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瘦萍, 1904年生,男,1938毕业于湖南长沙湘雅医学院,外科医生,解剖学教授,1957年被划成“右派份子”,文革中被“揪出来”成为“牛鬼蛇神”。1967年,他的女儿娄玉方随他妻子的哥哥、医生韩国远一起离开出走,被抓获, 定为“叛国投敌”的“现行反革命”。娄的女儿被判刑10年,妻舅韩国远被判死刑。娄瘦萍本人被指控为同谋,在1968 年被逮捕,1970年被判刑15年。他被关在湖南津市的劳改营里。缺乏营养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 1974年1月,娄瘦萍死在劳改营中,时年70岁。
韩国远,男,牙科医生,娄瘦萍的妻弟,1950年毕业于四川华西医科大学,被分配到贵阳铝业公司。文革中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残酷“斗争”。1967年,他逃离贵阳,到长沙躲避。他的妹妹是娄瘦萍的妻子。他在那里住了几天后 ,怕贵阳单位里的人追来,决定继续逃亡,离开中国。娄瘦萍的女儿当时是初中学生,随他一起逃亡,他们在东北营盘 被抓。韩国远被判处死刑枪毙。他的外甥女被判处十年徒刑,当时她还不到18岁。他的妹夫被指控为同谋,被判15年徒刑,死在劳改营中。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收集文革受难者的名字和故事。1998年,我给一位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人打电话,他说他自己的故事将来再写,他要先写关于别的受难者的故事,并希望我作些文字方面的帮助。不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一 篇文章,题为《医学教授娄瘦萍》,文字流畅通顺,并不需要修改或润色。我把文章寄给编辑苏晓康先生,他在《民主中国》1999年第四期上发表了这篇文章。后来,网络杂志《华夏文摘》的“文革增刊”转载了这篇文章,是在1999年的增刊200号上。
这篇文章的作者,在文革中是个青年学生,以“反革命罪”被判刑,抓进了监狱。在劳改营里,他认识了娄瘦萍先生。娄瘦萍是医学院的教授,当时已经是67岁的老人,因“反革命罪”被判刑15年,恶劣的营养条件和繁重的 体力劳动,加上心理的折磨,关在劳改营四年以后,他在那里死亡。他的“反革命罪”是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妻舅和女 儿试图偷越国境逃离文革,而他则被当作支持他们“叛国投敌”的同盟者,被处以15年重刑。
这篇文章真切感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记载了完全真实的事情,包括作者自己的身份和遭遇。但是文章署名“江雁”,却不是作者的真实姓名,其实也不可以算是个所谓“笔名”,因为这个作者并非常写文章的人,只因他不愿意使用真名,就起了一个别名,这是非常令人感慨的。
我收集文革材料的时候,遇到了相当多这样的事情。毛泽东已经死了25年,文革也已经结束了25年,但是今日的现实却是︰那些当年整人打人害人的人,在这世界上毫无羞愧地生活着,有的还理直气壮地赞赏自己的过去,甚至还指责那些站出来揭示真相的人是“造谣诽谤”;而受害者却相反,他们虽然得到了所谓“平反”,有的也有了相当不错的生活,但是大多数受害者却采取低调,很少说出他们的遭遇和痛苦。结果,文革只有在小说里是痛苦、黑暗、错误,而人们叙述的关于他们的真实经历,却没有被记录,以致有人断言文革的痛苦和不幸是编造渲染出来的。为什么受难者不能用真实姓名公布他们的真实经历?在记录文革的事实的同时,我有时也思考这原因。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的,这首先是因为在整体的社会气氛中,在公众的集体记忆中,文革并未被认为是一种“罪恶”,也没有被 真正记录和清算。文革只被中国人界定为“毛泽东的一个错误”,而毛泽东依然是权力者规定人们必须接收的偶像。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被害者继续处于弱势之中。我听说,我写的另一位受害者的孙子,因为年纪还小,一直不了解当年 爷爷为什么被打死,读了我写的他爷爷的故事之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们会不会再来打我和妹妹?”事情过去30多年了,中国的年轻一代所能关注的,依然不可能是向凶手索取社会正义,而是继续担心自己受害。文革在现实生活 中和在人们心灵上造成的双重阴影,都十分深重。
