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郁郁是位注重内心感受的诗人,他的作品是从内心出发去剖析人与人、人与这世界的关系。其诗没有客观的描摹与述说,表现的是心理的现实,用语言创造的幻象,是冷漠、疏离、缅怀,文字中的迁徙与内心的动荡不安。他多次突显了"琥珀"这个意象来对应自己的心胸,这虚荣的假象其实是生命的窒息,具有悲剧意味。
曾零星读过南子的诗,亦留下较深的印象。与以前的印象相较,这一组新作似写得更好,有更上一层楼之感。作品写的是不同的情境、情绪和感觉,是对生存的认知、自我的认知。被囚禁的自由、耗损、隔离、沮丧,心灵的痛苦和折磨,带给我们的是速朽的光焰,用墨水平缓纸的寒气的衰弱的声音,却有着穿透心灵的力量。
【郁郁的诗】
告别内心
疏远了一些地方色彩
个人的心胸就宽广得像
一枚小小的琥珀
棕色的泥土和人类的脸一样
油腻得使我们无法拒绝饮食
希望有更多的头发万国旗一样地飘扬起来
即使沉没在海底世界
也还会有珊瑚盛开的时候
当白雪和企鹅摇摇摆摆
步入人类所有的领域
我们的衰老已是追悼会上的泣不成声
纪念这年头里发生的每一场悲剧
最后的观众是我们自己眼中的砂砾
看不清年复一年的区别
根本的距离仅仅是大雾天一段微不足道的事故
真正的人类仿佛是应接不暇的名牌
穿起来,我们依旧忘不了
在这个虚假世界上的一次次艳遇
谁来怀抱我们幻想中的偶像
多么寒冷的黎明和她冰凉的手
温柔的衣袖在风中逐渐模糊
这一种必要的疏远
是一场人类从内心开始的大迁徙
尽量回到重新的岸边
当乘坐的汽车成为一只船
当心中的爱人成为一个小黑点
我就尽量回到重新的岸边
修补我思想的网
用一些通常的文字或者十分古老的方式
我曾经是你们的船长吗
每一次罹难,你们都会巧妙地逃离
显示了水手的本色
也应验了那一句家喻户晓的话语
我的忘却,我的缅怀
凝结在一起就是今天的缆绳
全部的犹豫系在它身上
像一只生命的手,牵着我
走过了这么多年的一个人的小风小浪
其实,我也是一个小黑点
甚至是一条领不到保险金的沉船
你们应该越过我没有光彩的脸
就像我也总想克服人类天生的许多弱点
尽量回到重新的岸边
迁 徙
居住在书本的扉页,安全
被封面翻了过来
那一小段注解
躲在标点的怀里,歇息
像一张张拂面而过的苍白的内页
打开即将封存的上一个年代
夜晚,阳光般漫流
淹没了内心的水位线
头发就不由自主地波浪起来
朦胧的海市蜃楼是一座圣城
人们离开家园,无言地告别
不看那一片真实的哭泣
远处的粼粼波光已把梦境
照耀得如同一个明朗的白天
再度遣返原籍的人们
排列成一枚枚小小的铅字
从头至尾,像一本油印刊物里的
寓言为人神秘的传诵
在整整十年的乘坐中
有一位心向着下一个世纪的旅客
正从容地划亮火柴,点燃
这一本最后的列车时刻表
并且牢记到达的地点
有人想到了死
有人想到了死
我惊愕地挣脱你们
奔到清明时节
这些青青的草
这些伤感的露珠,挂在
死者的梦中
我不能告诉你们
依恋过去的岁月,就是
缅怀我自己
也许空洞也许抽象
也许只有我自己明白
死了,你们才能放过我
一如我每天张着虚伪的脸
一到夜晚
倒头掉入黑黝黝的梦乡
想想自身的困惑
是否活得严谨
是否活得猥琐
像报缝里的讣告
死了,也无人看见你
真实的脸和完整的一生
日常生活
搬运日常生活器材
内心也就流满了汗水
希望它成为时间的琥珀
我们不规则的一生
装饰了日后的虚荣和假象
妻子优雅的姿势在这间房子里
是茫茫墙壁上的影子
躺在一起,明天就会有阳光似的婴儿吗
这第一声啼哭和我们一样
来到这个世界接受撒谎训练
胸中的琥珀和眼里的影子
像屋外的灰尘,迎面扑来
我们惟一抵御的工具,搬迁
到下一个世纪
时间的白发像那些虚假的风度
躲起来,黑漆漆的长夜
和海市蜃楼说服我们自己
白手起家,成为一片墓地
我们的内心世界也就忙忙碌碌
像大街上的人们
奔波到头来给自己签发
出生证、结婚证、死亡证
许多纪念的日子像一件新衣裳
漂亮,但总有一些不自然的痕迹
回 家
长途跋涉,跟着鞋回到自己的家园
田野凋敝得像刚刚遭受了一场强盗的洗劫
推开门,低低的气压把炉灶整成了咳嗽
我的情绪弥留在屋内
久久不能散开,像积满尘土的头发
