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讲明清笔记小说,大都激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而对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颇多微词。他们自有他们的说头,我则更喜欢后者。论思想内容,难以简单地用进步、保守划分高下。蒲作描画了许多活泼可爱的女子,对一夫多妻制却满口生津;纪书有不少“劝善惩恶”的封建观念,但许多篇什至今读来仍有振聋发聩的力量。像《民之四害》对吏、役、官之亲属、官之仆隶四种“无官之责、有官之权”的人的清醒认识,像《狐畏孝妇不畏官》对政治权威的人格感召力低下的揭示,像《余某》对滥施同情开脱罪犯的伪善的揭露,都说明纪昀既有古代知识分子的良知,也有优秀政治家的头脑。论艺术性,纪书虽不如蒲作有完整的故事和丰满的人物形象,但纪书用语平易浅显,接近白话,易读;“隽思妙语,时是解颐”,较轻快。
当然,《阅微草堂笔记》不像《聊斋志异》那样凝聚着作者毕生的心血,不过是一时遣兴抒怀而已。纪昀一生的主要事业不在此书。他在功名仕途上比终生潦倒的蒲松龄幸运得多。24岁中举,31岁成进士,入翰林院,45岁升为侍读学士,常在天子身边。论理政,他当过地方长官,两次出任都察院,三次任礼部尚书,还当过一段时间兵部尚书(国防部长),最后当到协办大学士(副相);论艺文,他多次主持全国大考,是《四库全书》这部大型历史文献的总纂官,诗文赋奏著述繁富,可谓一代文豪。嘉庆皇帝对他一生的鉴定是:“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纪昀生前的“恩宠”和死后的哀荣(谥为“文达”)在封建社会是没有几个知识分子可以幸逢的。
然而就是这个纪昀,在皇上的眼中,地位比供人玩乐的娼妓、小丑也高不到哪里去。他能受皇上“知遇”,是因为他明察人事,趋避有道,鲁迅曾称他为“世故老人”(不全是贬意);他能够遇难呈祥,是因为他应变有术,善于保护自己。相传有一回他背后称乾隆皇帝为“老头子”被乾隆听到了,他以万寿无疆是为“老”、天下元首是为“头”作解释,才化险为夷,得保首领。据《清鉴》所载,乾隆皇帝一再南巡,民间怨声载道,纪昀沉不住气,找了个机会“从容为帝言:东南财力竭矣,上当思所以救济之。”不料惹得乾隆龙心震怒,叱之曰:“朕以汝文学尚优,故使领《四库》书馆,实不过倡优蓄之!汝何敢妄谈国事!”在乾隆皇帝看来,文人学士根本不配参政议政,他们的使命只能是“润色鸿业”,点缀升平,插科打诨,逗乐解闷。
不仅一个乾隆皇帝,所有的封建统治者都是这么看待知识分子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早就指明了这一点:“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蓄,流俗之所轻也。”至于从事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如名医华佗,在封建统治者如曹操看来,不过是“鼠辈”、“小人”,弄死他们如同踩死蚂蚁一般无所谓。就是像诸葛亮、刘伯温这样大智大慧的知识分子,一度成为最高统治者的智囊,似乎一言九鼎,也终于被猜忌、被疏远,或左右掣肘,或含冤谢世。
纪昀们的悲剧在中国上演了数千年,自有必然上演的社会根源。不铲除这个封建性的根子,不论是谁,哪怕他智赛过诸葛,学富于纪昀,也逃不出玩偶或附庸的“定数”。
(杂文报,1989,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