也许,跟文革中真实的杀戮、恐怖相比较,这种不能说出事实的压抑气氛,已经算不了什么,所以经历了文革的很多人也就忍受着这种压抑。其实,如果细想这种压抑,是依然令人心里生痛的。
我非常理解“江雁”不使用真名字的苦衷。受害者无权无势,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和故事,不但无损于当年的作恶者,反而在权势者们面前暴露自己,只可能带来麻烦。受害者只有尽量避免被公众注意。把一个无声无息地死在劳 改营里的萍水相逢者的故事,铭记在心,并且书写出来,是一种高尚的行为,然而高尚的书写者却要在现实中把他的名字掩藏起来﹗
然而,“江雁”只是在劳改营里遇到了娄瘦萍,目击其生命最后几年的遭遇,劳改营不准许“犯人”们交谈他们的“案情”,对受害者们分而治之,是劳改营内外都普遍使用的手段,所以要了解娄瘦萍的完整故事,还需要找到他入狱前的相识者。 另外,“江雁”和我都非常想知道娄瘦萍的女儿后来的命运。娄瘦萍已经死亡,他的女儿年轻得多,她被判刑10年, 只要她能熬到刑满后出狱,就一定还在人世。所以,在“江雁”的文章被放上网络之后,我一直在等待,等待网络读者中,也许会出现认识娄瘦萍和他女儿的人——读者中会有他的学生和同事,也可能有他们的亲属、邻居和相识的人。他们不会全然忘却这父女两人。他们中间还会出现“江雁”这样的人。他们的记忆和良心不会让娄瘦萍和其家人就这样无影 无踪地消失在历史中。我心里期待着,有一天,会有人送电子信或者普通的信件来,告诉我关于娄瘦萍和他的女儿的比较完整的情况,虽然我并无把握。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我终于收到了这样的信。并且,我也得到机会和写信者谈话。
电磁波在一秒钟里可以环绕地球表面走七圈半,网上的文章在不到一秒钟内就可以传遍全球,但是,《民主中国》和《华夏文摘》这两个网络杂志都是被网上“防火墙”拦杀的,也就是说,国内的普通人无法在网上读到这两个杂志。所以,虽然关于娄瘦萍的文章早在1999年就已经被放在网络上,实际上这篇文章却是经历了非常曲折的路,经过了在几个国家居住的中国人的手,才传送到达国内;后来,回信又几经周折,辗转到了我的计算机屏幕上。这中间竟然用去了两年的时间。关于娄瘦萍的文章和其响应信件的传递经过,构成了另一个漫长而又令人难过的故事。我深深感谢每一个中间的传递者,也为在有了“信息高速公路”的时代有这样缓慢的信息传递而感叹。
由于这封等待了两年的信,对于娄瘦萍和他的遭遇有了比两年前多的了解。
娄瘦萍生于1904年。小时候家境贫困,求学的路也比较曲折。1938年他毕业于湘雅医学院,这是美国 耶鲁大学在中国创办的最早一所现代化医学院,对学生有相当系统和严格的训练,学生在湘雅医学院要学习七年才毕业。娄瘦萍毕业后,当了外科医生,曾经在长沙医院担任院长。1949年后,他在湘雅医学院担任解剖学教授。他不是一个喜欢参加政治活动的人,没有参加任何党派。
1957年,娄瘦萍被划成“右派份子”。当时,娄瘦萍其实并没有听信当局的谎言来“帮助党整风”、“给 党提意见”,他谨慎小心,甚至可以说胆小怕事。当时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号召人们“大鸣大放”,批评共产党, 娄瘦萍却告诉别人说,不能这样作,不要乱说话。他写了一首打油诗给朋友,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瓜田李下,不敢多 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样的意思很清楚,是不发言、不“提意见”。但是,后来这首打油诗被交给单位领导,反而成为娄瘦萍被划 成“右派份子”的“证据”。那些领导“反右派运动”的人说,你不是说“非我族类”吗?你当然是“右派份子”。
据文革后给“右派份子”“改正”的一份材料说,在湖南省,在1979年8月,还活着的“右派份子”有三 万一千人,这个已经非常巨大的数字,还没有计算从1957年到1979年的22年间病故、自杀、被杀害的“右派 份子”,其间就包括长达十年的文革。娄瘦萍就是湖南省被划成“右派份子”的巨大人口数字中间的一个人。至于领导了湖南省“反右派运动”的中共省委书记周小舟,两年之后,在“庐山会议”上和彭德怀等一起被打成“反党集团”。
