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毁灭？”（还有一种译法：“活着，还是死去？”）自从莎士比亚让一个叫哈姆莱特的人这样沉思过自己的命运以后，几乎所有遇到人生难题的人，无论地位尊贵卑贱，也都用这种方式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

答案各不相同——毛泽东的信念从来都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于是就持续革命，让自己生存到了83岁，毁灭了无数个家庭和个人；刘少奇、彭德怀等跟毛泽东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在生死关头其实也选择了生存，但是他们敌不过非要毁灭他们的毛泽东，所以最终还是都被毁灭了；新疆石河子女杀人者蒋爱珍万般无奈之际，觉得只有毁灭才能够伸张正义，于是端起枪去杀人，结果当然是毁灭了；我们不便于谈论的杨佳，在生死抉择面前也一定进行过类似思考，结果他认为只有毁灭能够给自己遭遇的事情来一个满意的了结，所以他也去了；邓玉娇也选择了毁灭，戏剧性的是有一种弥漫在人间的大善非常偶然地呵护了她，她才非常偶然地生存了下来……类似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

但是，我没想到一位印象里总是志得意满的官员朋友最近也在剧烈地思考这个问题，从电话里感觉到他差不多已经决定要像哈姆莱特、蒋爱珍、杨佳、邓玉娇那样去干了，于是我赶紧说：“我们无论如何见一面，你就近找一个地方，我们见一面！”

于是我们就坐到中央党校附近一个高档酒家去了。

朋友是某市厅级干部，属于权势地位较高那种人，这当然得益于他聪慧、机敏、有较强的工作能力。承蒙他一再约请，前年我曾经到那个风景优美的城市去过一趟，为正在写作的长篇小说补充一些细节。一个厅级干部手里的权力已经足以让他的朋友感觉舒适和便利，所以那次我玩儿得很好，也聊得很好，除过向朋友请教了很多官场上的事情以外，我们还都毫无遮拦地向对方敞开了自己：我详细叙述了长篇小说的内容，他则踌躇满志地述说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好好做一些事情”。

官场上“好好做一些事情”当然必须有相应的权力保证，所以这句话还可以这样理解：他将拥有更大的权力。果然，微醺之际，朋友眼睛湿润地告诉我，他很快就能“再往上动一动”。厅级干部“再往上动一动”意味着将超越厅级，我想到了“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之类，鉴于对官场规则的尊重，我没有说出那种预测，只说：“这非常好，祝贺你！”我们还为此碰了杯。

谁想到两年以后这个人就要去做蒋爱珍和杨佳了呢？

“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朋友带着敌意看着我，好像是我导致了他目前的处境一样。我竟然不好意思起来，也就不再追问，聊起了别的。

他说：“我看了你写的《中国单位制度的极权主义特性》。”

“哦，”我摆摆手，“那是前两年的东西，不值得提了。”

“不错，”他用领导口吻说，“你写得确实很不错。”

我没有建议他阅读我最近写的东西——我知道他不会上网，除非我把文章打印了寄给他。一个专心致志行走在仕途上的人往往无暇顾及我们所热心的精神事物，所以，在我们的交往中，真正涉及这方面的交流并不多。我印象里，朋友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职务升迁上去了，而这在当前是一种才能，远非我等愚拙之辈所能想象，每次见面，我都能够从朋友那里得到令人激动的见解，这些见解都能够化解为我的文学营养，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我用“谦卑”来形容我的姿态，读者当不会认为过分。

“我只是一个观察者，”我说，“而你是一个驾驭世界的人……”

“毬！”朋友愤然道，“我是一个毬！”

我什么都不再说，等他解释一个厅级领导干部何以突然变成了一个“毬”。

朋友把酒杯挪到旁边，讲述了起来。

朋友所在的那个城市买官卖官成风，用朋友的话说，“几乎就是明码标价”。明码标价就是不用讨价还价，有多少钱买多少东西，如果在市场上，是一种很好的规则，官场上也同样如此——虽然官场风气很烂，也还不至于有人游走在公务员中间吆喝：“处级！正宗的处级！含金量极高的处级！才买300万元，多便宜呀！包你一年收回本钱……”在反腐工作取得伟大成就的今天，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明码标价”确确实实存在（读者只要稍微留心一下有关社会新闻就可以了），谁都知道想当什么官得花多少钱，于是，如何把钱花出去，就成了一门深奥的学问。

