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9月,胡适到柏克莱加州大学讲学一个学期,张充和的夫婿傅汉思那时候在加大教中国历史。求胡适写字的人很多,1956年12月9日,胡先生到傅汉思张充和家里偿还字债,用张充和的笔墨纸砚一口气写了三十多幅。纸是充和旧藏“晚学斋用笺”宣纸,横三十五厘米,纵三十二厘米,灰蓝云头边,十二行。胡先生只写两款内容:贯酸斋的《清江引》和他早年的一首白话诗,都各写一幅给充和汉思。《清江引》是元朝贯云石号酸斋所作《惜别》四首之四:“若还与他相见时,道个真传示: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遶清江买不得天样纸。”上款“写给充和汉思”,下署“适之”,不写年月日,钤“胡适”白文仿汉印。1987年张充和到上海见到黄裳,黄先生说他过去也藏胡适手迹,“文革”中销毁了。张充和回美国把这幅《清江引》送给黄先生,并在胡适印章之下题小字“黄裳留玩,充和转赠。一九八七年四月”,钤“张四”小印。1998年黄先生家人重病,斥卖书物应急,《清江引》归潘亦孚收藏,刊入他的《百年文人墨迹》。又过了几年,潘先生拿胡适这幅字去跟许礼平换一幅画,我请许先生割爱匀给我,《清江引》从此珍存我家,我的文集《小风景》2003年初版272页登了原迹复印件。
胡先生那天在张充和家里给她写的旧作白话诗没有写诗题:“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夜月重来/独自临江坐/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上款题“四十年前的小词,给充和写”,下署“适之,一九五六,十二,九”,也钤那方白文印章。胡适说印章是他的故交韦素园生前所刻,他一直带在身边。张充和记得那天他写的每一幅字都由充和盖章,“所以我很熟悉这方图章”。我2001年在台湾《传记文学》上看到这幅字的复印件,又是一番欢喜。那几年天津、杭州坊间流传几幅胡适款的《清江引》,有的写“充和汉思”上款,有的“写呈充和”,都照潘先生《百年文人墨迹》里刊登的复印件仿制,几位大陆专家还研究、评释,断定为胡适写给情人曹诚英的情诗,还说充和、汉思是胡、曹之间的“传信人”,“考证”文章登在台湾《传记文学》上。傅汉思和张充和非常生气,投书辨误,附图列证,说明《清江引》是元人贯酸斋的原作,不是胡适情诗,顺带说明胡先生那天在他们家写的旧作白话诗写于婚前,诗中的“他”是胡夫人江冬秀女士。最近张充和先生让出好几件旧藏小幅字画给我,知道我喜欢胡先生的字,连那幅白话诗也归我珍存,前几天白谦慎邮递平安寄到了。于是,胡适写在“晚学斋用笺”上的两幅墨宝都在我家,成双成对,都是他在学生张充和家里给充和写的。
我从小读胡适的书看胡适的字,他的学问尽管领略偏浅,他读书做人的事迹毕竟很可思慕。在台湾求学之初偶然坐在台下远观台上的胡先生,感觉和张爱玲相似:“真像人家说的那样”!他的东坡体书法不难学,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后来读他的秘书胡颂平编写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恍然若有小悟。胡先生“总觉得爱乱写草书的人神经不正常”,“字写得规矩与否,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是否负责任”:“写字叫人认不得是一件不道德的事。”这样执著的人难怪写出这样端正的字,通篇只剩向右斜下微带波折的那一捺捺得稍长,稍放:那是胡先生死板中透露的一点点豪情,一点点佻巧。1934年张充和报考北大国文系,国文满分,数学零分,系主任胡适之一时高兴录取了她:张充和的国学底子太好了,胡先生那一捺不妨捺得松动些。也许就在那段时期,孤傲耿介的大美人林徽因去看胡适,刚到门口扭头便走。正巧胡先生从外面回来,撞上了,问她怎么过门不入?林徽因指了指门上贴的告示:“工作时间,恕不会客。”胡先生马上堆着笑脸赔不是:“这是对别人的,不是对你的!”一边说一边撕下字条,大美人立时消气。胡适先生一辈子生活在荣誉与辱骂的光影中,说话谨慎、下笔谨慎、偶然牵涉婚外恋、爱写些白话情诗,似乎也像怕写草字不道德那样不敢袒露那份浪漫,总爱在情诗的序跋里托辞“纪念北大”、“祝贺《努力》”混淆视听。胡先生的至交徐志摩日记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隐资料”!等待胡适墨迹从美国寄来香港那几天我去了一趟台南。晚饭聊天,成大中文系主任陈益源说起一位学者在研究台南是胡适第二故乡的史实。胡先生的父亲胡传号铁花,清末做过吴大澂幕僚。1891年胡适在上海出世,翌年铁花先生调任全台营务总巡。1893年胡适一岁零四个月和母亲冯顺弟到了台湾,在台南、台东住了两年,甲午战争爆发才回徽州老家。不久,铁花先生在厦门病逝。住台南那段日子,这位胡爸爸公余爱剪些红纸方笺,用毛笔写楷书教他们母子认字,胡适三岁多离开台湾的时候已经认识了七百个汉字。1952年胡先生去台南演讲,到故居遗址植下一株榕树写了一块碑。听说,台东市火车站前那条路叫铁花路,纪念胡铁花当年写了一部《台东州采访册》。台南或许也可以把胡先生和父亲母亲住过的永福路改叫适之路。
骂他也好,捧他也好,胡适是胡适。没有他,中国新文化运动难免少了一份久远的光和久远的热。1956年2月,毛泽东在北京怀仁堂对一批知识分子说:“胡适这个人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那年,“胡适的幽灵”还在大陆游荡,胡先生倒在美国讲学讲到翌年元月,12月9日还到傅汉思、张充和家里静静写字,一笔一画都不苟,都那样端正、那样干净、那样顽固,也那样体面:胡先生贪恋的是这份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