娄瘦萍被划成“右派份子”以后,降薪降级,调到衡阳医学院。这在对“右派份子”的惩罚中,还不算严厉的 ,但却剥夺了他为病人服务的机会。实际上,按照人口比例,中国严重缺乏医生,特别是缺乏受过良好训练的医生,迫害医生,实际上是伤害大量病人;剥夺医生的工作和生活权利,实际上是剥夺病人的生存机会。但是,当权者显然不在 乎普通人对医生的需要和依赖,也就是说,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在“反右派运动”和文革中,把一大批受过专业训练 的为人治病的医生当作“阶级敌人”横加迫害严厉处罚,是毛泽东所作的最无人性最无理性的事情之一。在“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中,写有一批文革中受难的医生的名字和故事。在中国民间普遍流传的《三国演义》里,曹操杀害了医生华佗,那是被当作遗臭万年的恶行来描写的。大批医生在文革中和历次“政治运动”中被迫害而死,他们的死亡和不幸却几乎未被记载,更没有得到应有的道义谴责。
后来衡阳医学院解散,娄瘦萍被调到湖南中医学院,在那里教授解剖学。娄瘦萍的妻子有个哥哥叫韩国远。韩国远也是医生,1950年四川华西医科大学毕业,学的是牙医。这所大 学要读八年,和湘雅医学院一样,是一所西方风格的现代医学院。1949年,有人劝韩国远去香港,但他考虑到已经 读了7年医学院,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实在舍不得自己的学位;另外,大概他觉得牙科医生和政治没有什么关系,不 管什么社会制度,总需要牙医的。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韩国远从医学院毕业以后,被分配到贵阳中央铝业公司。他在学校就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工作一年以后评级,由于他工作出色,比同届的同学还评高了一级,在1951年“政治条件”还不象后来那样被看重。韩国远没有结婚,亲属中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娄瘦萍的妻子。
文革一开始,娄瘦萍是“右派份子”加上“反动学术权威”,在湖南中医学院里遭到“批判斗争”。韩国远在贵阳铝业公司,也成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斗争”。
我们现在还不了解当时韩国远遭受到什么样的虐待和折磨,因为还没有找到韩国远当时在贵阳的相识者,但是当时的贵阳已经十分暴力化,是很清楚的。据一位当时住在贵阳的被访者说,北京清华大学附中的红卫兵在1966年夏天到达贵阳,进行所谓“革命大串连”。清华附中红卫兵曾经到贵州省文化局打了很多人,其中有文化局所属的京剧团的演员等人。贵州文化局当时的幼儿园的院长,一位中年妇女、四个孩子的母亲,并不是文革的主要打击目标,也被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剃了“阴阳头”,用铜头皮带抽打,以致满背都是青紫血痕,惨不忍睹,一位被访者说,她看到了这位幼儿园院长被打后的后背,她从来没有想象到过人类的皮肤可以被打成那样可怕的颜色,所以印象深刻,永不能忘。从1966年8月到年底,文革领导人给予红卫兵免费火车票和食宿进行所谓“革命大串连”,实际上是把北京在1966年的所谓“红八月”中的打人和杀戮之风带到全国,在全国各地对所谓“牛鬼蛇神”开展暴力性攻击。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国远1967年逃离贵阳,来到长沙妹妹家。
韩国远来到长沙,长沙妹妹家的情况也一样糟糕。而且,他知道他的档案里有“社会关系”的纪录,他的单位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在长沙,很快会有人追来,如果被他们抓回去,原有的罪名加上新的“逃跑”罪,他只会吃更大的苦头。因此,他不能在长沙久留,必须赶快离开。
他的外甥女,娄瘦萍的女儿,要跟舅舅同行。开始他们可能只想避一避风头,但是实际上当时无处可躲,后来他们决定设法离开中国,事实上,这是逃离文革迫害的唯一的出路。
娄瘦萍的女儿叫娄玉方,当时是长沙第四中学的初中学生。她和舅舅先到了广州,后来到了东北。他们到过北朝鲜,被遣送回来,然后,他们在东北的营盘被逮捕。他们的罪名是“叛国投敌”。由此罪名,韩国远被判处死刑,娄玉方被判处10年徒刑。
