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两会代表委员议论的最大热点是收入差距、贫富分化。经济专家说,中国经济经历了奇迹般增长;十几个省份也已宣告其本省GDP达到“中等程度”发达国家的水平。然而,其他中等程度发达国家是否存在一大群人,每月收入不足1000元人民币或不到2000元人民币?很显然,由于制度扭曲,经济总量与人均实际收入之间出现了逻辑的断裂。
某些经济学家对经济增长奇迹的解释,就已揭示了此扭曲之所在。张五常教授惊喜地发现,中国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经济增长奇迹主要源于地方政府、主要是县级政府之间的竞争,身处竞争中的地方政府成了公司。
很多经济学家认同这一观察。我也认同。但与主流经济学家对此模式的评价相反,我要说,恰恰是这一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的制度,要为目前的财富分配不均承担主要责任。这种不均首先表现为政府拿大头,民众拿小头;在民众内部,不同群体也按照其距离权力的远近而各有等差,这一制度长期以来都在抑制权利最为弱势的群体的收入增长。
对这种收入分配扭曲机制,古代圣贤已分析得十分透彻。《孟子》开篇就讨论了治国者求利的恶果: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如果国君把利、把财富作为治国的最高追求目标,那自然会出现“上下交征利”的局面,各级政府官员都以物质利益最大化为执政目标,上级以此要求下级。如此一来,整个政府将变成一个逐利机构,此即张五常们所说的“公司化”,政府官员变成追求物质性利益的商人。应当承认,官员求利,部分地是为公家,也即官员通过经济增长表现,给上级展示良好的政绩。但一旦天天与“利”打交道,官员的私利心也就会被调动起来,私利就越多进入官员的考虑范围内。官员们追求政绩的过程通常也伴随着贪污腐败、中饱私囊的行为。
这个时候,官员确实很像经济学所描述的商人,地方政府也确实像极了公司。但是,政府终究是政府,官员终究是官员:官员们手里掌握着权力。政府公司化的自然结果就是,权力大规模地进入经济活动过程中。由权力来分配资源,由权力来决定哪些人可以进入哪些领域。这样,权力就导致不同群体在经济过程中的权利不平等。其结果当然是,财富按照距离权力的远近在不同群体之间做不均平的分配。
更糟糕的是,政府公司化、官员商人化的结果将是整个社会成员普遍地“唯利是图”。民众要生存,当然需要追求物质利益。但是,正常情况下,物质利益只是人生诸多价值中的一个。人固然有物质的欲望,但也天然地倾向于其他价值,比如,喜爱荣誉,喜爱正义,或者是关爱他人。一个社会要维持健全秩序,哪怕为维持正常秩序,就应当鼓励人们同时追求多个物质。
但政府逐利的制度安排,会鼓励、诱导人们把目光完全集中于物质利益,而忘记其他价值对于人生的重要性,某些制度安排甚至可能强迫民众把物质利益当成唯一人生目标。比如,政府不断地进行大规模拆迁,通过宽松的货币政策催生房价迅速上涨,所有民众都被卷入畸形的房地产市场中。人人见面都在谈论是否买房,有没有房子成为衡量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志。
当然,政府逐利、公司化的短期效果通常很诱人:经济看起来相当繁荣,甚至可以异乎寻常地,政府收入大幅度增长,当然,官员和政府支持的社会群体的财富的收入也大幅度增长。整个社会似乎到处闪耀着物质主义的金色光芒。
从长远来说,这果真是好事吗?“上下交征利”的第一个结果是财富的分配秩序失衡,第二个结果是整个社会的精神秩序失衡。当人人被卷入房地产狂热中时,有钱有房者固然沾沾自喜,无钱无房者则焦虑、惶恐。所有社会成员的精神都陷入紧张之中。如果人人都把物质利益当成人生最高价值,那么所有人都不可能对自己的状态满意。尤其是广大中低收入群体会产生强烈的挫折感、失败感,而自己权利遭到侵害的经验也会让他们形成强烈的怨恨情绪。这样的情绪、这样的精神状态,当然会侵蚀社会的基础性秩序。
所以,孟子在这场对话的结尾教诲梁惠王说:“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在现代社会,官员能否行仁义,当存疑。但起码,政府、官员们不必天天把经济增长、GDP、税收等等挂在嘴边,民众至少不会被淹没在“利”字之中,而迷失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