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最近非常热烈地在讨论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不少机构在探讨甚至着手构建相关学科的自主知识体系。例如,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在2024年10月11日至13日于北京举办了“中国农村发展学学科建设与自主知识体系学术研讨会”;又如,中国人民大学朱信凯教授在《农民日报》2024年8月10日第5版发表了《三农学是最具中国特色的知识体系》一文;等等。但如何理解和如何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当下是见仁见智,纷纭不一。这种纷争和讨论,无疑有助于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观念和认识误差所导致的实际行动偏轨。
为什么提出的是“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而不是“构建中国自然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或“构建中国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根本原因在于,自然学科的研究对象主要是自然现象和物质世界,其知识不因国别、种族、文化、意识形态等差异而不同,甚至在时间维度上也不会因为昨天或今天而发生变化。只要物质条件不变,其结论就不变,并且作为正确的知识得到广泛公认。即使遭到强权禁止,自然学科的正确知识也至多只能被一时封杀。例如,罗马教廷禁止哥白尼的“日心说”,并暴力逼迫伽利略放弃这一理论,但那是反科学的行为。1882年,罗马教皇无可奈何地承认了“日心说”;1979年,梵蒂冈教皇保罗二世代表罗马教廷为伽利略公开平反昭雪。
人文与社会科学方面,其知识会因国别制度、种族文化、历史阶段、意识形态等差异而有极大差异,因此,适合解释一国一地的人文社会现象及因果关系的知识和理论,未必一定适合于其他国家。甚至对同一国同一地的人文和社会现象及其因果关系的知识结论也会因为历史时段差异而不同,因为人文知识的来源样本有明显的局限性和差异性,东西方国家之间、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昨日中国和今日中国之间的人文社会历史条件差异很大。使用出自不同基础来源样本的知识结论时必须小心,否则,可能因为病象相似而误判为病理相同(实际病理不同),从而导致错诊误断,甚至根据错误结论开出错误处方,危及他人生命。例如,在农民研究上,不少师生和研究者经常拿亚历山大·恰亚诺夫(Alexander Chayanov)提出的“小农理论”来研究今日中国的商品小农,由此得出的结论和提出的政策措施自然与当下的实践是不匹配的。所以,在人文社会科学知识方面,人们需要注意其共性,但更要注意其特性。
随着世界范围内研究越来越深入、交流越来越广泛,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的视野不断扩大,样本局限性会不断缩小,时空差异也会被越来越多地关注。各国的特性能够为世界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和学科体系提供补充,并使其更加丰富和多样化。这既需要各国基于本国的历史和国情进行深入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也需要各国基于他国的历史和国情进行深入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从而印证和丰富已有的世界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
在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方面,必须谨防错误认识。例如认为中国要建立独立于其他国家的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或学科体系,又如认为中国要建立以中国为中心的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或学科体系。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是世界历史上全人类贡献的知识的结晶,绝不是,也不可能是由一国独立建立的,否则,一叶障目会造成本国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和学科建设面临巨大障碍,甚至出现偏离。各国只是在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历史形成过程的各阶段中的贡献不同。例如,古希腊哲学和中国孔孟老庄等思想对公元前的世界哲学做出了较为突出的贡献,但并不排除其他国家的哲学贡献。在一国贡献较多的那个阶段,该国往往会形成有影响的重要学派,这些学派的观点甚至会成为国际学界的主流声音。
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应立足于中国的历史和国情,做出当代中国对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贡献。在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中,要有中国声音,并且要有被世界认可的中国声音。要努力使中国成为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创造的重要贡献者!而不仅仅成为他国哲学社会科学知识的解读者,不能成为彻头彻尾的皈依者,更不能成为明知其错而自己无力反驳的无奈者。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曾有过不堪回首的记忆,像敦煌学、中国法制史等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的知识结论居然是由海外研究者得出并主导,甚至连这方面的专题国际会议都没有中国研究者参加。被授予“人民教育家”称号的中国政法大学张晋藩教授就是为了在中国法制史研究领域发出中国声音,主编了10卷、约510万字的《中国法制通史》,纠正了国外很多对中国法制史的误识错判,并使《中国法制通史》成为海外研究和学习中国法制史问题的重要参考书之一。
