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飘风骤雨不终期:傅雷之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256 次 更新时间:2008-09-19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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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巨匠傅雷的愤然辞世,是在1966年的一个孟秋之夜。9月2日的夜晚或3日的凌晨,58岁的翻译大师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殴打、凌辱,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吞服了巨量毒药,辗转而亡。两小时后,他的夫人朱梅馥从一块浦东土布做成的被单上撕下两条长结,打圈,系在铁窗横框上,尾随夫君而去。

在一个恐惧四布、人命如蚁的年代里,没有谁会注意到这样一条消息。女佣周菊娣失魂落魄地将二人亡故的消息报告给当地政府,几个片区警察经过匆匆的讯问就决定火化,甚至连近在北京的傅敏(死者的次子)也来不及向父母的遗容告别。

傅雷在此前已多次透露过死亡的消息。

1957年,傅雷以"亲美"、"反苏"的罪名被上海市作协开会批判达十次之多,但因拒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而无法戴帽。1958年,"反右补课",傅雷再也无以幸免。在一次专门为他召开的批判大会结束后,傅雷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回家见到夫人的第一句话是:"如果不是阿敏还太小,还在念书,今天我就……"

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恐怖浪潮席卷中国。傅雷预感到自己在劫难逃。他对来家探望的周煦良明言:"如果再来一次1957年那样的情况,我是不准备再活的。""运动"才开始一月,他就向朋友们喃喃自语:"我快要走了,我要走了……"。

这只昂首天外的天鹅终于等到了上路的机会。经过从这年8月底开始的四天三夜的查抄、罚跪,变着花样的辱骂、殴打,他觉得已完全失去了逗留的理由。

他不再妥协,头朝天堂,眼望故乡,将一杯有毒的药水吞下。

第二天上午,女佣周菊娣按时为他打扫卧房,发现平日生活像钟表一样刻板的译匠没有起床。他已经永远地睡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户籍警察左安民闻讯赶来,发现书桌上有一个火漆封固的包裹,上面写着:"此包由××路×弄×号朱人秀会同法院开拆 傅、朱"。里面是几个装着钱、物的信封,以及一封由工笔小楷誊写而成的遗书,全文如下: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这是人类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杰出心灵才能作出的超常反应。它清晰、周密,将智慧赋予人的坚忍和冷静发挥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程度。

让我们回忆一下他在临终前的最后几天里所受的种种横暴:

为了搜寻"反革命证据",戴红箍的"红卫兵"挖地三尺、煞费苦心,甚至把傅家花园里的月季也连根拨掉;震耳欲聋的口号,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傅雷夫妇先是被罚跪在地,继而被人拉到长凳上戴高帽……

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人有条不紊地书写他的死亡文告,甚至连火葬费,保姆可能需要的生活补助,姑母首饰的赔偿额都一丝不苟地抄出,仿佛这一切在他心中早已酝酿成熟,现在所做的不过是照单誊录。

这和苏格拉底之死完全不同,这个同样是饮鸩而死的雅典人是至死都相信自己的无辜,而恰好是这"无辜",鼓舞了他赴死的勇气。他坚信神明让他现在死去,不但避免了因年老带来的痛苦,而且雅典会因错勘贤愚而遭到永恒的报复。

但傅雷有什么呢?"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这个谦卑而自渎似的陈述表明,这个东方文人对杀死他的暴政并没有深刻的怀疑。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个人坦然赴死?

让我们费一点笔墨谈一谈朱梅馥,谈一谈这个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女主人。

据与傅家有长期交往的朋友回忆,造化在这个女人身上显示了一种极其奇特的矛盾统一。她受的是完全的西式教育,在音乐、书画、英文小说的鉴赏方面都有很高造诣,但这些现代的文化训炼并没有磨蚀掉这个女人天然的内在之美。她的性格、气质、应对事物的态度完全是东方古典社会贤妻良母的典型。

在给儿子傅聪的信里,她这样解释自己:"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阿,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她,我原谅他。"

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追随,这种对真理、正义力量的由衷敬畏,恐怕是现在一些半生不熟的女权主义者,自以为是的"知识女性",张牙舞爪的"女强人"们所无法理解的。她把东方女性的温存与高贵、坚定与自信、仁爱和牺牲发挥到了令上帝为之落泪的程度。

让我们回顾一下她在1966年9月2日的下午,也就是她在辞别这个世界时所留给我们的最后信息。

那时去意已决。面对红卫兵抄家之后满地的狼藉,她对周说:"菊娣,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煦良)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这是一个女人对世界的最后请求。她是要体面地死去。