仅仅因为试图逃离文革逃离中国,就被判处死刑﹗文革中有一批人因此罪名被枪杀,比如,“网上文革纪念园”中的顾文选。把试图逃离的人判处死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残忍的死刑标准。在奴隶制度下,逃亡也不至于被杀害,奴隶主需要奴隶作为劳动力,中国的文革领导人控制了八亿人口,不在乎这些人口的死活,他们要的是无边的威慑力、无上权威的巩固,顺着他们的思路,则容易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作。对试图逃离中国的人施加死刑,对他们的“革命”非常有利。当时,举国上下,残忍的迫害到处进行,不但手段残酷,而且打击的对象也越来越多,在迫害面前,如果不能忍受,人们只有两种选择︰反抗或者逃亡。
然而,当时有严格的户口制度、各个单位和居民区的严格的监视系统,加上粮票发放方面的控制、每家住房的狭小、残酷的株连制度,这些使得人们很难帮助别人躲藏。因此,躲在国内的某个地方以逃避殴打和虐待,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想逃离文革的迫害,唯一的出路是逃离中国。
试想一下,如果人们可以自由出入国境,文革根本不可能进行。对文革领导人来说,封锁国境,不准任何人离开,是保护文革得以进行的必要手段。他们的设计相当清楚︰铸造一个铁笼子,在这铁笼子里他们可以肆意虐待迫害人们。在一个开放的国度里,不可能实行文革的残酷迫害。正因为这样,对中国和外部世界的隔绝,对任何试图逃离中国的人的惩罚,在文革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残酷程度。
中国的普通人民,没有权利选举自己的政府和领导人,也没有权利选择工作和居住地,当打骂杀戮袭来的时候,他们没有权利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他们不但不能反抗,而且,也不能逃离。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个境况。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可悲的事实是,在前东德,如果试图偷越柏林墙而被逮捕,不会被判处死刑;偷越柏林墙被抓获的人,判处的监禁是一年左右;现在人们知道,为了偷越柏林墙,有多少人被哨兵打死,有多少人进了监狱,但是关于有多少中国人因为试图离开中国而死亡,我们至今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中国文革当局要残忍得多。长久的超常残忍使得人们习惯了残忍,以致很多人以为枪毙偷越国境者,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韩国远被判死刑,不到18岁的娄玉方被判10年。没有离开家一步的娄瘦萍,也立即被逮捕,关入监狱,他 在1968年被逮捕,在拘留所中关押了两年之后,1970年9月27日,他被判刑15年,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而他的“现行反革命罪”的具体内容,是帮助韩国远和娄玉方“叛国投敌”。
1970年,正是所谓“一打三反”运动的时候。这个缩略语中的“一打”是指“打击反革命”,在中共中央文件指导下,在新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下,各地抓捕了大量的“反革命”;新的逮捕人和审判人的方式也 在那时被确立;判处死刑的审批权被下放到各省“革命委员会”,最高法院不再存在。文革后的一个“内部文件”说,1970年2月到11月共十个月挖出了“叛徒”、“特务”、“反革命份子”一百八十四万多名,逮捕了二十八万四 千八百多名,杀了数以千计的人。至于确定“反革命”的“依据”,在笔者找到的当时的权力当局发出的关于被判死刑者的材料中,可以明显看出,当时被判死刑和重刑的人,最主要的罪状就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叛国投敌”这两项。
在文革中因受迫害偷越国境成功者,现在我们知道的只有音乐家马思聪,文革前的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和所有的学校负责人以及大批教员一样,马思聪在1966到残酷“斗争”,被戴高帽子,挂黑牌,在校园“劳改队”中“劳改”,被抄家、殴打、关押。他在1967年1月16日偷渡香港成功,后来又被接到美国,他在美国得到政治庇护 ,居住在费城,1987年在费城去世。