小河在村头祖母一样地絮叨
这世道怎么像我多年不见的儿孙
陌生得要从胎记才能辨认,他们
折腾了这么多年,再来烧我这把老骨头
反正也活够了,百年以后还是一把土
播种吧,即使连年歉收,像我
书写的诗歌,连自己也养得半饥半饱
还要杀虫除草,一个农夫的本质
时间的蟒蛇,游来游去
每逢清明,自有良心的雨水来忏悔
天高云淡,望着鸟想起一生的飞翔
挥挥手向自己的浮躁告别,然后
鱼也似地沉入水底
那里的海藻、珊瑚,还有一张捕捞的网
全都是我上岸就义前的流连忘返
含笑终生
在人们痛哭悲伤的日子
在黎明即将成为晴朗的时刻
我,停留在一个无名的车站
等待你,期盼你,我心中
这么多年的经历
是一趟万水千山的国际列车
隆隆而来的是我可以免费踏上的旅程吗
你看我身边的女子
多么像我终生追求的
美丽却又是难忘的没有
人啊,我这一辈子的到来
惟一的理想
是否和你们一样虚无
为了使你们成为妻子、子女
这个年头的忧虑
好比囊中羞涩的爱情
被你们轻轻地揭露
我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庶民
还有什么要叹息
在今天,在朋友纷纷像纸钱一样
自我毁灭的日子里
我只想,将手中的烟蒂
摁成心中的灯塔
给后人留下一段安然无恙的航线
不管他们走近我的坟墓
还是走向我风韵犹存的情人
只要人类依旧爱惜
只要他们依旧怀念
我就能感到:我是含笑终生的
【南子的诗】
全 部
我的诗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中苏醒
它寻找我
带着声音的线索
而我被囚禁的自由曾是它的全部
是它沿途中全部的白霜
是它刀丛里的线条
呼吸中全部的倦意
现在 它寻找我
在道路上 在不断开始的重复中
它仅有的福份在风中弯曲
最后 被全部的词语耗尽
安 静
有被霓虹驱赶的山峦河流
从早到晚
以虚假的坡度堆积喷泉
有星星照着我和你
相互隔着
像地面上蝴蝶般的人群
有嗜睡者
俯身他身旁的泉水 脸的深处
含着大地的隐衷
安静 光滑的音节在风中弯曲
不被描述
安静里面有被压扁的唇
最 后
在说话之前
要忍受声音里带汁的光泽
要忍受顺着垂暮的方向
哭泣的人
一再变薄的影子中
我时常感到力量正在失去
要忍受戏水的幼兽
我热爱的儿童
不过是老人忧郁时的玩具
要忍受松弛的晚年
冰一样融化了情爱中的蓬勃
虚妄的道德
只埋在狭隘者心中
要忍受积云般的夜晚
每个夜晚养大了我
又磨损了我
卑贱者的生活最后只剩下阶梯
要忍受鸟的叫声
用叫声织茧
给自身制造出一个多余的仓库
自闭 吁求 疑问 规避
最后是宽恕
最后用惊讶喊出了她
身体的另一个
我们是多么地接近
昨 夜
昨夜——意志的失败
如同黑暗中移动的象群
缓慢,巨大而漫长
而用沉默来平缓沮丧的人
妄想从她有节疤的喉咙中
掏出一个有盐渍的大海
掏出鱼的鸣叫和死去的
金色蜂群
作为记忆的人质
确立她的信仰
而厄运 为了无名者的需要
又加入了一些奇特的品质
在这个夜里被重新酿制
用停顿的尘土
还给了她更高的台阶
月 亮
用了无数的夜晚发育
它依然是饥饿的
像小婴儿那样皱着眉
孤单而又新鲜
又像成人那样怀着羞耻
看着这满是漏洞的人世
微微低着头
唉 饥饿
饥饿带来简洁的名称和寒伧的线条
与我是多么的相称啊
每一个夜晚我和它一样
它看着我
我看着它
我的一天
每一个早晨
我看见的是床和被子的倦容
皱巴巴的 正展开昨夜的精血以及
失眠汁液的味道
当第一缕阳光
涂抹着带潮气的石灰墙
那弧度中的力量
有如古老的刑罚 加身于她
在这个失去荣誉的早晨
我没有提出问题
每一个中午
速朽的光焰投掷在街市的人群中
他们像欲望的行乞者
以速度对应着速度
像浓烟一样呛人
我停顿下来 从某个角度
我熟悉他们
“如果被遮蔽仍是惟一的
请把我忘在这里”
在这个失去荣誉的中午
我没有提出问题
每一个晚上
我用墨水平缓纸的寒气
又在怀疑中
喂养无名的,白雪般易于溶化的词
它的肉里裹着南方的病
喂养——是否意味着更优美,连贯
让它们成为上升的空气?
在这个失去荣誉的晚上
我没有提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