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列强船坚炮利,浸染欧风美雨的晚清民国,形成三千年历史之大变局,开启了波澜壮阔、云蒸霞蔚的文艺复兴运动。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学培养转深沉”,古老国度每天都书写着文化的传奇,清华就是国耻中开出的灿烂花朵,而国学研究院,更是百年文化史的一朵奇葩,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李济、吴宓六位先生,机缘巧合,风云际会,倾情演绎着一段绝唱,令人低回不已。
一九二四年,曹云祥校长大刀阔斧向“改大”迈进,而国学研究院的设立,在这位哈佛工商管理硕士看来,是“改大”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也就是说,按照曹云祥先生的设计,有朝一日,清华“改大”成功,那么,国学研究院必然转型成为现代分科的研究所。这样,清华国学院,从一出生,便注定是“短寿”的,更加增添了它自身的传奇色彩。
胡适先生作为清华“改大”的筹备顾问,曾被邀请出任国学研究院导师。适之先生十分谦虚地表示:“非第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从这里可以看出,北大与清华的通家之好。
胡适先生的建议,奠定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生态格局。遗憾的是,特立独行,具有魏晋风度的章太炎先生,哪怕自己开设国学学校,也断然不会担任导师的。
谁是担任国学研究院主任的合适人选呢?曹云祥校长也是动了一番心思的。最好是具有文化保守主义理念,对梁任公、王国维具有理解和敬意的年轻学人,这样,曾经在哈佛大学师从白璧德、主持《学衡》的吴宓,历史性地成为国学研究院的最佳人选。1924年尚在东北大学任教的吴宓,得悉可以回到母校清华,自然是梦寐以求。于1925年2月5日抵达北京,当晚拜访老友袁同礼,次日上午便来到水木清华。
八年了,吴宓眼前的一切,竟是那样亲切,令人喜爱。当然甜蜜之中,也有一丝忧伤,见到马约翰先生,难免尴尬。1916年,原本应该与洪深、陈达一起赴美的吴宓,因为体育和体检不合格,推迟“放洋”,心情自然纠结。经过一年体育锻炼和配合治疗,1917年得以与挚友汤用彤一起“放洋”。
1918年从弗吉尼亚州立大学转学哈佛大学的吴宓,师从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吴宓与汤用彤共居一室,关系友善。1919年初,陈寅恪由欧洲来到美国,在哈佛大学习巴利文、梵文。吴宓与陈寅恪,特别投缘,课余时间,彻夜长谈,乐而忘倦。陈寅恪见解精辟,妙语解颐,令吴宓佩服不已。1919年3月26日,两人结识不久,吴宓便在日记中写到:“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
吴宓来到清华,校方已经决定礼聘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这个名额,得益于吴宓的鼎力推荐。要是吴宓与陈寅恪的人生轨迹,没有在哈佛大学交汇,国学研究院的历史,自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至于坊间流传的梁任公为陈寅恪,向曹云祥校长说项的故事,既有着任公,报答前辈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知遇之恩,也符合任公一贯的为人处事风格,只能说为国学研究院添加更加传奇的一笔。
时光流转,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文化更新的速率加快了,思想界时刻添加着新鲜的血液,很有一帮“中国少年”,厌弃中国文化和传统,对于“国故”,即没有兴趣进行同情的了解,更欠缺温情的敬意。平心而论,中国的文艺复兴,具有属于自己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创造新文化为中心,以解释中国何以为中国、欧美之所以为欧美作为两个基本点。
也就是说,新文化的创造,实在是中国文化的创造性转化,这就要求,对待中国文化,应当具有理性和温情。
1921年回国之后,吴宓和朋友们一起创办《学衡》杂志,而王国维先生,就是《学衡》有影响力的作者。也就是说,吴宓在见王国维先生之前,就已经心意相通。如果没有这点因缘,1925年2月13日,吴宓持曹云祥校长的聘书,到地安门内织染局10号王国维先生寓所,就是给王国维先生跪下来,也未必能打动先生。话说回来,吴宓并没有给王国维先生下跪,而是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然后说明来意。王国维老先生,这位末代皇帝的南书房行走,因为,冯玉祥主导的北京政变,已经不可能到故宫面见“皇帝”了,得到“皇帝”的恩准,王国维先生心情愉快地来到清华园,并于4月18日搬来清华园,居住在西院十八号。天真的老先生,原来以为十七号、十八号两个院落应该紧邻,没有料到,两院还有一大段距离,经过一番周折,换成了十六号、十八号,十六号是老先生的书房。这里需要提及的是,清华曾有意聘请王国维先生担任国学研究院院长,老先生一门心思扑在学问上,坚决不肯当。