在马思聪逃离中国之后,文革当局立即在全国进行大规模的追查行动。当局把严厉追查此事的信息传达到每一个单位的工作人员,这不仅是为了广泛动员追究那些同情、帮助过马思聪的人,从此断绝各种可能的外逃管道,也为了制造心理压力,断绝其它人萌生此心。
据上海作家叶永烈所写的《马思聪传》(笔者手头有台北版本,晓园出版社,1989)说︰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在1971年7月访问中国后,在美国的记者招待会上,基辛格说他会见周恩来总理的时候,周恩来曾经向他询问当时居住在费城的马思聪的情况。周恩来说︰“我生平有两件事深感遗憾,其中之一就是马思聪五十多岁离乡背井到国外去。我很难过。”
周恩来的这段话,也被叶永烈放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周恩来的这段话,是对美国人说的,当时在中国并没有公布过。他对中国人讲话,跟他对美国人讲话,采用不同的口气和方式,是常有的事情,这其实不足以表明周恩来在中国实行的政策。现在叶永烈引用这段话并且放在扉页上,是为了强调周恩来和马思聪的关系以及周恩来对马思聪的“关怀 爱护”。叶永烈也在书中紧接着写道︰“马思聪曾经说过︰‘我毕生最为敬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恩来总理。’”(页11)叶永烈为周恩来的这段话感动,并且也要读者作如是想。如果只了解马思聪一个人的逃亡故事,也许读者会相信叶永烈的话。但是,稍微贴近一点文革现实,了解一下别的试图逃离中国的人受到的惩罚,比如,这里记述的韩国远的死刑和娄瘦萍娄玉方父女被判重刑的历史,就会恍然大悟周恩来这段话是多么虚伪,多么不真实。
马思聪逃到美国,已经是中国权力当局无法干预的地方,所以在外交场合,周说一些似乎有人情味道的话来评论,而且也绝不会让普通中国人听到。实际发生的事情是,对于那些逃亡未能成功的人,他们被抓住,遭到的处罚是死刑、被枪毙,最轻的也是十年以上的重刑。全国各省都是这样的判决,可见是在“党中央”的统一领导下实行的。如果周恩来真为马思聪五十多岁出走异国感到“遗憾”,对那些被枪毙的人们他要说什么呢?文革迫害死了那么多人,他遗憾的事情怎么能只有两件呢?我们知道,就在周恩来说这番对马思聪出走感到“遗憾”的话的时候,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待过逃亡的马思聪的几个人,都还被关在监狱里,娄瘦萍父女这样的人,也还在劳改营中服刑。在马思聪出逃20年之后,这样的话被作为周恩来的“美德”来宣扬,对不明历史真相的读者,是一种误导。
1970年9月27日娄瘦萍被判刑的时候,在长沙开了全市性万人“公审大会”。这种“公审大会”也是文革中大量采用的最具文革特色的东西之一。这种“公审”没有证据提供。没有辩护,也不说出根据那一项法律条款定刑,在几千几万人面前进行,最主要的功用之一是恐吓民众,杀一儆百;“公审大会”之后,还把被判的押在卡车上到城里各处“游街”,威吓更多的人。娄瘦萍被押在卡车上,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的是“现行反革命份子”。他的家人不被准许参加那天的“公审大会”,他们打听到了“游街”路线,等候在长沙黄兴路的新华书店门口,当“游街”的卡车在公审大会后开过那里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娄瘦萍。这是他的家人最后一次看到他。
娄瘦萍被判刑之后,押送到位于湖南湖北交接处的涔澹农场,那是一个劳改农场,当时娄瘦萍已是66岁的老人。劳改营不给“犯人”吃饱饭,强迫他们作超强度的体力劳动,这不但不是秘密,其实也让“劳改”成为对牢里牢外的人进行威慑的公开手段,只是这种手段至今还未得到详细的记述和分析。娄瘦萍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了近四年,终于 死在劳改营中。知道一些他在劳改营中的生活,并且见证了他的死亡的,是与他在那里相识的同是囚犯的“江雁”。
关于娄瘦萍在劳改营遭遇,请看“江雁”的文章,只是“江雁”在劳改营不可能和他多谈话,两件事情写得不准确︰
1、娄瘦萍的妻弟韩国远是被枪毙的,而不是被判刑十年;
2、随韩国远出走的娄玉方不是娄瘦萍的独生女,她是娄家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
