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周立民:张学东小说二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02 次 更新时间:2008-11-26 11:44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11期  

张学东   周立民  

猫 命

1

俗话说,一猫九命,那么,你相信吗……

2

秋皮常对人讲大花猫咪勾是他祖宗。这可不是谁想瞎编滥造的事,更不是秋皮说出的醉话或混话。通常,秋皮将花猫咪勾百般怜爱地架在他的脖颈或略显斑秃的头顶上满街转悠,那只猫矫情地有点厌世嫉俗,有点沐猴而冠。秋皮跟哄他宝贝儿子似的一本正经。他说,祖宗乖!祖宗听话!我们经常听见他这样恶心地说着。狗日的把猫当祖宗一点也不脸红。但是,极少有人见到秋皮这样亲近地抱过他家的瘦瘦。

瘦瘦是他儿子,亲的。瘦瘦只有土豆那么丁点大,可怜兮兮的样子,很小的两只眼睛里有一种不羁的光。

瘦瘦明显和秋皮不一样。

瘦瘦整天在他家的三间房子里跑来跑去,那些房子的门关上打开又关上,花猫咪勾也从这个房子的被窝堆忽悠一下窜到那个房子的米柜底下,眼睛放射着阴毒而又散漫的绿光,偶尔也恼羞成怒地嘶喵两声,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瘦瘦这贼胆忒大!这正是他爸秋皮说的。

那天,瘦瘦硬是把花猫咪勾从房子里一路撵到门外的一棵柳树上,咪勾倒挂在树上的样子很像一只胆怯的金丝猴。瘦瘦手里拿着一盒滩羊牌火柴,他也许有点后悔。瘦瘦后悔没有来得及把花猫咪勾的尾巴用火柴烧着。

所以,我们就听见秋皮站在院子里朝树上的花猫咪勾一个劲地叫唤着,听话!祖宗,快下来吧,我的小祖宗!花猫咪勾那时装扮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假象,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屈辱,非等着主人给它出口气才成。秋皮就反身给儿子一脚,瘦瘦整个人都被这骤然而至的一脚踢了起来,像一只蚂蚱扑棱一下子飞起很高,然后骨碌着落在院子中央的硬地上,屁股蛋紫起很大的两块。

这就基本上证实了我们的判断,狗娘养的秋皮确实和人不太一样,他对花猫咪勾比对他儿子亲,他呵斥瘦瘦时的表情简直怒发冲冠穷凶极恶,他那老猫护崽子一般的眼睛里竟也放射着两道绿光,跟狼一样凶残,像是要把瘦瘦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

3

要说花猫咪勾就不能不说秋皮的女人。听说她是带着肚子嫁给秋皮做老婆的,当然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无从考证。惟一的证据大概是秋皮的女人婚后刚刚八个月就生下了瘦瘦,大抵早产也是有可能的,但偏偏有人说秋皮真日能,早早就把种子播进女人的肚子里去了!或者,只有秋皮心里最清楚,可他很少在人前谈起这件事情,仿佛他老婆远远不及那只花猫咪勾对他重要。我们也是从土豆一般瘦小的瘦瘦身上粗略地看到一点蛛丝马迹,比如:瘦瘦的脑袋很大,身体孱弱,两条腿像一对玉米秆子一样细,这跟他爸秋皮臃肿富态的矮胖体形截然不符。

花猫咪勾每天晚上都酣睡在秋皮的被子上面,秋皮和他女人做那种美事的时候,咪勾很不知趣地斜着脑袋观望着,而那种绿眼光似乎恰恰是秋皮需要的东西。此刻,秋皮往往会处于一种云山雾海的迷幻之中,他的十根手指上都留着那种长得有些变形的指甲,他用猫一样肮脏的指甲轮番在女人身体的某些重要部位上抓来抓去。女人起先是闷声闷气闭目躺着,被秋皮抓得狠了,终究会忍不住叫唤两声的。秋皮便来了兴致,手下更不留情,女人惨兮兮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这很容易让秋皮想起趴在墙头树杈叫春的母猫。于是,他就高高地猴在女人的肚皮上,亢奋的架势如同一只正在捕鼠的公猫,把白天在地里没有使尽的力气全部拿出来挥霍在女人身上。

我们不妨假设,如果两个正常男女在做那种事情的时候,还有第三双眼睛诡秘地盯着你,而你又是明知的,你或许很难做到心平气和或熟视无睹。对于秋皮来说意义尤其不同,监视着他们夜间活动的眼睛是来自那只被他尊称为“祖宗”的猫,这就是问题所在。而且,更重要的是,秋皮每每把那事做到极致的同时,通常会别出心裁地做一个令女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龌龊举动。秋皮忽然将正在一旁窥视的咪勾揽过来放在自己的身上,他立刻感受到咪勾玲珑鲜活的舌苔在自己的脸上很有节奏地蠕动,咪勾嘴里发出的声音宛若婴孩吮乳。很快,已然萎靡的秋皮又会振作精神卷土重来,那时他的瞳孔里似乎也放射出猫一样的绿光。