梁任公先生与清华,有着殊胜的因缘。1914年,老先生倦游政界,曾在清华工字厅赁屋著述,名曰“还读轩”。当年11月5日,老先生应邀发表题为《君子》的演讲,勉励清华学子作中流砥柱,出膺大任,“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能够成为清华校训,得益于梁先生的这次演讲。任公与清华的渊源,实在深厚,两个儿子梁思成、梁思永,都是清华毕业生。
吴宓在拜谒王国维先生十天之后,1925年2月22日,前往天津饮冰室,拜访梁启超先生,任公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礼聘,并在北院二号居住。
赵元任是第三位报到的导师。这里说一下,清华国学研究院与哈佛大学,具有深厚的渊源。吴宓、陈寅恪、赵元任、李济,都是哈佛大学校友。赵元任属于最具有文艺复兴风味的人物。1910年,赵元任作为游美学务处第二届幼年生,与竺可桢、胡适赴美游学,可谓清华“史前期”的学友,1920年哈佛大学博士毕业,回到清华任教,曾任罗素翻译,“1921年6月1日下午3点东京百二十度平均太阳标准时在北京自主结婚”,新娘是杨步伟医生,好友胡适乃证婚人之一,这对“新人物之新式婚姻”,可谓轰动一时。
1925年6月8日,赵元任到京,次日,梅贻琦、张彭春接赵元任一家到清华园,住在南院一号。陈寅恪是国学研究院第四位报到的导师,直到1926年8月,这位夫子才姗姗来迟,寓所与好友赵元任挨着——南院二号。8月28日,赵元任夫妇陪同陈寅恪进城,购置家具。赵夫人古道热肠,陈寅恪多在赵元任家吃饭,而陈寅恪则把自己住房的一半出让给赵元任搁书。陈氏1928年结婚之后,两家形成通家之好。
1926年10月3日,赵元任夫妇和陈寅恪,一起进城到北海参加徐志摩的婚礼,正是在那次空前绝后的婚礼上,梁启超老先生,十分动情地告诫徐志摩和陆小曼,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希望这是你们最后一次结婚。
应该承认,清华主事者对国学的理解是很开阔的,否则,不会聘请赵元任这位中国科学社的骨干,担任国学研究院导师,更不会聘任李济这位哈佛人类学博士,担任国学研究院的特约讲师。
坊间流传着国学研究院,到底是四位导师还是五位导师的争议,其实,徒费口舌。1925年3月,毕士博来信邀请李济参加弗利尔艺术馆中国馆的考古工作,李济提出两个条件“必须与中国学术团体合作”、“出土古物必须留在中国”,毕士博同意,开始了双方的合作。同年4月,李济应聘母校清华,商定在新成立的国学研究院担任特约讲师。
大幕已经拉开,国学研究院的先生和学友们,元气淋漓、大气磅礴地演绎着一出绝唱。
(二)
蓝文徵氏曰:国学研究院,自成立至结束,历时仅四年,虽似昙花一现,但其逸事嘉话,却最耐人回忆。
1925年3月,国学研究院刊出招生广告,4月23日,梁启超、王国维两位老先生,一同商定招生试题,8月1日,公布新生录取名单。9月9日,研究院举行开学典礼。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发表《清华开办研究院之旨趣及经过》的演讲,指出研究院的性质为,“研究高深学术”、“注重个人指导”。与此相匹配,研究院导师的工作,分为“专门指导”和“普通演讲”。
王国维先生指导经学、小学、上古史和中国文学,梁启超先生指导诸子、中国佛学史、宋元明学术史、清代学术史,陈寅恪指导年代学、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研究等,赵元任指导现代方言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李济指导中国人种考。
清华园花木扶疏,宛如世外桃源,国学研究院,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古代的书院,难怪梁启超先生,在9月9日下午的茶话会上,热情奔放地做了“旧日书院之情形”的演讲,引起学友的强烈共鸣。
清华研究院第一级学友,共计三十三名,刘盼遂、杨鸿烈等十位学友,考取研究院之前,已经有著述;学友多属于性情温厚,酷嗜学问之辈。国学研究院有着师生的良好互动,浓厚的学术氛围,学友之间,情同兄弟,亲如手足。可以想见,经过耆学硕儒的点拨,名师出高徒,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研究院1929届毕业生蓝文徵,在《清华校友通讯》发表《谈陈寅恪》,深有感触地说:“研究院的特点,是治学与做人并重,各位先生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诸同学问道心志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
国学研究院仅存四年,四届只有74名毕业生,绝大多数没有辜负导师的良苦用心,成长为文史大家。吴其昌、高亨、周传儒、徐中舒、姚名达、刘盼遂、王力、吴金鼎、姜亮夫、陆侃如、杨鸿烈、卫聚贤、谢国桢、戴家祥、刘节、蒋天枢、罗根泽,皆个中翘楚。