大约在晚上八点左右的样子,夫妇俩吃晚饭,朱对周说:"明天小菜少买点。"这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我曾无数次地看过傅雷遗书的影印件,但每次面对结尾的签名时,我都要问自己:这"梅馥"二字究竟是傅雷的代笔,还是朱的亲笔题写?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们可以想见一双女人之手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次签在丈夫的后面时那滴血的颤栗。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夫妇在赴死前的最后几小时里商量过什么,但验尸报告告诉我们,傅比朱早死两小时。也就是说,在这两小时里,一个女人要亲眼目睹自己相守34年的爱人先是喝下了毒药,继而痛苦地痉挛、抽搐,最后辗转死去。对朱来说,她实际上经历了两次死亡:前一次是心死,后一次是身死;前一次是精神亡命,后一次是灵魂投奔。

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是,朱在投缳自尽前,先将一块棉胎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方凳放上去。她的目的是,不让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影响了别人的休息。

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问题是,傅雷为什么而死?是死于"士可杀,不可辱"的人格悲愤,还是"文死谏,武战死"的道德律令?是死于儒家的入世不得,还是道家的超然解脱?是死于个人奋斗的穷途末路,还是国家信念的分崩离析?

傅雷其实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叛逆"。他当初选择巴尔扎克的翻译,并不是出于个人的兴趣,而考虑更多的是政治的安全。翻译一个被全人类的革命导师高度称赞的作家,理所当然地会得到国家意识形态的默许和支持。但是,这个具有"了不起的革命辩证法"(恩格斯语)的作家却写了大量的既不"革命"也不"辩证"的东西,这使得傅雷的翻译一时竟难以为继。

他在1964年一封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郑效洵的信里说:"比较适合吾国读者的巴尔扎克的最优秀的作品,可谓遗漏无多",可是另有一部分,"或宗教意味极重而以宣传旧社会的伦理观念、改良主义、人道主义为基调";"或艺术价值极高,开近代心理分析之先河,但内容专谈恋爱,着重男女之间极细微的心理变化";"……诸如此类名著,对我国现代读者不仅无益,抑且甚难理解"。他的结论是,不宜再译。

一方面,西方进步的思想艺术使他不可能闭目塞听;另一方面,来自某种先天的抗拒,又使他无法放弃对传统意识形态的本能留恋。

果然,1957年,当"阳谋"手段诱使知识分子"陈情进表"时,傅雷竟然较早走出书斋,成为上海市政协的"左拾遗"。在一次以"特邀代表"的身份参加完"全国宣传工作会"后,他这样写信告诉远在波兰的儿子:"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作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地鼓励你前进!……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

痛切、热烈、天真无邪地为一个国家乌托邦奔走呼号,一切怀才不遇和乖张怪戾的激愤现在都离他而去,他沉浸在了种族的廓大怀抱中。

这种热情洋溢的投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但对一个有着明显士大夫气质的中国文人来说,一切似乎又是那么顺理成章。

"和风细雨"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持续不到一个月,暴风雨突然降临。一场全国规模的整肃运动严厉地开展起来后,傅雷以"亲美"、"反苏"的罪名被打成"右派"痛苦回家。他的国家信念第一次遭到了重创。

后来,傅聪的"出逃"宣告了傅式"家国"教育梦的彻底破灭。傅聪,这个被他用棍棒和威吓抚育起来的长子,由于害怕回国后被逼加入到"父亲揭发儿子,儿子揭发父亲"的罪恶循环,在波兰学成后驾机出走英国。这个在今天看来不失为明智的举动,却对狷直的傅雷构成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打击。毫无疑问,一个一心渴望"精忠报国"的旧式父亲无法容忍自己苦心教导的儿子竟然跑到"敌国"深造。

传记资料显示,他有整整两昼夜粒米未进,痛苦,震惊,忧虑,寝食惧废……

读者可能已经看出了傅雷在他的最后几年里精神步步退守的大致轨迹。先是国家信念崩溃,后来又遭到儿子"出逃事件"的沉重打击,他已经不大可能再相信除了个人奋斗(或者说成"消遣")以外的事情了。他的编年史家告诉我们,大约从1959年起,他基本上闭门不出、埋头著述。在贫困和神经衰弱、关节炎、眼病等多种疾患的折磨中,译竣了丹纳的《艺术哲学》,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和《幻灭》三部曲等多种著作。此外,他开始用大量的时间研习书法,搜求碑帖、字画和各种小古董,并专注于嫁接艺术,酷爱月季、玫瑰,并成功地培育出英国玫瑰达50多种。