娄瘦萍被抓进监狱以后,他们家人失去生活的经济来源,他的妻子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中,长女娄玉方也被判了刑关在劳改营,另外三个孩子都未成年,文革中也无处可以打工挣钱,所有打工挣钱的方式都被视为“资本主义”而禁止。娄瘦萍的家人不但作为“反革命家属”处处受到歧视,而且在经济上度日极其艰难,他的家人曾经一连三个月, 没有买过一点菜,连两分钱一斤的空心菜也没钱去买。
在劳改营里,被囚者每个月可以发到1元5角零用钱,这是被囚者在伙食之外可以得到的唯一的生活数据来源,这钱在理论上说是给被囚者买肥皂和烟草等用的,但是因为劳改营中伙食品质低,量又不够,劳动强度非常大,被囚者长期处在吃不饱的状态中,他们往往把这一点钱,全部用来买食品,填补肚子。也有一些人比较运气,他们在监狱外 的亲属会给他们送一些食品或者送一些钱来,这样他们可以略微改善一点生活。但是娄瘦萍不但没有人能接济他,反而 是他把自己的每月1元5角钱,省下来,寄给他家中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娄瘦萍最小的女儿是1960年代初期出生的,爸爸被逮捕的时候她还不记事,作为“反革命的女儿”,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心理和营养方面都处于恶劣的环境中,遭到打骂是常有的事情。家中无钱买食品。她长期精神压抑,营养不良,个子非常矮小,只长到一米四十多。最后,这个小女儿精神失常,自杀。
娄瘦萍的大女儿娄玉方被判刑的时候,还不满18岁。她被判刑10年,关在湖南茶陵的“劳改农场”,十年 后刑满释放。文革结束后,她在医学院当清洁工。她刻苦自学,终于考上了医学院的研究生,在1990年代毕业,现在她是长沙第四医院的针灸医生。
我希望将来能够访问娄玉方,听她自己说出她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是不应该忘记的。这样的故事让我们认识人世,看到人间可能发生多么不合理、多么不公道的事情,世界上有一种邪恶的势力,总是致力于迫害人压抑人,这种邪恶在文革时代大行其道,毁坏了无数人的生活。娄玉方的故事也会是对人生力量的一种激励,让我们看到,在一个比较平和的时代,人只要努力,就可以创造比较好的生活。读者中有认识娄玉方的人,请把我的这一希望转告她。我的更大的希望是,将有一天,人们可以自由地书写文革历史。我们已经无法改变过去,我们再也无法使文革的受难者 们复生,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把他们的故事全都书写出来,并且理直气壮地宣告︰害死他们是一种罪恶。我们可以大声 地说出真实的历史,说出我们自己的和别人所遭受的迫害,说出我们的肉体和灵魂经历的痛苦,不需要隐名埋姓,临时 另取一个名字,不需要惧怕作恶者的威胁。让我们为此努力。
(附文)医学教授娄瘦平
作者︰江雁
一九七一年九月,我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刑,押往湖南涔澹农场服刑。这个农场位于常德地区,其实是涔水和澧水环绕的一个江心岛,经劳改犯们多年垦殖而成,有五万一千亩耕地、一万八千亩淡水养殖水面。一九七一年,共关押劳改犯人和刑满就业人员约一万人,有八个农业大队以及水产队、机务队、运输队、加工厂、医院、干部子弟学校和知青农场等直属队,是湖南省公安厅所属诸多劳改农场中的一个,领导机关为场部军管会。
我被分配到一大队四中队。记得到农场的第二天,收工后,我听到监房里有人操着北方口音,我是北方人,久未闻乡音,就过去打招呼。说话的是一位老人,头发已近全白,个头不高,身体很结实。他穿一身破旧的黑色棉衣裤,衣裤上都印着劳改犯”的黄漆大字,脚蹬一双泥泞的“力士鞋”(一种在劳改队出售的廉价布面胶底鞋),头戴一顶几经缝补的黑棉帽,但那双黑框眼镜后面的眸子,却透着慈祥和智慧。
攀谈中,得知这个老人叫娄瘦平,被捕前在湖南中医学院任教,安徽皖北人,一九零四年出生,这年六十七岁了,我问他劳动上吃得消吗?他说他所在的九组都是老弱病残,比较起来,他还算身体好的。我又问他家里的情况,他摇摇头没回答。当时我真不懂,这样一位大学教授怎么也成了“反革命”?囿于劳改场规定“不准互相谈论案情”,我没问他判刑的原因,那是后来从其它犯人嘴里听说的。
