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词有如穿衣,再漂亮再喜欢的衣服,穿久了总要旧,要脏,要破,最后免不了丢掉,尽管丢时还有那么点依依不舍。语词也是一样,一个词汇用久了,特别是这个词被炒得很热,被用至极端,或被用到许多名不符实的地方,以至被污染,那么这个词即使再妙,再精当,再有力,最后总也免不了被抛弃。
"典型"这个词似乎就遇上了这样一个命运。"典型"这个词在十几年前实在是太热了,几乎没有地方不用到它的。报上书上,到处可见,树典型,学典型,乃是一时之风气,工农兵学商都有自己的典型,每一地一单位亦都有自己的典型。当年我就在最为著名的学界典型──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呆过很长一段,那典型有多少水份,"典型"一词是如何被污染的,我实在最清楚不过。那时学校里的一位老师曾这样形容这个学界"典型":"不要国家一分钱,只要国家一百万"。("不要国家一分钱"是赞誉此校的"最高指示")。
在文学中,"典型"一词亦复如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被当做了一个铁打的公式,被强调到几乎如枷锁一般,人一见就怕。所以在近年的文学理论或批评的文章中,这个词必不可免的被遗忘了。
如果一个词被遗忘了,而有另一个新词,意义接近,功能相仿,足可以取而代之,则自是一件幸事。然一个词人们不愿用,但又没有一个新词可以取而代之,问题就出现了。特别是这样一种空白的时间太长,这个领域一定是出毛病了。
今日文学喜欢谈论的是技巧、形式、话语、感觉等等,这当然不错,当然是拓展,是新进,是变革。但是,如果我们再也不理会精神的某些"典型"现象(原谅我一时找不到新词,只好保守主义者似的仍用这个被污染了的旧词),那么我们的文学恐怕要"不能承受之轻"了!
"典型"一词可以不用,但"典型"的现象却无处不在。中外古典名著中那些被人们炒熟说厌了的"典型人物"且不去说它,单说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的"典型"其实也是俯拾皆是。例如,美国作家海勒,他不仅创作了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更创造了美国日常生活中一条常见的词汇"第二十二条军规",为什么,因为"第二十二条军规"乃是一种极典型的精神体验。又如卡夫卡的《城堡》,一说到城堡,人们一定都会泛起那么一种对生存终极的迷惘感。再如《等待戈多》,凡提到戈多,没有人不会忆起人生的那种苦等是什么滋味。德国作家黑塞的《荒原狼》,刚出版时,读者寥寥,然每打一次大战,那书就风行一次,一次大战、二次大战,甚至越战,不仅在德国,而且在日本,还有越南,今天它的发行量已达几千万册,而这乃是一本虽不长,却也不短的完全没有任何故事情节的,纯粹的内心独白式的长篇小说,一般人在平时是不好读下去的,但在每次战后,却成为如此的畅销书,原因怕就在于,它表现了一种极典型的涉及战争的精神体验。还有我们的《阿Q》,大家都说那是一个典型人物,而我却要说那是一种极典型的精神体验。
作为艺术,文学的真正有力之处在于引起共鸣;文学的真正重要之处在于揭示某种带有普遍性的精神现象。也正是这种普遍性的精神现象被揭示,才能引起真正有力的共鸣。从一定意义上说,科学研究的是自然规律,而文学研究的是"生存方式。文学绝不仅仅是审美娱乐,绝不能仅仅只谈技巧、形式、感觉、话语,我以为文学真正的重要之处就在"生存方式"上。揭示一种"生存方式",或设计一种可能的"生存方式",对于人类来说,都是一种意义极为重大的发现或发明!
所以,我不揣冒昧,觉得如果"典型"一词有用来生厌之嫌,那么"方式"一词至少可以部分地予以代替。
我以为,我们的存在的方式,主要有三大类,一类是生产方式,一类是社会方式,再一类便是生存方式。生产方式涉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社会方式涉及政治和法律制度;生存方式则涉及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体验方式。
如此摆开,生存方式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性不说也自明。这里且只谈谈生存方式的内涵。
生存方式是一个整体,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体验方式乃是生存方式这一整体的三重角度,三个不同的切入口。这就有如一座电影院,有前后中三个大门。如果前门写着"思维方式"的字样,那么从这里走进去的便是哲学和逻辑;如果中门写着的是"行为方式",那么从这里走进去的就是宗教和伦理;如果后门写着的是"体验方式",那么从这里走进去的则是文学和艺术。,也就是说,哲学和逻辑、宗教和伦理、文学和艺术是从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体验方式三重不同的角度处理同一个东西:生存方式。
哲学和逻辑研究的虽是思维方式,但它的指归却是行为方式和体验方式;宗教和伦理研究的虽是行为方式,但思维方式是其内核,体验方式是其基础;文学和艺术研究的虽是体验方式,但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却是通达它的桥梁。
体验方式是生存方式的起点和归宿。人们为着获得某种体验而去行为,为着行为合理而去思索;而思索产生行为,行为产生体验。
体验方式的重要性由是推出。
而文学,正是人类体验方式的表述者,因此,照我看来,所谓文学,就是从体验方式的角度研究人类生存方式的一种极重要的精神活动。
至少,真正重要的文学醉心的是对体验方式的探索和发现,真正重要的文学是关于形上体验的文学,这一点,从文学的祖先神话到中外古今一切伟大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拈来作证,尤其二十世纪以来西方那些真正重要的先锋文学可以特别透彻地说明此一问题。
所以,我们中国的文学,尤其是先锋文学,在完成了对技巧、形式、感觉、话语等的外围的形式先锋的突破之后,就应该把对"体验方式"的描述、研究和发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这种对于"体验方式"的前卫性探险,便是意义的先锋──一种真正重要的先锋!
(发表于1995年第4辑《现代与传统》之《意义的先锋》一文中的一节,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右手"与"左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