研究者不得不花大量的精力来向掌握资金者(往往是政府部门或者政府代理人)申请资金。而掌管资金的权威和机构并不是为了研究和创新,而是为了控制。政府所掌握的钱越多,可申请的项目也就越多,对教育和研究者的吸引力也就越强。这哪里是研究创新机制,仅仅是控制机制。对掌管金钱者而言,你要向我申请资金,你就必须听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越听话,你所能得到的钱就越多。当然,你越听话,表明控制就越有效。怎么办?应当把大部分研究经费作为工资分配给研究者。同时,基金制度要透明化。这方面,发达国家有很多好的经验,不难学。
第三,设计中国本身的评审制度,去除极端西方化倾向。中国的科研评审体制又是另一种进口的“殖民”体制,用来控制和管理人们的思维和思想。不管这个体制的初衷如何,其最终的结果就是思想和思维的被殖民。例如,在这一体制下,现在的专业经济学家大多是技术性工匠,他们不用对中国的经济问题作任何形式的思考,专门找一些有关中国的数据,放入西方提供的技术模子里面,就可以产生研究结果。整个经济界视这样的研究结果为科学,研究者可以毫无困难地在中外杂志上出版他们的“研究成果”。这也类似于制造业的“外国技术,中国原料”的生产过程。评审制度的高度制度化必然导致思维、思想殖民状态的高度制度化。当被殖民者主导这个体制的时候,谁也不用想改变这个体制,中国也永远不用想产生自己的经济学家。
当然,评审制度是需要的,但是要去除那些不利于中国知识体系生产的评审制度。在西方,评审制度本来只是研究者同行之间的事情,和政府毫无关系。并且,西方的评审制度是多元的,不同的价值和思想偏好的学者和其研究产品,都能找得到自己的市场和平台。但到了中国,评审制度就成为组织控制其成员的机制。这就是说,要把评审制度从政治人物和官僚手中移交给专业人才。再者,评审制度的内容也很重要,可以通过内容管理来促进知识体系的生产。比如说,可以鼓励那些有“宏大的论述”的作品的出版。
第四,更为重要的是,要提出知识体系创造这个问题,使得大家对此都有一个意识,有了意识才能自觉地去做。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大家照抄照搬西方知识体系,应用西方知识体系,并且以为就是掌握了真理。这种心态是知识体系生产的最大的阻力。有必要开展一场知识界的大讨论,以达到一些最低限度的共识。中国不是没有人才,也不是没有客观条件,而是缺乏知识体系生产的意识和动员机制。实际上,中国可以从西方的知识体系生产和发展过程学到很多经验。中国的问题是本末倒置,花了大量的经历来学习和引进西方的知识体系,但完全忘记了西方的知识体系是如何创造出来这个根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