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亚晴:八月之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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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亚晴  

姐夫来我家时,我跟草莓在河边,我们各自在小水渠岸上采了一把野芹菜准备回去。远远地就看见山冈上有两个人走来,一男一女,层次分明,矮的那个是女的。草莓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划破了春天饱满的屏障。她呜呜地叫着,眼睛看着我,仿佛在说,那不是你姐姐吗,她怎么搞的啦?

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得更远了,背影朝向我们。不容分说,我的心中马上升腾一股温热。我欣喜地就往家跑,草莓跟在我后面,我听到她哼呀哼呀地出气,我发现,这种声音是跟常人不一样的。淌过脚底下那条扭来扭去的河,爬一段小上坡,穿过一片森林,就是我家了。我一见着我妈就劈头盖脸问,姐姐上哪儿去了。我妈正在扫一堆骨头,壮实的骨头在地上裹了一圈灰。妈妈慢慢地抬起头说,他们去学校了,她顺便也把那个人说进去了。

穿过一片森林,走一段小下坡,过一条扭来扭去的河,往一条山冈上走去,就能看到一杆红旗在操场一角飘荡。我姐在这个学校教书的时候,我才上三年级。她报到的第一天,穿一件绿色的呢子衣,蹬一双尖皮鞋。呢子衣据说是妈妈买给她的,尖皮鞋是她上高中从县城带回来的。我们坐在三年级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马上就要揭晓了,我显得比任何人都振奋和激动。一会儿,上课铃响了,新班主任走进教室来,我的眼睛一亮,我想每个人都不例外。他们听着这个新班主任的介绍,我姓孔。他迅即在有洞的黑板上画下这个字,因为用力过猛,粉笔掉了一截。紧接着的这个介绍让他噢噢了几声,他借这声音清了清嗓子。他的双臂因此支在讲坛上,弄得全班突然轰笑。他也不恼怒,同学们陆陆续续笑了一阵,空气都扩散了。这个新鲜人物提高嗓门的咳嗽,大家并没有因为他的提醒安静下来。我的秘密慢慢地在消失,甚至因为对这个人的一点点失望而陡然毁灭。下课后,这个新鲜人物宣布下课,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就这样同学们拍拍手下课了,小家伙这点倒很配合。

我的视线正斜对着教室的黑油漆门,新鲜人物斜倚在门框上跟我姐姐聊天。对面的那个女人对于我们三年级也是陌生的,三年级教室和幼儿班挨在一起的理由显得很充分,大同学不会欺负比自己小得多的同学。校长一直为他有头脑的分配暗暗高兴,当然他高兴的事可多呢,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我听见她说,早上起来,她就拿起吹火棒打架,之后他操起了锅铲要挖她的眼睛……吵得厉害,劝都劝不住。我眼珠骨碌一转,感觉后背就发热了。我真没胆冲出去,一到学校,我就成乖学生了。这是早上的事,我跟小我一岁的弟弟打架,被姐姐夸张地演绎。我离他们说话的地方有四张桌子的距离,还有一扇掉落了油漆的木门和一段灰白的空气。我感觉他们在我耳朵之外说话,可是我耳朵红了。新鲜人物不断地扭头看我,把聊天的内容和表情传递过来。我想,这个人真傻。他的傻让我有些懊恼。我比开始时更失望了。

回去我就跟草莓玩,因为她不会说话,这让我们之间的交往变得简单。草莓的名字是我给起的,她本不叫这个名字,还有是因为我没吃过草莓。我敢说,她比很多人都聪明。如果我把手交叉,她就知道我痒痒。我被挠得笑起来,她也笑。她比我大,所以笑起来抿着小嘴。我觉得土匪寨没一个女孩子像她那样温柔。

我们在屋子前画了一个大格子,在硕大的空间里跳房子。格子里的那几块泥巴分外干白。经常在那儿跳,就有了偷懒的习惯。我妈把晚饭做好了,叫我吃饭,我还要跳一盘再回去。她的声音从上而下地传来,月儿———因为我家比我们跳房子的地方高,所以,显得居高临下。她的声音一点都不含糊。我妈像憋气一样被气坏了。她回去就要骂我,就知道跟哑巴玩,能有什么出息。我真搞不明白,不过我也不要搞明白。妈妈跟草莓的爸妈关系那么好——只不过这句话不足以证明。晚上她还经常去她们家玩,草莓知道她是我妈,就从厨房拖出一条板凳,我妈就乐呵呵地坐下了,她能以很高的频率笑着。妈妈边乐边夸奖草莓,这个女孩子就是聪明!草莓便知道自己又被人夸奖了,当然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她真是一个绝顶的女孩,能够察言观色。别人高不高兴,谁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如同她摆在卧室里的家具,如数家珍。我妈告诉我,她根本就不会听。我问我妈,草莓是小时候吃药打针弄得不能说话的吗?她就说,不对,是天生就哑了,她爸妈好胜,不愿意说自己生了个哑巴孩子。第一个相信的是草莓,没有人比对自己的毛病更能掩饰。草莓以为是打针的原因。她对我说,她把自己的手放在额头上(感冒),然后一只手再往屁股那里作一个打针的手势。她有时候对我说,她要是能说话就好啦!我表示同样渴望的心情。并且思考过她的问题出在哪里?草莓她爸妈都没弄明白,我们怎么会弄明白?