“在一个掌握权力资源的人——比如市委书记——周围，”朋友介绍说，“通常会有十几个乃至于几十个利益代表者，这些人一般都是市委书记的亲属。市委书记的手很干净，洁白而柔软，但是这些亲属却都极为肮脏甚至于血腥，他们卑鄙龌龊，贪得无厌，什么钱都敢收，什么事情都敢答应，但是到头来你未必能够收获到你想收获的东西。发生什么事情了呢？首先，市委书记的权力资源（职位）有限，而职位追逐者无限，这就造成了未必所有花钱的人都能够得到职位；还有，那些明码标价贩卖职位的人干脆就是骗子，他们根本无法靠近市委书记，没有任何可能想向市委书记提出任用人的建议，他们就是利用人想当官的心理大把捞钱。你几十万花出去了，最后什么都没得到，也绝没有胆量把事情说出去，除非你不想在这个地盘上混了，或者你干脆想把自己毁了……你那些钱全打水漂儿了。”

朋友出神地看着我身后一个他也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在盘算自己究竟打了多少这样的水漂儿。其实，朋友还是划算的，他的问题不是出在过去。

“现在出现了变化，”朋友继续介绍说，“市委书记严厉管束了那些卖官鬻爵的人，你即使把关系走到市委书记老婆那里也没用了。为什么呢？市委书记不再接受贿赂了。”

“真的吗？反腐倡廉工作真的这样有效果吗？”

“不是，”朋友断然说，“市委书记把那些公开伸手卖官要钱的人都分派到垄断行业或者城市基本建设工程上去了——你想想，现在政府有大笔资金投入，一个工程下来就是几百、几千万利润，在这种情况下，你那一点儿现金、银行卡还是东西么？不是东西了，所以我们那里现在反腐倡廉形势很好……”

但是这样一来等于断了我这位朋友的官路——他所在的部门离垄断行业和城市基本建设工程都很遥远，市委书记没有任何理由关照他到关键位置上去，而“位置”对于在官场上混的人又直接意味着利益，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

朋友最终也没有细说他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只是说：“……太窝心！我现在要是不顾及老婆孩子，我就他妈杨佳了我！”

我说你别这样，千万别杨佳，人生的路无限宽广，退一步海阔天空，何苦？

“你能退，”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反正可以写你的小说，我呢？到头来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你知道什么叫一无所有吧？”

我很傻地摇着头，表示说不知道。

“对，”朋友再次确认了自己将来的状态，“一无所有。”

“这次不是还让你上党校来了吗？这通常预示有升迁的可能……”

“他妈那个屁！”朋友突然愤怒起来，“这只是一个安慰，回去我就完了，你知道吧？回去就完了。”