国学研究院学友,除了接受专题指导,还要听先生进行普通演讲。1925年9月14日,王国维先生开讲《古史新证》,是为普通演讲的第一课。老先生言辞恳切,“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
1926年,姜亮夫经过补录考试,进入国学研究院,一丝不苟,刻苦用功。除了李济先生的课听不进去,其它课程,姜亮夫都听得津津有味,难以忘怀。王国维先生讲课,非常细腻,也不大看同学们。冷静的头脑、平和的性格、浓厚的感情,这是先生所独具的风格。
梁启超先生讲课,姜亮夫觉得最受益。梁先生讲解,从多角度打量先秦典籍,并且给以总结。陈寅恪广博深邃的学问,一度让姜亮夫异常苦恼,无论如何追赶,陈先生的学问也是望尘莫及。陈先生最大的特点,是每种研究,都有思想作指导。
赵元任先生讲课的材料,往往都是生活中的方言,这让姜亮夫知晓描写语言学和声韵考古学的区别与联系。具有很高悟性的赵先生,最终在语言学方面的兴趣,使他成为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
当时,清华每周都有一个同乐会,师生一起联欢。唱戏、唱歌、背书、讲笑话,都是国学研究院师生的业余消遣。
任公和静安两位先生讲课都很严肃,但是,同乐会的即兴表演,令学友们耳目一新。有一回,任公先生背诵一段《桃花扇》,而静安先生则背诵《两京赋》。最能解颐的则是赵元任先生,把大家的茶杯收去,调正音调,用茶杯演奏一曲,四座皆惊。有一回赵先生表演全国旅行,从北京出发,然后西安、兰州、成都、重庆、昆明、广州、上海,各地方言惟妙惟肖。1938年先生去国,用纯正的英语讲课,竟有人向先生打探,是否伦敦人?
陈寅恪先生在同乐会这种场合,从不肯为大家说笑,其实,在私下谈话中,别具一种幽默。陈寅恪先生曾给国学研究院学友们说,你们太厉害了,“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令人拍案叫绝!
国学研究院学友们,多有国学根底,绝大多数人冲着梁启超、王国维两位老先生去的。真正理解和体悟赵元任和李济两位先生学问的,并不多见,因为,那时一般人心目中,赵元任的描写语言学和李济的考古学,和传统“国学”不大搭界,这样两位先生的学生,其实寥寥无几。
王力的导师是梁启超、赵元任两位先生,梁任公对王力的毕业论文,评价很高,但是,赵元任却很严厉,并指出“言有易,言无难”,这令王力非常受用,王氏日后赴法国留学,并进行语言学研究。而李济先生,只有一位弟子——吴金鼎,就是城子崖遗址的发现者。
赵元任和李济两位,一学期,上课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风尘仆仆,奔走于各地,进行田野调查。回到北京,赵元任不是和刘半农、钱玄同等“数人会”的朋友聚谈,就是进行歌曲创作,《教我如何不想她》,就是这时期的杰作。
夫人杨步伟,除了热忱地宣传节制生育,还在清华园大门前,开办小桥食社,曾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赵元任和李济,学问的作业方式,与梁启超、王国维迥然不同。1926年2月5日至3月底,李济在山西汾河流域做田野调查,染上伤寒,李家老爷子听信中医,病情危殆,侠义心肠的赵元任夫人杨步伟,为了治病救人,竟然自作主张,将李济紧急送往协和医院,可以说挽救了李济一条性命,李老爷子命儿媳妇儿给杨步伟磕三个响头,感谢救命之恩,从此,赵元任和李济成为通家之好。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先生在颐和园自沉;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先生病逝于北平协和医院。老成凋谢,情何以堪?
1928年底,李济在广州晤傅斯年,答应担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研究员兼考古组主任,赵元任担任语言组主任,李济和赵元任,从此离开清华园;而陈寅恪先生,则留在清华,担任历史系与中文系合聘教授。风云际会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于1929年终结。
1929年6月2日,王国维先生逝世二周年之际,国学研究院师生集资,在工字厅东南土坡下,立“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梁思成设计碑式,陈寅恪撰文,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
纪念碑文开头有“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之句,既是对王国维先生的褒扬,也是清华国学研究院“院格”的真实写照。
(2011年3月29日,18:03分,书菜楼,《新京报》2011年4月21日,清华百年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