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事原本就这么奇怪:当北约军事干预之初,大多数人都叠起手指,开始为卡扎菲政权倒计时的时候,它却摇摇晃晃、鼻青脸肿地死抗了5个月之久;就在大家都已开始麻木、英法的早报也将“利比亚战事24小时快报”改为诸如“日本地震24小时快报”之类更新、更热的时讯时,从西、南两个方向突然发力的反政府军——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被国际传媒正名为“政府军”,便在一周内冲入了此前多次望其门而不得入的的黎波里。
与其说班加西武装的实力得到极大提高,毋宁说,长期有消耗无补充、有打击无支持的卡扎菲军队,在看似热闹的几次西-东拉锯战,和细水长流、昼夜连绵不绝的北约空战中,耗尽了本就有限的军事行动力,而班加西方面突然借助西部几个支撑点为依托一击即中,也让早已丧失大规模军事调度能力的卡扎菲措手不及:就在19-20日,他的军队仍能在布雷加击退真正从班加西方面自东而西推进的敌军大队,面对从西、从南面涌入,在清真寺的喇叭声中从城内杀出的反对派武装,他能拿出的应敌之策,却只有手机短信和录音带了。
此时此刻,他也许在顿足捶胸:如果3月中旬,自己的手能够再稍稍快那么一点;如果自己不是那么犹豫、再能多一点点力量和运气,拿下那个如鲠在喉、最终为自己的42年王朝钉下最后一颗钉子的米苏拉塔,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卡扎菲、以及卡扎菲王朝和卡扎菲时代,又何尝是败于战场?
自1969年“9.1”政变以来,卡扎菲在利比亚这一亩三分地予取予求,把原本就有诸多先天不足、部族和地域矛盾盘根错节的利比亚,改造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没有宪法、没有政党、没有正规部委,甚至连政府和国家元首也不要的“人民民众国”,什么人负责什么事务,都由卡扎菲一人说了算——包括他自己的“位置”。卡扎菲这个“国家元首”的正式头衔是“人民兄长、革命导师”,连个办公室都没有,名义上的议会“大人民委员会”本质上不过橡皮图章,实权则掌握在非正式的“革命者核心小组”和“顾问小组”手中,实际上等于掌握在他一人手中。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国际观察家都早已知道,他是个资质平庸的疯子,政治上、外交上缺乏判断力和韧性,军事上更是孱弱无比:在“石油美元”和冷战红利的惠赐下,他曾拥有全球机械化程度最高的陆军装甲部队,和在非洲首屈一指的战斗机、战斗轰炸机,甚至战略轰炸机群,却在乌干达被装备落后的坦桑尼亚军队任意欺侮,在乍得被只装备皮卡和轻型反坦克导弹的游击队一路撵回本土。80年代,自以为处于军事极盛期的他,在美国发起的几次“外科手术”中毫无还手之力,20多年过去,世界军事已日新月异,而卡扎菲却错失了几次更新武备的机会,军队“硬实力”甚至不如当年。即便3月中旬,他抢先拿下班加西;即便在北约空袭下焦头烂额的他咬牙推平米苏拉塔,也不过为自己的42年统治,再多赢得几天苟延残喘的机会罢了。
自诩“理论家”和“导师”的他,在几十年统治生涯里,几乎犯了所有可能犯的错,得罪了所有可以得罪的人:梦想当“新萨拉丁”,强推与邻国的“合邦”,得罪了埃及、突尼斯,乃至整个中东阿拉伯世界;一心向非洲扩张,又和乍得等南方邻居结下梁子;“洛克比空难”让他得罪了整个西方世界,好不容易付出巨大代价,让自己得以从制裁黑名单上除名,却又因一个又一个小动作,让后者领略了自己的反复无常和不可信任;和陈水扁眉来眼去、在石油招投标上作手脚,让他得罪了中国;在清算积欠上务贪务得,在武器采购新案中屡次变脸,又让俄罗斯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尽管独裁者总是孤独的,但古往今来,能把一切远邦、近邻得罪遍的独裁者,卡扎菲可谓空前绝后。毫无阻碍便得以通过的安理会第1973号决议,除了查韦斯外无一人同情、支持他的冷酷现实,形象地阐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尽管他的死党和亲信部族一直支持到最后,但这点带着浓厚中世纪血源的支持力,显然绝不足以抵御如此强大的内、外合力。
尽管找到他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他实际上已经下台:的黎波里城区大半易手,自己的接班人、儿子赛义夫业已被捕,一周前还绿旗飞舞的“绿色广场”,已成了“敌人”们弹冠相庆的“烈士广场”。此时此刻,不知在天上或地下的他或许已明白,或许仍不明白,真心支持自己的,只有那么一点点人,那些整日挥舞绿皮书的人除了极个别,对自己和“民众国”都毫无感情,他们之所以没有反抗,只不过是不能或不敢反抗而已,但他们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一盘录音带,就拿起燃烧瓶,去和冲入的黎波里的敌军巷战到死。
班加西胜利了,这个胜利过程很艰难、漫长,结局却出乎意料的简单、轻松,尽管没有北约的帮助,没有海湾君主国自始至终的明援暗助,即便卡扎菲最终仍是失败者,胜利者也未必是他们,但胜者为王,如今他们有机会登上前台,改造利比亚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这个机会不是北约、不是海湾君主国,而是卡扎菲愚蠢的内政外交政策,中世纪的高压统治,和乌托邦一般的愚民政治,为他们所创造的——一如当年打着和今天班加西同样三色旗的伊德里斯王朝,所为卡扎菲创造的那样。
唐太宗曾说过,天下可以逆取,却只能以“顺守”,政权是怎样获得的,民众往往会很健忘、很宽容,他们关心的,是新政权能否给予他们旧政权所不能给予的一切:快乐、温饱、安定、安全感,以及比这些基本要素更“高级”的民主、自由和文明。卡扎菲的“9.1”政变也曾被称为“革命”、“起义”,但42年独裁的他,却交出了一张惨不忍睹的答卷,如今,他业已淘汰出局,“考生”换成了来源复杂、至今仍像一盘散沙的反对派。
乱世之民易治,因为饱经疮痍的他们很容易满足,这是天时地利给予反对派的一次良机,只要他们能表现出一点点努力、宽容和作为,就很容易在“绿色王朝”废墟上站住脚。
但民众和社会的耐心也是有限的,部族矛盾、阶级矛盾错综复杂,在几个月内战中又堆积大量仇恨的利比亚,一不留神,便会堕入血亲复仇、冤冤相报的深渊中循环往复、不能自拔。卡扎菲的反对派来源复杂,既有自由派也有原教旨派,既有旧王朝的遗老遗少,也有卡扎菲昔日的帮凶,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反对卡扎菲,如今卡扎菲已倒,他们真正的考验,只怕才刚刚开始。
帮着他们打赢战争的国际社会不可能一直这样大手笔投入下去,热点终究会转移,当利比亚不再是热点时,这个国家能否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成为一个崭新的现代国家,而不是如许多悲观者所预言的,陷入可怕的混乱状态,是对所有利比亚人的严峻考验。
卡扎菲“倒下”了,一个政治上异想天开、军事上拙劣孱弱的畸形儿,即便再皮糙肉厚,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的他,也终究是会被击倒的。当的黎波里的硝烟散尽,当全球传媒不再把利比亚的消息放在头版、甚至放上版面时,真正完全属于利比亚人自己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