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学校园中乡愿之风颇盛,老师竞言学生之善,而不言其不善,这也有些背景因素。
蔡元培曾说,自“科举废、学校兴”,教师登堂宣讲,学生聆听,师生之间的接触和感情皆远不如书院时代,学术授受渐“同于商贾之买卖”。对于这类现代学制产生的师生疏离,很多教书人是不满意的。据说蒙文通先生曾把课堂搬到茶馆去,授徒于品茗之间,风雅与学问兼得,而师生的感情也更融洽。但那是在斯文尚未彻底扫地的时代,我猜茶馆里总有相对宁静的处所,予读书人以清谈之便。今日的茶馆,或许就没有那么雅静;论学于喧闹之中,恐非常人所能。
蒙先生的做法,体现了前人寓教于乐的主张。《吕氏春秋》说,劝学要顺诸人情,而“人之情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能快乐地学习,不肖者也能参与;若是痛苦地学习,即使贤者也不能持久。故“达师之教也,使弟子安焉乐焉,休焉游焉,肃焉严焉”。简言之,使从学者乐而后有所得,才可谓“达师”。
不过,安乐休游之余,也还要有所“严肃”,才能于学有益。今日校园中一些老师或许为了能让学生安乐休游,便以鼓励代批评。有些热心肠的人更可能因现代学制下的师生疏离而产生负疚感,无意之中不好意思批评学生,或虽批评而使人听起来像表扬,后者就有些接近乡愿了。
例如,有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实在不高明,答辩时多位老师表述了不满和批评,但这些老师的表述均极为婉转动听,以至于该同学全部听成了赞扬,后来也一直认为自己的论文做得不错。直到有一天另一位老师看了他的论文,告诉他其实不高明。结果他回去请教过去的老师,才知道他的导师原也不看好那篇论文,当时有特别原因未参与答辩,后来又“来不及”告诉他。而那些以动听语汇表述批评的老师们,也都曾将其不满告诉了这位导师。换言之,除了当事人本身,人人都知道这篇论文很差。假如没有后来某老师的直接表示,这位学生可能一直认为他走在正确道路上。估计上述老师都是出于善意而想要表现得厚道,然而实际后果恐怕难逃“误人子弟”之嫌。盖若该生良好的自我感觉保持得太久,在未来的学术生涯中才遇到挫折,这晚来的打击,很可能彻底摧毁其学术自信心。
乡愿风气流行后,学生较少听到直接的表述,也渐渐习惯于从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测老师的意愿。某校一位进校不久的研究生想要申请公费到美国进修,要导师写推荐信;导师因为前一学期恰外出客座,尚未给该生上课,所以要该生找已修过课的老师写推荐信(美国的学校并不习惯看只有套话的推荐信,而会预期看到有实际接触经验的老师给出的具体评价)。结果这位学生将此解读为老师反对其出国,立刻放弃了申请。事情传到系主任那里,就成为其老师自以为世界第一,不主张学生到外面去学习。
正是乡愿风气的流行,使得毕竟居于弱势的学生不能比老师更直白。本非乡愿的学生,却成为乡愿风气的直接受害者:其虽不情愿,却不得不“顺从”了其认知中老师的意愿,失去了一次到外国见世面的机会。同时,系主任听说该系有天下第一的教授固然快慰,又似乎尚无此自信,结果只能认为此人故步自封,不思长进,还妨碍学生进步,颇为不悦。在师生和同事(且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这样的误会之下,该系的研究生培养,至少在牵涉到三位当事者之时,恐怕会遇到很多困难。而形成误会最主要的因素,即学生并未向老师坦承自己的疑虑,甚至没能“弱弱地问”老师的本意。
师生之间是以“客气”处事更好还是坦诚相对(包括赞扬和批评)更好,也许还可以探讨。从实际看,至少今日重点大学的学生们受到的鼓励和表扬或已够多,他们“进入社会”后还会遇到很多挫折甚至打击,同时也会面临很多竞争,包括不同观念的竞争;在大学期间稍微有些不那么顺畅的经历,开始尝试怎样面对批评,或许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历练。
比这些实际考虑更重要的是,在形成善恶是非的表述都婉转到“受众”可能无法理解的乡愿风气之后,师生都可能在无意识状态下相互“误会”,在这样的场景之中,学生在大学里还能获得多少真正的教益?我们做老师的是不是有些误人子弟?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