我姐姐回来时,天快黑了。我妈问她,吃饭了吗?她说吃了。她是一个脾气很糟、对自己的事保持低调的人。因此,她有理由显得很不愉快。我知道,她喜欢用这种办法来获取同情。所以,我妈总说,她吃饭吃得那么少,体重才八十多斤,飘飘摇摇的,我也不要她做什么家务活了。我姐姐出生的时候是个死胎,接生婆对妈妈说,你看着办吧!我妈一急,对着姐姐人工呼吸。一团红色浓稠喷射出来,飞溅成梅花的状态。我妈吐了半天,我姐被这一吻,从此与人间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妈说,要不是老子这张嘴,你就没命了。我姐这时低着头,脸上的肉因为歉疚而僵硬。就因为那拼命的一吻,让我妈恶心得两个月吃不下任何东西,瘦得跟山上的小猕猴似的。爸爸借工作之由不回家,他喜欢用网捕鱼,和哥们喝酒这些毛病都是我妈所不能宽容的。所以,实在没有理由,他就回来一次,提半斤红糖,买一只猪内脏。

我对爸爸说,我们的班主任写阿拉伯数字的“2”写得像只鸭子。我爸正在学校后方的一块地上开荒。他并不是卖力地干着,时而在一棵老得弯腰的桃树下歇息,看起来悠闲轻松。他说,他要在这块地上种些东西出来。他边说边做,我似乎已经看见一片灿烂的桃花了,蝴蝶们在花朵中飞来飞去。我爸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这些花们,他喜欢看着它们成长。他眼里若有所得的样子跟批阅试卷是不一样的感受。

春天已经不可收拾地来了。姐姐的细跟皮鞋踩进的泥土越来越松软,几步之遥就是一片灿烂的小孔,地下的蚂蚁在呼吸人造革的气味。我坐在三年级教室里,窗外刘小梦家的小花园里的花芳香醉人,各种植物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头顶上形成一股暖烘烘的气流,我都快要睡着了。姐姐这天请了假,他的领导批准了。她要去上街,我们的班主任一会儿就去隔壁制止熙熙攘攘的我们。他对我们和善多了,等姐姐回来,站在小红旗下面对他扬眉一笑,他似乎就开始吐气了。他们聊到关于我中午的表现,他对她说,我中午挨了一棒,现在脑袋还晕着呢。说完她就呵呵笑开了,她竟然笑弯了腰,最后不得不结束话题。我心里想,这真如我所料。下午的时候有一个插曲,我姐从教室里出来绕到学校后面去上厕所,她的头上戴了一朵硕大的塑料花,三年级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发出同等数量怪异的光。这批孩子们的班主任拍拍黑板说,不认真听课!黑板缝里的灰都惊得掉下来。她从我们的视线里走回来时,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苍老的父亲,他对她说了一通什么。她就把那朵塑料花扯下来扔了好远,我看见她披头散发走进教室,眼泪大概已经扫荡过她那张脸了。我把头低低地埋着,感觉有人拿了一把铁锹在肚子里掏,瞬息就被挖得空空荡荡了。

我在学校后方的空地上见到我父亲,他的脸歪向一边,好像是我犯了错。他旁边的那棵老桃树开了些极不相称的花。地上的草掩及脚背深了,我抬头望着天空,虽然那时候抬头望天是毫无意义的。我闻到一种苍老、愤怒的气息,我把视线投向地面。土地松软,什么东西已经要发芽了。

鞭炮声炸开了松动的泥土,土坯的腥臊迎来了男方的客人。我妈的脸上放着异彩,她迎接客人就是用那种自然到极不自然的表情。这时间,仿佛是我妈把手掬在兜里,遥远的地方的亲人就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他们带上丰厚的彩礼,肩上扛着,屁股后面还拽着。我心里像箱子里压了一件不为人知的宝贝一样。我去找草莓,草莓比我还先知道。但是她还是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那群人送来了各种该送的和不该送的,见过的和没见过的。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我母亲一手操持了晚饭,她忙得像只孩子们手中旋转的陀螺。那群人酒足饭饱后,撑着肚子离开了。

