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由张维迎下课想到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109 次 更新时间:2011-02-26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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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张维迎被宣布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这一看似正常的人事变动,却意外地引发了舆论的关注和热议。有人说,这是“正常的换届”;有人说,这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其实二者没有区别。与中国所有的行政机关一样,大学也没有实行“选举制”,因而即使真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如果说一个院长因为上峰不喜欢,借换届把他赶下台就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那么请问,在中国目前多如牛毛的大学里,除了正常老死和到法定年龄退休的外,哪一位院长的去职不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真正的原因是,“牺牲”的人是张维迎,而不是别的什么“维迎”。

自从1983年,这个24岁的陕北后生在《中国青年报》发表《为钱正名》以来,张维迎就一直是明星式的人物。这二十多年里,他与左派斗,与郎咸平斗,与网民斗,与媒体斗,与北大的保守势力斗,可以说,张维迎一直行走在舆论的风口浪尖。喜欢他的人把他当成自由的旗帜、改革的先锋,不喜欢他的人又把他描画成“政客”、“屁股坐到资本家一边的骗子”,论敌们甚至骂他是“不学无术的权力和金钱的癫狂分子”,说他锐意改革是为了“出风头”,是为给个人谋私利。其实,张维迎就是张维迎,既不像他的拥趸们说得那么好,也不像他的论敌们说得那么坏。他就像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有限的个人一样,做了他认为能做的,剩下的就是他做不了的。如果说他性格燥急,做事不考虑制度环境,只凭书生气硬来,也许都是事实;但说他屁股坐到了资本家或官员一边,当院长是为了给自己捞好处,我不相信。原因很简单,没必要嘛!小民百姓喜欢当官,是因为在中国底层百姓的财产很容易为官吏所夺,因而唯一能保护财产的办法就是,他也成为掠夺阶级的一员;而对张维迎这样的名教授来说,当不当官对他个人的福利没有多大影响,他用不着通过“争权”来“夺利”。我倒觉得,张维迎后来的高调作为,与他自己在体改委做过几年“帝王师”有很大关系。说到底,当官也罢,改革也罢,都是传统士大夫“治国平天下”的梦想与“学而优则仕”的阴魂不散,一遇个天阴雨湿就啾啾不已。

孔子周游列国据说是为了“推行仁政”,其实就是“跑官要官”,后来的王安石、张居正,一直到康有为、梁启超都免不了失败,原因正在于“朕即国家”。也就是说,你想“治”的“国”是别人的“国”,想“平”的“天下”是别人的“天下”,他能允许你又“治”又“平”吗?改革开放30年,中国取得了巨大进步,以至延宕到今天,即使没有人为市场经济鼓与呼,也不用担心会回到计划时代。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去的路已经堵死。阻碍今日中国走向自由繁荣的势力不在经济领域,而在政治方面。而这恰好是茅于轼、张维迎等一干自由经济的捍卫者所无能为力的。面对体制的石头,茅、张选择了不同的路径。茅是绕开体制的深渊,走向民间,通过搞小额贷款、建民工子弟学校,帮助弱势者树立生活的信心;张是利用体制的平台,在教育领域内推行“市场的逻辑”。用文学术语说,茅是“个人修辞”,张是“宏大叙事”。“宏大叙事”当然有它的好处,但张在这里碰到了与他的前辈王安石、康梁之流一样的难题,即他们都无法改变“国”和“天下”的所有权,但又按捺不住“治平”的冲动,于是就只好柿子拣软的捏。喧嚣一时的北大“癸未改革”就是一例。张的本意是想在日趋僵化的教育体制内引入流动性的竞争机制,但他没想到或想到了但无能为力的是,大学人事制度改革的核心,不是聘任制,也不是淘汰制,而是从根本上废除对教育的行政化管理,建立现代大学制度,即“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在整体的制度环境不变的条件下,不管张使出什么招数,结果都是,他不能改变教育体制,倒是教育体制常能改变他。

对于体制的威力,以张维迎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到,但他有一个奇怪的理论,叫“钻狗洞”。他说:“中国的好多体制就像一堵墙,上面挖了许多狗洞,然后让我们钻狗洞。我曾经说过光华不钻‘狗洞’,我们要从墙上跳过去。但是有的时候你跳不过去,可能会摔死。所以我现在想,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得有一些人来钻狗洞”。我们当然能够理解张说这番话的良苦用心,但这“狗洞论”的悖谬之处在于:所谓“狗洞”,顾名思义就是为狗量身打造的。如果人能从狗洞里钻过去,人就得变成狗——否则就不叫“狗洞”,叫大门了——人要变成狗当然也没什么,但你要指望它再说人话就不对了。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果他是个人,他不愿意当狗,他就压根儿从狗洞里钻不过去。知识分子老想利用自己的小聪明耍弄当权者,到头来总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除了经济不独立,人格的不独立更是一个原因。几千年来,他们总想做附皮之毛,而且所附之皮越厚,他们就越得意;贴得越紧,他们就越自豪。焉知毛再长,也是皮身上的附件,如果它感觉痒,一拔就不见了。上世纪80年代,一位矮个子老汉说,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众皆欢呼。因为终于不是臭老九了。可说得多了,就有人感觉不对劲。因为真是一部分,还用得着说吗?正如一个人走到你的面前说,我的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说一遍,你不觉得奇怪;又说了几遍,你就会疑惑:你的腿是不是假肢啊?

现在,好多人愿意把张维迎的去职与茅于轼的禁出、吴敬琏的落寞、厉以宁的“被低调”联系起来,并得出印象:张维迎以及他所代表的“市场派”正在淡出中国。依托现有体制,那怕是局部的改革也已不太可能。套用前人说过的话,就是“改革已死,宪政当立”。有志于改变中国现状,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的知识分子以及其他各路精英,必须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美梦,由向统治者建言献策,转到启蒙大众的老路上来。我相信,未来中国转型的“给力”在民间,而不在官府、学堂。如果把体制比作一堵墙的话,与其让我们钻狗洞,还不如教我们造“蚁穴”。因为在历来的史书里,我们本来就被称为“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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