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有哪一个大学竟会如此牵动人们的神经,让那些跟她毫无关系的人也牵肠挂肚呢?不用说,只有一个北大。
关于北大以及大学精神的话题,本就是中国知识人的公共话题。北大的传统,以及北大的历史记忆,几乎与中国近现代史同一步调,而且占据着民族精神的制高点,这一点,即使“徒有羡鱼情”的非北大人,也不得不承认并且服膺。从某种程度上说,北大,其实是很多非北大人的“精神母校”。如果大学也有“门第”的话,北大的门槛无疑是最高的,足以傲视群雄,指点江山。北大,几乎成了全国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学术灯塔和精神圣殿。在大学扩招的今天,似乎只有北大学生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通过各种渠道与北大“沾亲带故”,都是一种无上的光荣。与此相应,北大获得的礼赞和尊崇,自然就比其它大学更激昂,更煊赫。在校史书写、校庆抒情、传统怀旧、大学研究等方面,北大似乎无条件地拥有无与伦比的话语权和号召力。就像国人把振兴体育的希望寄托于“男足”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北大也承担了国人对于现代教育的“愿景”和“理想”。
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北大于盛名之下,是否其实相副?北大在国人心目中所享有的崇高地位,在资源配置上享受的最高待遇,在世俗功利上得到的种种优待和娇宠,是否与其今天所做出的贡献,所提供的示范,所展现的高标相匹配?北大,是在思想解放和学术独立的传统之下,前赴后继再攀高峰了呢?还是仅仅躺上前贤的功劳簿上,来一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北大不能在当代大学精神的重建中,表现出与蔡元培、蒋梦麟、胡适时代同样的领袖群伦的高风亮节,而只是靠着在应试教育中优先录取高考状元之类的“荫蔽”,使广大家长趋之若鹜,在校学生有口皆碑,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质疑她所享受的“无形资产”和“精神信靠”。
其实,对于北大的批评早已开始,而且,最有效的批评正是来自北大人自己。这,也恰恰说明,北大精神是一把双刃剑,既培养信众,也培养叛逆,既鼓励创造,也孕育破坏。鲁迅把北大的“校格”概括为“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以及“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良有以也。近读钱理群先生的新著《论北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眼前便闪过一个北大之子的形象:在钢筋水泥的物质丛林中,一个花甲老人站在云端,为大学传统呐喊,为北大精神招魂。他用与他的年龄似不相称的激情和浪漫大声疾呼:“魂兮归来——我的北大,我的未名湖!”(《湖畔招魂》)
《论北大》共分三辑,分别是“百年光荣和耻辱”、“校园风景中的永恒”、“寄语北大”,汇集了钱理群十余年来关于北大的大部分文章,厚厚一册,份量不轻。这部书为我们展现了北大的复杂性,毋宁说,尽管北大在物理空间中只有一个,但在心理时空中却已几经蝶变,既有真身,也有虚像。“真北大”与“假北大”,“老北大”与“新北大”,“光荣的北大”与“耻辱的北大”,“精神的北大”与“功利的北大”……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钱先生要做的,正是从众多的“虚像”中寻找出“真身”,从云遮雾障的“假北大”中分辨出“真北大”,尽管在当今之世,此举几乎有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色彩,但其赤子之心、热血之文仍然令人动容。
很早就是钱先生的读者,他的书不是都买,但也读过一些,本书的不少文章都曾寓目。但这次集中阅读,仍然十分激动和感佩。在中国当代思想界,像钱理群这样具有精神导师气质和实力的人寥寥无几,不仅在北大人心目中,甚至在北大人之外,钱先生都拥有数量可观的仰望者和追随者。顺便说一句,一些时评家尽管不乏“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理论武器也足够先进,但在文格和人格上总是让人难以亲近和敬服。在我看来,钱先生首先是个在“自己的园地”中如农夫般质朴勤劳的学者,同时又是具有天下关怀的独立知识分子,他的文字不花哨,但又不乏文采,“质而实琦,癯而实腴”,厚道纯真,一如其人。
这部集子中,最有分量的我以为是几篇专论,诸如《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以鲁迅与胡适为中心》、《不能遗忘的思想遗产》,以及几篇演讲稿,如《周氏兄弟与北大精神》和谈王瑶先生的那篇演讲等等,都值得反复研读。有些篇章,可以看出钱先生的“好为人师”,甚至苦口婆心,但一个好老师常常不免如此。何况,钱先生也“坦白”自己的“一个追求”就是:“我研究鲁迅,不仅要‘讲鲁迅’,而且要‘接着鲁迅往下讲,往下做’。”这句话和蔡元培先生的“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几乎成了钱先生的口头禅。然而这样的话,在一些人看来固然是“常识”,却从未见他们“尝试”,更何谈“常实”(经常实践),多说几遍又有何妨!
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也时常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如果北大的传统代表了中国大学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否就意味着,只有北大才有资格缅怀这样的传统,从而领航未来的中国大学教育?如果当今的北大并没有在继承传统、开拓创新方面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甚至“泯然众人矣”,那么,当年前辈学者开辟的传统是否应该“普世”化,而不该为现在的北大所自专?然则,继承北大的传统就不仅是北大人自己的事,而成了所有大学共同努力的目标。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设想不过是异想天开,但,不断地读到一个北大教授对老北大的追思和缅怀,其中弥漫着的怀旧因子,还是让我不免想到,他的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回忆”,原本并不属于北大人的,尤其是今天,老北大的精神传统已经成为当今北大不能承受之“重”!不管其它大学的主事者有无高远的志向,把这些“回忆”让他们“分享”一下,从而将政客的思路向教育家、思想家做一些“微调”,恐怕总是好事吧。
否则,就像俗话所说的,“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我们也可以说:北大都不行了,我们还能怎样?“哀莫大于心死”。对于当前的大学教育而言,最可怕的情景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