这就是说，杨佳还是不杨佳在朋友那里还是一个问题。

我尽可能做了劝解，然而在朋友沉重的遭遇（尽管我仍旧不了解）面前，我都感觉到话语轻飘，所以也就放弃了，默默地喝酒，我们什么都不再说。

电视里，一个苍老的女播音员声色俱厉地教导人民说：“加强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法规的学习教育，不折不扣地执行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各项规定，是深入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的重要基础。《意见》要求各级党委(党组)及其组织人事部门要把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政策法规作为党校、行政学院、干部学院领导干部主体班次的重要内容，对新进领导班子成员特别是主要领导和组织人事部门负责人，要及时进行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法规的专题教育培训。党委(党组)和组织人事部门负责同志与干部进行任职谈话时，要对学习贯彻党的干部工作法规和执行组织人事纪律提出要求。组织人事部门要认真履行职责，带头执行、模范遵守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原则、标准、程序和纪律，对违反规定选人用人的行为及时纠正查处，重要情况及时向上级组织人事部门报告。要加强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法规执行情况的检查，党委(党组)每年要对干部选拔任用工作进行一次自查。在干部选拔任用工作中加强民主监督，是扩大干部工作民主的重要内容，也是有效防止用人上不正之风的重要措施。《意见》要求加强党内民主监督，健全完善并严格执行党委(党组)和组织人事部门讨论决定干部任免事项的议事规则和程序，防止用人问题个人或少数人专断；地方党委常委会向全委会报告工作时，要专题报告年度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情况，并在全委会委员中对干部选拔任用工作进行民主评议，评议结果报上级党委组织部门。要进一步发挥群众监督作用。各级纪检监察机关和组织人事部门要认真受理反映选人用人问题的举报。要加强和改进组织系统“12380”举报受理工作。要重视和支持对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的舆论监督，对新闻媒体提出的有关批评、建议和反映的问题，要正确对待，认真研究解决。查处是整治的有效手段。《意见》强调，要进一步严明用人纪律。对行贿买官、受贿卖官的，按照组织程序，一律先予免职，再依据党纪政纪和有关法律法规追究责任。对在民主推荐和选举中搞拉票、贿选等非组织活动的，一经查实严肃处理，已列为考察对象的排除出考察人选，已列为候选人的取消候选人资格，已经提拔的责令辞职或者免职、降职。对跑官要官的，不仅不能提拔，而且严肃批评教育，情节严重的，给予组织处理或纪律处分。对封官许愿或者为跑官要官的人说情、打招呼，以及泄露酝酿、讨论干部任免情况的，严肃批评教育，是组织人事干部的，要调离组织人事部门，造成严重不良后果的，要依据党纪政纪和有关法律法规追究责任。对违反规定选拔任用干部、突击提拔调整干部的，作出的干部任免决定一律无效，并按规定对有关责任人进行处理。领导干部受到撤销党内职务或行政职务以上处分且在提拔任职前已有明显违纪违法行为的，要对其选拔任用的过程进行调查，确实存在违反规定选拔任用干部问题的，追究有关责任人的责任。对因用人方面的问题受到责令辞职、免职、降职等组织处理的，两年内不得提拔。深入整治用人上的不正之风，必须加强领导、有力推进。《意见》要求各级党委(党组)、纪检监察机关和组织人事部门要把深入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工作摆上更加突出的位置。组织人事部门要把深入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工作作为组织工作让人民满意的重中之重来抓。各地区各部门要根据深入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工作的总体目标，研究制定本地区本部门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工作的规划和措施，明确整治工作的重点，增强整治工作的针对性，确保整治工作取得扎实成效。……近年来，在党中央的领导下，整治用人不正之风取得了明显成效，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总体上是好的。同时，要清醒地看到，用人上的不正之风仍然是干部群众反映比较突出的一个问题，而且具有很强的顽固性，必须增强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的战斗力，做到敢战斗、能战斗、会战斗。要坚持从严治党、从严管理的方针，紧紧依靠广大人民群众，从群众反映最强烈的问题入手，采取有力措施，集中解决选人用人上的突出问题，坚决纠正有的地方和单位查处不力、失之于宽、失之于软的偏向，以整治用人上不正之风的实际行动和成效取信于民。”

“胡说八道，”朋友评价道，把目光从电视画面上移开。

我为他重新斟满了酒。

“……你曾说目前很危险，现在我赞同你的话，真的很危险。”

是啊！看着朋友湿润的眼睛，我想，如果一个党的高级领导干部都这样想，如果“生存，还是毁灭”在他那里都成了问题……然而我说什么呢？相对于那些无力活下去的人，朋友遭遇的事情很可能微不足道，甚至是荒唐可笑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词汇做更多的劝慰。

分手，我眼看着朋友走进中央党校大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番毫无来由的感慨：伟大的文学家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他们总是能够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出某种独特的人生体验，反映出某种独特的人生处境。

是啊！对很多人来说，“生存，还是毁灭？”仍然是一个问题。

当“生存，还是毁灭”成为绝大多数人都不得不回答的问题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2009-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