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必须立足于中国历史和国情,对中国现象和中国问题展开深入、细致的研究。在这个过程中,既要注意联系国际共性知识来研究,更要注意从中发现中国的特性,基于中国案例得出特性条件下的新知识。只有如此,才可能有独立的知识发现,才可能被世界认可,从而对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作出贡献。在中国现象、中国问题的研究上,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不仅要责无旁贷地发出中国声音,而且应进入被世界普遍认可的权威行列,而不能关起门来自娱自乐。
当今,在哲学社会科学方面,中国不少学科对中国现象和问题的研究确实普遍缺乏被世界认可的声音,更遑论对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理论和学科知识体系的真正贡献。在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中,经常可以见到师生和研究者动辄从西方理论、西方模式出发,而忽视了其对中国国情和中国条件的适用性,甚至不是从中国问题出发,而是用西方理论和模式去套解中国实践,从而得出很多不符合事实甚至贻笑大方的研究结论。
事实上,中国在哲学社会科学方面是应该而且能够对世界知识体系做出中国贡献的。例如,在“三农”问题上,中国用改革开放后40多年时间走完了西方发达国家上百年的农业农村发展之路程,世界上鲜有能在“三农”问题的剧烈度、广泛度、复杂度上和中国比肩的国家;在世界农业农村现代化史上,从未有过像中国这样有如此众多农村人口、如此广阔的空间跨度、如此悠久的文化传统和如此巨大类型差异的现代化进程,西方发达国家当年的现代化没有经历过今天这样的全球化、信息化、数字化环境带来的影响,更没有计划经济的历史遗产,这些正是中国为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提供丰富案例、做出理论贡献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农业经济学、农村社会学、农村发展学、农村政治学等学科大有为世界知识体系作出中国贡献的空间。
中国要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要获得世界公认,必须首先遵循学科体系的基本规律和拥有学科的基本要素,否则,学科就是不成熟的,甚至只是自认的所谓学科知识体系。学科要素至少应该包括以下五点:第一,科学的基本理论体系,这个理论体系包括框架体系在内,并且光有一两个理论是不够的,必须是理论群;第二,凡是成熟的学科,都有分支或者分支学科群,如果没有分支,这个学科还是在发展初期,甚至不能被称为学科;第三,会使用很多概念,每一个概念都应是清晰的,不仅内涵非常清楚,并且外延可以明确界定;第四,要有科学方法;第五,一定要有适用条件,要明晰适用范围。
从目前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的实践看,在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方面还有很多问题,距离建成的差距还很大。这些问题包括:大量使用内涵和外延不清的概念、“假大空”概念、“云雾山中的新名词”;拾人牙慧和“新瓶装旧酒”的现象较为普遍,人云亦云,毫无独立见解;把对西方理论的解读当作研究,对政策文件的解读欠缺学术性;缺理无据、逻辑混乱的自我成言;功利主义导向的研究较多存在;在经济学研究领域,原本作为利器的计量工具已经异化成机械的计量模型主义,不做理论分析和因果分析,仅用数据一算就是结论。种种非科学研究的现象不一而足,如何产生创新和贡献?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需要一个良好的学术生态,尤其需要一个学术导向正确的学术价值评判体系和容纳自由探索的学术研究环境。只有净化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学术生态,才能构建真正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而不是构建出一个畸形的、自认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目前看来,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是一项长期的任务,任重道远!
综上所述,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就是努力使中国成为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重要贡献者,而绝非满足夜郎自大的狭隘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需求,更不能空喊口号。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尊重科学发展规律、学科发展规律,净化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学术生态;必须独立思考、理智思考,做到不唯上、不唯书、不跟风;必须具有国际视野并立足于中国国情,以世界看中国、以中国看世界,从中国问题研究中补充共性知识、挖掘特性知识,丰富世界哲学社会科学知识体系。
(作者系中国农业大学特聘教授、经济管理学院博士生导师;转自:《中国农村经济》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