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我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后不久,就在董衡巽学长的推荐下,拜识了钱、杨两位先生,并成为他俩的“助手”(其实,不过是借借书、跑跑腿、偶尔查抄一些资料而已)。当时正值“文革”结束、学术领域百废待兴之际,钱、杨两位先生工作繁忙,所里同事都不敢去打搅他们。可是,我们这代学人,长期受运动干扰,读书少,学殖欠厚实,是普遍现象。因此,大家在阅读经典和从事研究、翻译工作时,总会遇到查遍工具书和参考书也难以索解的问题。于是,许多人就利用我常去钱、杨家的机会,托我把问题带去问两位先生,结果总能使疑难迎刃而解。
起初,我在外文所当编辑,主要从事中文工作。后来,学长发现我英文水平还可以,便向我约稿。有一回,《世界文学》的李文俊主编要我译一篇美国作家门肯的散文。我译成后没有把握,惴惴地请杨绛先生替我把关。杨先生欣然同意,挤出宝贵时间看完了我的译文,还详细地写下书面意见。原文第一句我用“总之”开头,心想正好与原文“in brief”对上,但杨先生教导我说,“总之”只能用于总结上文,而原文是对别人提问的书面答复,意思是“你所问我的话,扼要地说……”,如按我原来的译法,第一句的主要意思就不醒豁了。我照她的意思修改了文章的开头。文章发表后,我接到素不相识的、《作家》杂志王成刚主编的来信,称赞这篇译文给了他“极大的艺术享受”,后来还有多位专家把它选在几种外国散文选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是杨绛先生为我“点石成金”的生动事例。
杨绛先生以她丰厚的学养和翻译经验,写成《试谈翻译》(后改写成《翻译的技巧》)一文,被从事翻译工作的我等视为宝典。她指出西方语文与汉语的构造大不相同,用释道安的话来说就是“胡语尽倒”,“要把西方语文翻译成通顺的汉语,就得翻个大跟斗才颠倒得过来”。她创造出“翻译度”这一术语,认为,翻译度不足就仿佛翻跟斗没有翻成而栽倒在地。她举出最适当的例子指明,在翻译西方语文的长复合句时,必须把原句拆开,按照各成分的主次、从属关系,用地道的汉语,重新组合,不能有所遗漏,也不能增添。内容不可增删,语气不可走样,好的译文还要能传达原作者的弦外之音和含蕴未吐的意思。杨绛先生看到我译出的长篇小说后,写信鼓励我说:“你的词汇和表达力都足以对付……你何不接着翻一本Dickens呢?”就这样,我从此走上了研究和翻译狄更斯的道路,我感到幸福的是,多年来我在这条道路上一直受到杨绛先生的教导和扶持。
杨绛先生回忆她和钱锺书先生在清华园相识之初,钱先生对她说,自己“志气不大,只想贡献一生,做做学问”。她听了很高兴,因为他俩志趣相投。他们都淡泊名利,在生活中给自己普通人的定位。然而,他们正直、善良,有原则、重操守,守住了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在一段时间,在知识分子中曾展开过多次错误的批判运动,当时是要“人人过关”的,谁也休想轻易躲开。然而,他俩竟能做到从不对人落井下石而得以全其首领。更了不起的是,杨绛先生在“文革”中,不顾自身处境危恶,给两位蒙受不白之冤、想要轻生的年轻人以鼓励和帮助,扭转了他们的命运。两位先生不管环境险恶,仍做到大节无亏,令后辈钦敬。
杨绛先生早就和钱锺书先生商量好了,用他们一辈子的积蓄,在他们的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基金,用以资助贫困家庭的优秀子弟,帮助他们完成学业。该奖金已于2001年开始正式颁发。要知道,他俩不做生意、不炒房地产、不以权谋私,每一分钱都是他们智慧劳动所得啊!据我所亲见,他们处处节俭,自奉至薄,家里从来没有装修过,一张纸,连背面还要用一次。玻璃罐头瓶,洗净了重复用。记得有一次,杨绛先生让我把一大书包玻璃瓶带给住在大院四号楼的同事,供他们腌制咸菜。当时我们每月都只有60多元收入,往往捉襟见肘,但每年三节(春节、五一、十一),杨绛先生都要托我给好几家送红包。我和董衡巽也在其列,我俩一算,不得了,每逢过节,两位先生反倒要过苦日子了。因此,当我俩分别被评上正副高级职称后,就把他们给我们的红包婉辞掉了。
今年七月是杨绛先生的百岁华诞,这位可敬的知识分子除每天仍在笔耕不辍(最近又完成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外,还时时以祖国的命运为念。不久前,杨绛先生与我谈话时,还深为当前社会奢靡之风痛心。她拿出她父亲杨荫杭先生写于1921年的文章《说俭》给我看,文章说,奢靡是君主政体、贵族政体的精神追求。而共和之精神,则力求俭朴,“孟德斯鸠论共和国民之道德,三致意于俭,非故作老生常谈也”,“世人皆言文明增进,生活之程度亦增高……然欲求生活程度之增高,当先求人格之增高”,决不能“生活程度高而人格卑”!社会风气奢靡,会直接加剧贪污腐败、以权谋私的歪风邪气!杨绛先生说,这篇近百年前写成的文章,应引起我们严肃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