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本书,不免会更多的面对这类问题:你搞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也许我可以一本正经的回答:研究早期方术,是要搞清楚上古中国人是怎样算命、作法和装神弄鬼的。方术是古人思维方式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方术研究是文化史、精神史及社会生活史不可少的一部分,藉此我们才能更完整的了解古人精神世界的构成,等等。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曾说:“……所谓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只是要我们大家认清国学是国故学,而国故学包括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历史是多方面的:单记朝代兴亡,固不是历史;单有一宗一派,也不成历史。过去种种,上自思想学术之大,下至一个字、一只山歌之细,都是历史,都属于国学研究的范围。”方术研究理所当然也是国学。够冠冕堂皇了吧?
可是这样回答其实并不彻底。我只回答了“搞那些东西”的意义,而并没有回答“搞”本身的意义——别人可以继续往下问:即使是搞清楚古人是怎么思想和生活的,又有什么用?
因此,我宁愿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用。确实没有用。
——当然,这个回答背后还隐藏着我的反问:搞这些东西,是没有用。可是……爬上珠穆朗玛峰又有什么用?飞上月球、徒步走到南北极,甚至百米跑到9秒83,如此等等,有什么用?
我们所做的事情又有多少是真正有用的?
人们一般的印象,是觉得自然科学有用,人文科学没有用。这是事出有因,但也不尽然,有用无用并非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根本区别。若说有用,人文科学里的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不也有用?若说无用,自然科学里地位最高的数学和物理学反倒最无用,证明1+1是否等于2有什么用?寻找我们看不见也去不了的黑洞有什么用?举世皆以广义相对论为20世纪最伟大科学家的最伟大成就,可至今还没有人发现广义相对论的实际用途!胡适在《论国故学》说过:“研究学术史的人更当用‘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标准去批评各家的学术。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此语实非人文学者的自夸,考释处一个古文字固然无用,但发现一颗离我们几亿光年的星星又何曾有用?
连广义相对论都没有,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研究方术,研究一切无益于国计民生的学问了。
事实上,有一个明显的历史趋势:人类文明愈发达,人类消耗于“无用”事物方面的精力愈多,人类文明中“无用”成分也愈多。从此角度而论,正是那些“无用”事物才更能代表了人类文明的高度。登月、登山代表了人类对地理极限的挑战,百米跑代表了人类对身体极限的挑战;同样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终极意义都是对知识极限的挑战,只不过前者面对自然界,后者面对人类社会而已。
别人问被称作“当代英国哲学界真正代表”的柏林:“你认为当代哲学家的任务是什么?”柏林不大客气地回答:“我不认为哲学家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哲学家的任务就是研究哲学……提出这一问题本身就是对哲学目的的一种误解……艺术的目的就是艺术本身。同样,爱的目的就是爱。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哲学的目的就是哲学。”无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自然地会形成为学问而学问的倾向。学问就是学问的目的。为什么学问要有用?
从更高的层次看,人类是天地过客,文明如沧海蜉蝣,古往今来亦不过宇宙洪荒之须臾,人类一切的创造也许将烟消云散,则我们的所有工作,有用的或无用的,到底又有多少差别?人类的文明就是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推上山顶的那块石头,那块石头恐怕终究会从山顶滚落下去的,可是,我们依旧勉力将那块石头推向山顶。
据说马丁•路德曾在教堂石壁上写下一句话:“即使知道明天世界毁灭,我仍愿在今天种下一棵小树。”只管种下我们的小树,就好了,至于有什么用,管他呢。
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英国登山家马洛里有一个著名回答——“因为它在那里!”
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我也可以这样回答:因为东西在那里,因为问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