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研读《论语》的专题文集。在中国文化中,《论语》是经典中的经典,有些经书,便是借助对《论语》的解释而成为经典。那么,读《论语》难不难?回答该是:既难,又不难。《论语》是古籍,古籍通常存在的字义难解,句读不明,甚至残篇断简,背景模糊之类问题,《论语》不同程度存在着。这是一般人理解的难。但汉以来,关于《论语》的各种注解源源不断,几无一字不被反复咀嚼过,且其内容多涉及日常道德观念与行为,故即使仍有烦难问题未被解决,也不妨碍今人通读,了解其基本内容。所以说,只要肯下基本功夫,读《论语》不难。西哲黑格尔根据翻译文本,断言其内容浅显,大概也是据此而言。但学者读书要求有自己心得,即读出新意且能贡献给其它读者,则古人太多注解的存在,反而成了这一目标的障碍。在几无一字不被反复咀嚼过的情况下要读出新意,真是难乎其难。
其实,古人包括注家也碰到相同的问题。读出新意的基本途径有两条,一是知识性的查考,一是义理性的阐述。知识性的查考,如果能用进步来评价其效果,那自然是问题不断解决,留给后学的困难越来越少,同时也意味着这个领域可做的余地不断缩小,除非是有“新古文”(出土文献)的发现。宋儒开辟解释的新疆域,给经学展示新的方向,其贡献在义理。一般的理解,就是用总括性的概念,不论是天理还是良知,给各种具体的内容以一致的说明。这种想法的推进,便是以抽象为义理。爱好抽象哲学的人,对此也会偏好,认为这样理解会比较有深度。其实,宋儒之所以成功,不是一味讲抽象,而是从具体析出抽象,同时用抽象理解具体,两头贯通起来。换一对词,具体与抽象的关系,从经典解读的角度讲,也是读浅与读深的关系。
所谓浅,是指经典包含的经验性内容,因为是日常生活中可以感知到的现象,所以说它浅显。它不是不重要,而是直接性或实践性。对比而言,深就是表面上看不到的“东西”,即观念,它越远离表面经验就越深。对于《论语》这部以记述孔子及其弟子日常言行为主的经典而言,不掌握浅的层次,就不能理解孔子及儒家思想的实践性格,而忽视深的层次,其日常行为的意义就不能提升。黑格尔只看到它的浅,但更多读经者则偏于探寻它的深。现代哲学爱好者也然,例如有人读出存在主义。而深一旦与浅脱节,它就变成玄。清学攻击宋学借孔孟谈玄,指的就是这类毛病。深而不玄(故弄玄虚之玄),便是从浅入手,思想合乎逻辑地导向精神及传统的深处。它需要一个对经验(文本描述与历史现象)进行分析,及对观念进行重构的程序。这个深度便应该既是哲学的,也是历史的。
在中国哲学的经典学习课程中,先选《论语》,理由不是它容易读出心得,而是它重要,即使无功而返,也不能绕过这个关隘。你把它当作作业,它就逼着你摸索一些东西,做出一些尝试。本文集的多数论文,显示一些共有的特点。概括地说,就是在选题上,一是不以考据为中心,即不处理版本及文本所论及的史实的确定性问题,二是不以抽象概念的论述为中心。原因分别是:关于考据从古文经学、清代汉学到现代的古典文献学,多少人贡献了自己的才智,在没有相关出土文献发现之前,它剩余的问题应该交更专业的文献学者作。哲学史或观念史学者不必越庖代俎。而不重复关于什么是仁或礼、忠与孝的意义的讨论,是因为现代的哲学史学者在这方面也成果累累。余下的途径,便是从文本出发,从直接的阅读经验开始。那是《论语》的记录者或编纂者呈现给我们的东西。除了极少数的抽象言辞外,大量的是人物的会话,包括不连贯的背景或附着的动作甚至情绪。除命题或范畴外,还有更多经验性的描述值得关注。事实上,许多重要的观念也是镶嵌在故事或情节的片断中,才得以体现其实践意义的。正因为这样,本书多数论文选择对人物与事件(包括特定情景中的会话)作为释读的对象。
这种释读是观念史式的。观念史的观念不限于概念或范畴,它可以是一种意义、信念或是思考模式,是通过对人、事及发生于其中的生活方式的分析才能揭示出来的。这种分析的角度是灵活多变的,人有不同的身份,事也有不同的类型。一个人与不同的人交往所表现的是不同的侧面,同一事件从不同立场看上去也有不同的景象。转换不同的视角,可能想象的图景将更有生气更有纵深感。进入经典的世界不只是理会文字带来的表象,而是要体味那些言行的意义。或者说,我们是在解读古人行为的逻辑。这种行为逻辑至少可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不分古今,人类共有的经验,另一个是古典生活秩序特有的规则。只有第一层次入手,合乎情理的探寻第二层次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即是隐蔽起作用的观念,才是满足我们愿望的经典解读。
这是对历史意义的解读。但对《论语》这部经典中的经典而言,历史包含有三重含义。首先自然是孔子和他的同时代人经验着的历史,这是最基本的内容。其次,是孔子之前对孔子时代构成影响的前人的历史,即三代圣贤及其传述的内容。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它是理解孔子事业不可分割的传统。再次,是孔子之后在整部《论语》影响下的历史,包括生活的与学术的两个层次。生活的层次是指政治及社会伦理秩序,学术的主要是《论语》的传述与解释史。以《论语》为中介,进入《论语》世界的历史,《论语》呈现的历史,与《论语》进入的历史是相贯通的。严格来说,只有进入《论语》所进入的历史,《论语》的经典地位才能得到确证。因为《论语》思想的践行与解释,不仅是我们理解《论语》意义的必要途径,它本身就是体现《论语》意义的环节,是《论语》思想世界的组成部分。这样理解,就是《论语》观念史研究意义的整体把握。
这点感想虽是我个人的,但它是在我主持的多次关于《论语》的研究生讨论班上慢慢形成的。感谢历次参加讨论班的全体同学,他们的贡献不仅是提供一大批选编这本文集的材料,同时还推动了我本人关于《论语》的思考与写作。此外,我要感谢中山大学哲学系的相关师友,他们贡献出自己的成果,支持、充实我们的这个计划。最后,我们还得感谢中山大学“985工程”中国哲学国家重点学科建设项目对我们提供的资助。
2009-3-12于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