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久前也有一个中国人来拜访她,而她教育了他。“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共产党员”,她对我说,我们一起笑起来。她的声音爽朗,甚至有点嘹亮,与她的年龄没什么关系。
她一直斜躺在蓝沙发上,穿着那件松松的墨绿色的无袖睡袍,脚上套着毛绒绒的灰色拖鞋,说到兴奋处,她会把脚拿出来,踩在面前的矮茶几上,再蹭上几下。她的骨架真大,随年龄而来的消瘦与松弛,让这更显著了。她的银白头发是沿着额头、耳朵的直线剪出来的,像是个工整的小帽子扣在头上。她八十三岁了,在两个小时里说个不停,没喝一口水,也觉得我们没必要喝。
那个不走运的中国人是谁?一个新闻记者,一名使馆官员,或仅仅一名好奇的旅行者。她可对共产党了如指掌。斯大林去世时,她已经二十五岁。她是第一代苏维埃人,出生在红色政权下,参加了少先队与共青团,还经历了卫国战争。她谈不上多么热爱斯大林,却也并不反感。自她出生起,这个人就一直在那儿,悬挂在教室的墙上,出现在广播里,站立在街头的广场上。没有这场“伟大的共产主义实验”,她也没机会上大学,在沙皇俄国,教育可是贵族的特权,轮不上他们这等平民。
真相逐渐披露出来,尤其是在苏共二十大的秘密报告之后,神话破灭了。她正年轻、头脑活跃,是“解冻一代”的中坚力量,她穿梭在不同的公寓里,彻夜的谈论时局,期待一个更自由的社会。一九六四年,赫鲁晓夫垮台了,短暂而浅显的“解冻”结束了,她决定成为一名行动者,这比谈话与写作更能展现她。她为地下组织抄写文章,组织讨论会、传递消息。“我很有工作能力”,她说。她知道怎么对付克格勃,她把手稿塞进胸罩里,在接受问话前,她会买上火腿三明治、长松饼和橙子,它们在那个匮乏年代诱人无比。在审讯开始前,她吃东西,橙子与火腿的味散弥漫在空气里,克格勃们的注意里转移了。
她是那一代人仅存的幸存者之一。她经过布罗茨基的公开审判,是索尔仁尼琴秘密写作《古拉格群岛》的最早期读者之一,她和萨哈罗夫共同创办了莫斯科赫尔辛基人权基金会,为人权、言论自由而呼吁。接着,她流亡美国,写作了《解冻的一代》,参与创办了自由俄国电台。九十年代初,和很多人一样,她回到莫斯科,准备建设一个新俄国,对未来充满莫名的乐观与期望。
你感到失望吗?我问她。二十年过去了,新俄国的旅程比想象的坎坷得多。一个旧秩序崩溃了,并不意味着新秩序就随之而来。而她仍在为一些老议题的呼吁与行动,人权、自由、宪法、民主。三十年前,她与一名伟大的物理学家反对苏维埃体制对人权的践踏,而现在,她又与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抗议普京政府违反宪法,而她仍领导着赫尔辛基人权基金会。
KGB已更名为FSB,尽管它们的职责都差不多,年轻一代的警察已认不出她了。去年底,他们甚至把她短暂的关押进了刑拘车里。等他们弄明白她是谁,全世界的镜头已聚集在这一戏剧性的画面——一名身穿蓝睡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被一群身强力壮的特别警察们挟持着。她喜欢这一刻,甚至在镜头面前故作惊恐,或许这令她想起了四十年前吃橙子的一幕。但这一幕也只能出现在莫斯科,这里的外国记者云集,抗议可以引来世界的关注,这是她最熟练使用的武器。但俄罗斯是如此的广阔,她的基金会在其他区域步履艰难。多年来,他们只坚持用合法手段来进行抗议。这个国家受够了暴力、激进与整体方案式的行动,他们推崇的渐进的、非暴力与具体而微的。但在莫斯科、圣彼得堡之外的城市,他们发现自己很难租用到办公室,资金也很紧张。缺乏独立司法系统是他们最大的难题,这令他们的合法斗争带有了明显的嘲讽意味。他们的斗争仍像是姿态性的,只是俄国生活上的一丝涟漪。
她可不同意放任这种悲观情绪。“希望为什么要破灭?”,她反问我,“仅仅是眼前出现的倒退吗,任何革命之后都会伴随着倒退呀。”她有足够的人生阅历来告诉我,一切仍在趋向光明。赫鲁晓夫时代就比斯大林时代要好,三十年前时“人权”、“民主”仍是陌生和危险的词汇,现在它们已深入人们的脑海中。他们从前的斗争只是抄抄写写,如今可以公开游行、在媒体上发言,还涌现出那么独立组织。她也对俄国人信心十足,你看他们转变得多快,二十年前他们觉得事事要依赖国家,现在他们都是个人主义者。
至于普京的重新苏联化的举措,她则觉得那纯粹是表象,因为财产的私有制、因为自由结社,一切都不可逆转了,新的统治者自己也矛盾重重,他们想象斯大林那样管理,却期望自己的生活像阿布莫维奇。这还是历史的趋势。十多年的美国生活给她的主要影响是,俄国人与美国人没什么不同,有着相似的渴望与能力,他们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她的乐观还让我想起了黑格尔,历史是有其方向的,倒退只是暂时的。这种历史哲学也被马克思与列宁继承,酿成了二十世纪的悲剧。
我没问出心中的疑惑,我被她的信念深深的打动了。“重要的不是能看到什么东西的实现,而是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对自己四十五年来的抗议生涯没什么遗憾,
她冷气充足的房间的一面墙上挂满了中国的青花瓷,图案与质地都不是太好。我们又谈到了中国的人权状况。“他非常欣赏刘晓波”,他指的是她心中的英雄尤里•阿尔洛夫,一位卓越的异议活动家,自从七十年代中期一直流亡美国。在她见过的那么多杰出人物里,他的个性给她最鲜明的印象,也是在他的住处,她见到了流亡中的约瑟夫•布洛茨基。
她觉得自己太老了,不能再去中国看看了。几年前,他们还考虑过也在中国设立一个人权组织,但是没有人愿意提供资金赞助。冷战结束了,市场的概念超过了意识形态的需要。这也意味着抗议者需要寻找到新的策略和语言。“每个人都知道政府是个白痴”,她这样形容苏联时代,“现在事情变得有迷惑性了,你要告诉人们他们的哪些权利被侵犯了。”
她叫柳德米拉•阿列克谢耶娃。在我们告别前,她说,如果她的儿女再邀请她去游莱茵河,她想带一本莱蒙托夫的诗集,她很遗憾社会活动占据了她太多精力,她没有整块的时间阅读,尤其是十九世纪的伟大作家们。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最近的一本书是《祖国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