晚上,我望着那些礼物,他们各自发出各自的气息,依次填充了我的空白。

我跟草莓看见的那小子从遥远的地方也来了。他一来,就吸引了我弟弟去问他,你头上怎么长了个疤?那“疤子”小陈就是我姐夫。他毫不介意地和我弟弟说话,然后我弟弟带他去“擂钵洞”洗澡。这是一条奇异的河,河水温暖异常,可没少淹死人。据说是踩了迷魂草冒失走下河的。我姐夫和弟弟他俩一高一矮的人头淹没在黑夜中。我妈知道,但是没有多余阻止。

姐夫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的一只眼睛眯着,帮我妈忙着,我妈让他回去自个看电视去。他就说他喜欢做家务。可是我妈还是过意不去让客人帮忙。他就跑到屋子里放影碟。放的是一首“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放了很多遍,我的胃泛酸。

姐夫说要跟我姐去学校。姐姐有一个独立的房子,桌子上摆满了空的吊针瓶子,她用透明胶布把空瓶子贴在一起,垒成一座高高的水晶宫。我弟弟从她房子里偷了一些漫画书,用来擦屁股。他举着没用完的纸说,这一张上面有一条有趣的新闻要让我看!我已经不跟他打架了,赌咒很多次说不会再有任何战争。因为我知道,我就要去镇上念书去了。

我背着行李去镇上了。

有一次我从镇上回来,就看见我姐的新男朋友。一个叫喜雨的人。从南方回来,撬开了老板的保险柜逃了。崇尚过自由的生活。他来我家里,抽“白沙”。我们视为最高档的香烟牌子。我爸递给他一支“老大哥”。他接过去了,架在耳朵上。(问问去,湘西人哪个不架在耳朵上)我爸默默地吸着,喷薄出一溜溜烟雾。我妈见到我,就哭了。“小陈事件”伤了她的脑筋。那天她是一个人在做着什么事,然后就听见小陈的人来了。

小陈没来,他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三哥三嫂来了,四哥是小陈本人。还有一些七零八落的亲戚聚集在我家门口要人。我姐姐跟一个小白脸私奔了。我妈顿时脑袋缺氧,她灰扑扑的样子依然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我妈说,真是欠你们家的,我们愿意作出赔偿。小陈的大哥堵在我家低矮的门口,进不得进,出不能出,眼见一副富得冒油之势。结果,他把小陈来我们家在车上抽烟的钱都算出来了。估计路上饿了,吃个鸡蛋也含在里面。我妈妈全兑给他们了,她的积蓄也用完了。

我妈“呼”的一声栽倒在地上。以后我妈陆续回忆起那天的冒险精神,晕倒是不是壮举的壮举。

我回到家,邀草莓到我家门口跳房子。草莓羞羞答答的,她竟然也长成了大姑娘。我一阵失落。姐姐在风平浪静之后回来了,手爪秋菊一般妖娆,腰杆像竹竿。我妈妈已经原谅她了,她已经没有力气跟谁计较。一场盛大的婚礼就要开始了。

我去外婆家去取姐姐的嫁妆。我们一路都高高兴兴,阴天、忧虑、烦恼都将一扫而空。有这样一份好心情,哪怕是爬山涉水,千里迢迢,万里招摇。我到了外婆家就邀请我外婆来我家,她这一辈子肯定没见到那样盛大的场面。她听我说完就暖烘烘地笑了,她要在家守房子呢。好像怕她房子被别人系上带子背走似的。我一遍遍翻着白眼,讥笑我的外婆。可她笑得更欢了。我屁股一撅就走掉了。背上的姐姐的嫁妆越来越轻,好像没把外婆叫上而不存在。那些嫁妆是红红绿绿的铺盖。我姐姐很早的时候就预谋要到市场购买绣着百鸟图的被套。她去市场的时候把我也带了去,我跟在她们的屁股后面,挤出一点空隙观察她们的表情。她们的脸上有接受漂亮物质的喜悦。我姐姐首先就去挑选百子图,百鸟图。她一点也不难为情,她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像一株白玉兰。百子图上果真有一百个小人,他们挑着亮,是我们打着灯笼才找到的。

把所有的器具摆放在家里,或者显要的位置。然后姐姐招募了一些姑娘,给她们的报酬就是一夜不停地嗑瓜子。早上,我那喜欢钓鱼的爸爸哭了,风俗的自由就是谁说哭嫁不让男子掩面哭泣?

送亲的队伍随着山路绵延,纷沓,错落有致。形成一个弯弯的老长老长的队伍,美不胜收大概就是这样美得不胜收下。

如果下次再让我描述一下那副景象。那就是无从描述。

我外婆苍老的手抚摸着这些丝质的东西心下就一片蓝天。她生怕,手上的老茧磨损了其中的某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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