事情要回到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成千上万的教授和学者,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而遭批斗,并同“地富反坏右”这“老黑五类”一道列为“革命的敌人”娄瘦平已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这次再加上“反动学术权威”这顶帽子,是所谓“双料反革命”,自然在劫难逃。他有一个女儿,当时正上高中,在学校也被红卫兵们骂作“黑五类的狗崽子”,饱受欺凌。就在这时,娄瘦平的妻弟,也是一个所谓“反动学术权威”,不堪忍受批斗,只身从云南昆明逃来娄家避难。娄瘦平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藏得了一个“畏罪潜逃”的人?想想走投无路,妻弟决定铤而走险,南下广州再逃往香港,此事被娄的女儿得知,便执意要同舅舅一道去冒险。娄瘦平只有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本是不敢让她去冒这种风险的,可想想眼下自己生死未卜,与其全家守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让妻弟把孩子带走。于是他凑出钱给两人作路费,分手时只对女儿说了一句︰“你自己去找一条活路吧﹗”
两人到了广州,人生地不熟,又不会讲广东话,那时广州大街小巷布满了盘查行人的“纠察队”、“红卫兵”,立刻发现他们两人行迹可疑,将之收容审查。“逃港”在当时虽是风潮,然而一旦被抓获,照样是“投敌叛国”的重罪,结果娄瘦平的妻弟被判刑十五年,女儿也被判了十年。娄本人因为对女儿讲了那句“你自己去找一条活路吧”,被定为“教唆投敌叛国罪”,判刑十五年,送来这个涔澧劳改农场。他的女儿当时只有十七岁,被送到关门关押女犯人和少年犯的湖南茶陵县劳改茶场,我们组有个曾在那里关押过的犯人见过这个女孩。
听了他这么惨的遭遇,我很自然的见了他就打招呼,出工前、收工后,也总想跟他聊两句,希望分担一点他的悲痛。他那个组都是老弱病残,常被分派在工棚里干晒谷、晒棉花、棉花分级等活儿,不太费体力,但劳动时间很长,收工比我们晚,我回到监房,总是见他手脚不停地忙着,或翻晒谷物,或修理农具,要不就是搓草绳,有的犯人跟他开玩笑︰娄老倌,你这么拼命干活,还想不想活出劳改门了?他笑一笑,仍作他的事。后来他跟我说,一个人闲着,脑子很乱,手脚忙一点,心情反而平静。
我们所在的一大队,位于涔澧农场南部,关押犯人的监房由一正方形的高墙电网围住,西南和东北角还各有一座岗楼,武警日夜站岗。围墙内四栋监房,为四个中队,其中一、四中队是“反革命犯”,二、三中队是“刑事犯”,共一千多人。
我们所在的四中队,又称“农科所”,生产水稻、棉花,还管全农场的良种繁育。下设十一个生产组,分为甲乙丙丁四类,既是劳力强弱的划分,也是吃粮标准的区别,还美其名曰“社会主义的按劳分配”。犯人的伙食,主要是定量的大米、白菜、萝卜,每月三两肉、三两植物油,但每天被强迫干十至十四小时的繁重劳动,自然不足裹腹,犯人们整天饥肠辘辘。
秋收已是起早贪黑了,场部忽然急令各大队抽调劳力烧砖,那是为了给干部们盖大礼堂。犯人既要割稻,也要完成干部规定的额外任务,割稻分配甲等劳力每天三百七十平方米、乙等三百三十、丙等三百,而且必须完成割稻、打稻、脱粒、和草并挑谷到晒坪这四道工序;五个犯人一组,称为一“桶”,分工作业;我是乙等劳力,我们一“桶”五人,要完成一千七百平方米(约两亩半)的活儿,一般都是每天十个小时以上汗流浃背地拼命干,才能完成。如果完不成,干部就勒令这一“桶”犯人“找原因”,挖出所谓“反改造分子”,否则一“桶”人都不准吃晚饭。被挖出的“反改造分子”,要在全中队犯人大会上挨批斗,干部还会剥光他的上衣,用竹扫把猛抽,以“杀鸡儆猴”,这种刑法虽疼痛钻心,却只伤皮肉,不影响第二天照常出工。
这次秋收,娄瘦平他们老弱病残的九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被赶到大田里干活。他们割稻还凑乎,腰疼难忍时可以跪着、坐着割;但要他们这些老人踏人力打谷机可就“死猴子了”(湖南方言“无能为力”之意),用脚踩踏板启动那个沉重的旋转木桶,必须加速到一定速度才能脱谷,操作者一旦同踏板配合不好,人立刻被踏板惯性弹一个跟头,老年犯人操作艰难可想而知。偏偏秋收第一天,四中队指导员汤登和紧跟着下田来检查,此人是涔澧农场造反派头头,一度还夺了场部的权,人称“汤司令”,为人心狠手辣,对犯人骂不离口、打不离手。他到田里一看娄瘦平一组人割稻跪的跪、坐的坐,立刻大骂︰“你们这几个老家伙,过去在社会上好逸恶劳,进了劳改队还不思悔改,偷懒耍滑,你们谁见贫下中农像你们这么舒服,坐在地下割稻?”当晚点名时,“汤司令”又大骂这个老弱病残的一组,勒令“找原因”。趁犯人分组讨论的间隙,我劝慰娄瘦平说︰“他这是吓唬我们年轻人的”,要他别在意。他苦笑道︰“我知道。”几天后,“汤司令”看看从这些老人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把他们调去翻晒稻谷。