这是一个传统士大夫的最后选择。也就是当"治国平天下"、甚至是"齐家"的梦想也相继败落以后,正是这些拓片、碑帖和异类花鸟安慰着他。

而最终是"红卫兵"急骤的敲门声击碎了桃花源主人欲辩忘言的"修身"清梦。也就是当心性高傲的主人一觉醒来,发现温顺的狼毫、宁静的书台、旖旎的玫瑰花丛已不复存在,他已别无退路。圣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他没有告诉我们,别人不许"独善"的时候我们怎么做?高超的哲人也教我们,"入世"不得就去"出世",但他们没有告诉我们,无"世"可"出"的时候,我们怎么做?傅雷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我们,那就是离开。愤世嫉俗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

傅雷的愤世嫉俗几乎是天生的。

他取名为"雷",字"怒安"(取"文王一怒而天下安"之义),把自己的住所叫"疾风迅雨楼",并赫然印在自用的稿纸上。但他忘了一句来自神秘年代的古老谶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仿佛一切早已注定。据傅聪回忆,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极端愤世嫉俗的人。因而到傅雷出事后,他好像完全理解,仿佛"早已知道他会走上这条路的。他不可能不如此……","我永远不能忘记他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他对这中国文化中特殊的悲剧精神,很有感受。我父亲一开始就是martry(烈士)的典型,这就是他的karma(命运)"。

因而,如果仅仅把傅雷的死归结为"士可杀,不可辱"的道德律令,那就大错特错了。傅雷是他自己精神世界的王,这是他所有痛苦与愤怒的源流。他不是因为受了辱才去自杀,而是因为要去自杀才觉得受了辱。

愈到后来,这个孤独而庄严的王愈是显示出了一种奇特的混乱统一:拘谨与生动,丰富与单纯,入世与出世,顺民与叛臣,希腊精神与中国式的激愤奇妙而不可思议地集于一身。最后是自杀结束了这种混乱的分裂气质,也避免了一个发疯、投诚、精神严重扭曲的可怕局面的发生。而实际情况是,傅雷即使活着躲过此次劫难,他也无法面对以后十年更为严酷的祸乱。对此,我不想和什么人分担庆幸,我只想以我的文字写出我的悲哀和追思。

回顾这段往事的时候,有一个不能不提的名字:江小燕。

这个傅译名著的普通爱好者,这个与傅家非亲非故的无名女子,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钢琴老师的家里,获悉了傅雷夫妇愤然弃世的消息,就立刻变得内心不安起来。当她从傅家保姆周菊娣那里得知,凡自杀身亡的"黑五类",一律不准存留尸骨,就毅然决定了自己的营救行动。她瞒过父母,一脸忧戚,冒险来到了寄存骨灰的万国殡仪馆。那里的工作人员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傅雷"干女儿"的泪水打动,答应把骨灰交给她。可等到一堆鳞片样的尸骨端到她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钱为傅雷夫妇买一个骨灰盒。于是从殡仪馆的登记簿上,她查到了朱人秀的地址,在朱的帮助下,她买了一个大塑料袋,将傅、朱的骨灰装好,并以"怒安"为名,寄存于上海永安公墓。

焚香举哀,以礼敬拜,一切安顿就绪,她回到家中,提笔给中央领导写了一封信,详细地报告了傅雷夫妇负屈身亡的经过,希望能昭雪英魂。可信一寄出,她就立即因替"老右派"鸣冤叫屈被打成"反革命",十几年来,一直过着含辛茹苦、宵衣旰食的悲惨生活。

一个20来岁的姑娘,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她知道什么叫"右派"呢?难道她比我们的"学者"、"作家"和"领导"更能明白巴尔扎克以及"资产阶级文学"翻译的价值么?肯定不是。指引她的仅仅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善良天性。换句话说,在黑暗到来的一瞬,她听从的仅仅是一种良知法庭的命令。

1979年4月,傅雷夫妇的骨灰盒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移入上海革命烈士公墓。一别祖国20多年的傅聪,第一次回国就赶上了父亲的追悼会,百感交集之余,得知父母的遗骨能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全仰仗于一个陌不相识的"干妹子",就和胞弟傅敏四处打听。见到江小燕后,他们一再表示要"有所谢意",但这个婵娟式的女子只是淡然一笑。出于礼貌,她只接受了傅聪音乐会的一张入场券,一俟音乐会结束,她就默默地离去了。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像一片树叶落入深秋的荒原,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傅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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