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宽大之气”字面上的意思是,诗书所熏陶的宽容气质与伟大气象。北宋儒者张载(1020-1077)《西铭》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便很能表现这种“宽大之气”。但这几句话不太容易转译成现代的用语,因此,我再举几首诗略作诠释。
以传统中国来说,二千多年前,黄河流域的周人,在宴飨宾客之时,会歌颂《鹿鸣》之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诗经·小雅》)这是效法鹿的精神。因为,鹿若发现丰美的水草,便会高声呼叫,召朋引伴,分享食物。因此,若能实践诗中的义理,世界自会辽阔,天地必定宽广。
其次,傅青主(1606-1684)有一首五绝诗云:“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案:得睹此诗,缘于读
拙文《何谓国立大学》曾引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学校》的说法,认为培养具有“诗书宽大之气”及思想独立自由的国民,才是国立大学应有的教育目标 (参见1月20日南方周末)。刊布之后,有读者提问:什么是“诗书宽大之气”?故再藉《自由谈》略申己见。
董桥为余英时先生新著《中国文化史通释》所写的序文)。乍看之下,这不过是一名夜间因烦恼而失眠的男子,在床上辗转反侧、空虚寂寞的情景写照。不过,此诗作者既有文才、武功,又通经籍、医道,因经历明清之际的家国之变,出家为道士,曾被捕入狱、遭受拷打,也被强召入京为官,却始终拒绝与新的异族政权合作。因此,他诗中的一灯、烦恼、怀抱,应该会有更高的层次和隐喻。对他来说,那是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的世界,他所烦恼的或许是如何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而惟一的寄望只剩那一盏不寐也不能昧的智慧或良知之灯。那样的处境,恍如睡梦,既非清醒又非昏迷,虽乏生机却未死绝。因此,功名利禄、美人醇酒、年寿子孙、家国天下、百姓苍生、出处进退,如何择选,都必须仔细思量,却又无法主宰。也因此,“如何为怀抱”便成最大的困惑。总之,我觉得这首诗所呈显的并非一个穷苦潦倒之人的小忧愁,而是一个生逢乱世之士的大关怀。
最后,容我草译英国诗人阿诺德 (Matthew Arnold,1822-1888)《多佛海滩》(Dover Beach)的片段,以作说明。《多佛海滩》虽然是在1867年正式出版,但许多文学史家都相信此诗在1851年就已完成。那一年,他带着新婚的妻子Frances Lucy到多佛海滩度蜜月,诗中似乎是描述他们夜间站在旅馆的窗前观海、听涛的情景,而在诗的最后一节,诗人似乎是贴在新娘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啊!吾爱!让我们彼此真诚相待横亘在我们眼前的世界有如梦境如此缤纷,如此美丽,如此新奇但是,这个世界,其实没有欢乐,没有情爱,没有光明没有确定,没有和平,没有止痛的良方我们仿佛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原野挣扎与脱逃混音的警笛不断争鸣而无知的士兵在黑夜里盲目交锋
我们知道,为了赚较多的钱以便结婚养家,阿诺德在1851年换了一个令他觉得辛苦而烦人的工作,但这毕竟是新婚燕尔、蜜月之旅中的作品,似乎不能解释为个人的牢骚之作,而是诗人对于一个变动时代的不安,对于新世界潜在的混乱与冲突的警觉。但他仍然有所爱,仍然敢坚定地说:“让我们彼此真诚相待。”我想,这也是一种“宽大之气”。
从这些诗篇中,读者大概都可以体会:在你争我夺的时代,要学习分享;在黑暗与苦恼的时刻,要用智能与良知烛照;在痛苦与绝望的世界,要彼此真诚对待。我想,这就是诗书可以熏陶出宽大之气的缘由。
(作者为台湾中兴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