第二年冬二月,为积肥抽干一个烂泥塘,农场干部们都携眷蜂拥而至,大声吆喝犯人给他们捉柴鱼、挖鳝鱼,两天后,鱼已提尽,塘泥中还剩一些莲藕,又细又小,犯人也都挖了出来,可干部们已看不上眼,弃之而去。对饥饿的犯人而言,任何能入口充饥的东西都非常宝贵,也常为了争吃一口萝卜菜而斗殴,因偷吃喂猪的生红薯而被毒打。但是,如今面对这些莲藕,我们是又喜又怕,怕的是按监规,未经干部允许犯人吃任何东西,都叫“偷吃农副产品”,是可怕的“重新犯罪”,但我们还是分了这些莲藕,但娄瘦平无论如何不肯领他那一份。第二天,我见来带队的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管教干部,就找他请示“分藕”一事,并获得他批准,娄瘦平这才收下他那一份。
一九七三年四月,我们中队的犯人医生因贪污犯人的零花钱遭撤职,中队干部决定让娄瘦平顶替。犯人医生没有专门的医务室,所有药品都塞在一只小药箱里,这当中还有一个故事︰其实娄瘦平先前当过中队的犯人医生,就背着这只小药箱,有一次正值旧草顶监房换新砖拱顶,停电用油灯,有人要止胃疼的颠茄药水,娄瘦平老眼昏花,监房里光线又极暗,不慎认错药瓶上的标签,拿了治外伤的红汞药水给病人,出了“事故”被撤职,大队干部嘲笑他是“红汞药水和颠茄药水都分不清的所谓医学权威”,还组织犯人多次批判“反动学术权威”。
娄瘦平这次再作犯人医生,非常谨慎,特别在犯人物品保管室清理出一小块空间,把各种药品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不致拿错。他见我脸色蜡黄,就问缘故,我说我在大学读书时染上了急性黄疸性肝炎,还没来得及治,就赶上“四清”下放、“文革”、接受再教育、隔离审查直到被捕入狱、判刑劳改。娄瘦平记在心上,抽空给我认真检查了一次,说我肝区明显有压痛和肿大迹象,便为我争取去场部医院检查,但未获批准。我将娄的诊断写信告诉母亲,她一方面给农场写信以此要求改善我的生活和劳动条件,一方面常年坚持给我寄营养品,救了我的命。
前面提到过,娄瘦平不能一个人闲待着,否则就精神恍惚,夜里也睡不着觉。从一九七三年夏季起,他每晚“政治学习”后,一个人在灯下写东西,有几次凌晨两三点我起身去厕所,都见他还在写,他说他睡不着。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写的内容,但后来听中队干部说,娄是基督徒,他写的东西,一部份是宗教性的认识和人生的困惑,另一部份是“林彪事件”后他对中国前途的担忧。这些文字也统统不知道遗失到哪里去了。
一九七四年元月初的一天,很冷。涔澹农场四面环水,冬季多河,犯人们早晚都用草绳将棉衣扎紧御寒。可那天收工后,我看见娄瘦平正在监房内洗冷水澡,我知道他几十年来坚持洗冷水澡,隆冬腊月也不间断,可那天低温大风,我上前去对他说︰当心别感冒。他笑笑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谁知第二天他真的感冒了。我收工回来去看他,他正躺在床上,说已经服了阿斯匹林,要我不必担心。就在那天晚上,他的病情突然加重,昏迷不醒,送去场部医院后在也没有回来。据大队干部医生说,他是因“突发性脑中风”病逝的。
娄瘦平病逝一年后,一大队调来一位新的干部医生,姓聂,是娄瘦平在湖南省中医学院教过的学生,他说娄教授知识渊博,讲课生动,为人谦和,是学院里最受学生尊敬和喜爱的教授。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也年逾半百,这期间自然是百般奋力,居然从湖南省涔澹农场的一个年轻劳改犯,变成美国博士,每当我在大洋彼岸这里的大学校园里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华裔教授,就不由想起苦难中朝夕相处的娄瘦平来,他亲切的皖北口音,也会在耳边萦绕……。
值此娄瘦平教授逝世二十五周年之际,谨作此文以为对他老人家的一个小小的奠祭。愿敬爱的娄教授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