所以,有一天女人异常强烈地要求秋皮把咪勾赶走,否则她将拒绝跟他做这种事情。无法知晓那晚秋皮是怎样跟女人把事情顺利做成功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女人在秋皮的身体下面突然气急败坏地腾出一只手来,然后狠狠地给蹲在一旁的花猫咪勾致命一击,这一拳打在咪勾的脑袋或身体的某个部位上,咪勾凄厉地尖叫着飞窜到地上,黑色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野性的惊恐与愤怒。

当然,这种想象仅仅是翌日从秋皮女人的脸上的表象分析出来的,因为那女人的眼圈莫名其妙地乌黑成一团,有三两根血丝在眼窝深处隐约波动,如果稍加注意,你也许能看出一丝幽幽的怨恨正在女人的脸上深邃地荡漾开来。

4

每年到了农历六月十五以后,花猫咪勾就开始神气活现。这时地里的麦子全部装进了各家各户的粮房里,新鲜的麦谷散发出诱人的芬芳,家家户户的院落都被粮食的特殊香味填充得满满当当。而那些在麦地里蛰伏了大半个夏天的鼠类,此时也诚惶诚恐地开始大规模迁徙,它们的目标是村子,更准确地说是那些盛满粮谷的仓房。

这时间,花猫咪勾便时刻保持着猫类特有的警觉,它在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逡巡着。到了夜间,它几乎彻夜不眠。有时,它会精悍地爬到仓房里的粮堆上打盹,盛夏的暑热正像一只庞大的火球,从远处的太阳地里滚滚而来,使整个村子在灼热的气流中轻轻跳动。而由于过分的疲惫和炎热,花猫咪勾的身上开始不断地褪毛,掉下来的毛在每床被褥上都随处可见。

秋皮的女人便开始无休止地唠叨,因为她在收拾家务的时候经常被这些讨厌的东西所纠缠,甚至在清洗自己内裤的时候,竟然也会在最隐蔽的部位发现三五根纤细而斑驳的毛发,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更不是秋皮的。在她看来,秋皮那块的确是个谜,居然光秃秃地寸草不生,很像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她曾在做姑娘的时候便听过有关“青龙白虎”的说法,当时很茫然的,所以,她对秋皮更生几分惧怕。当然,对于秋皮的这一天大的隐私她是羞于启齿的。

看见咪勾进屋,女人便没有好脸色,只要秋皮不在家中,她会顺手抄起鞋刷火钩子笤帚疙瘩或别的什么不易摔坏的东西猛地朝咪勾劈头盖脸掷去。那时,花猫咪勾也会毫不逊色地用绿眼睛凶恶地瞥她一下才夺路而逃。

事实上,女人对咪勾的态度不过如此,等到老鼠泛滥成灾的季节,家里倘若少了这样一只猫,那跟城里没有交通警察指挥一样准会乱套,所以,女人尽量克制自己的不满情绪和私愤,即使是令她作呕的猫毛出现在一些不该出现的地方,她依旧会忍气吞声。

瘦瘦和他妈比起来多少厉害一些。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他通常一个人留在家里。或者,陪伴瘦瘦的还有那只在他眼里老奸巨猾的咪勾。

于是,瘦瘦便想方设法地跟花猫咪勾周旋。比如,他乘咪勾昏睡的工夫用火柴烧它的尾巴和胡须,在咪勾的食碗里尿尿。或者,用一只竹筐将咪勾罩住然后用木棍在上面使劲敲打。总之,在花猫咪勾的眼里,瘦瘦俨然是个可怕而又令它痛恨的小魔头,它除了得提防女主人的不定期的斥责和轻慢之外,还必须时刻防范瘦瘦的侵扰。

5

收获的季节像山野中的雷雨,说来就来了。花猫咪勾又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这是值得秋皮和咪勾沾沾自喜的事情。在对付那些成群结队的老鼠骚扰方面,秋皮家显然是全村的典范,这主要是因为秋皮家那只体形硕大的花猫咪勾。

咪勾在七月的夏夜里叫得声嘶力竭,有点像秦腔剧里吊嗓子的老生,一声比一声刺耳,一声比一声凄厉,令那些龌龊的鼠类望风逃窜。燥热的夜色中时常发出窸窸窣窣的爪音,那是老鼠匆忙奔跑时的声响。你仔细听,那些声音是从不远处的麦地里一阵一阵爬过来的,它们忽而细密如雨点忽而又飘飘荡荡宛若鸿毛落地,整个夏夜都被这种躁动的声音困扰着。

在旁人都诚惶诚恐的时刻,秋皮却表现出极大的平静,他在收获后的一些时日通常可以高枕无忧。咪勾成天在他家的院子和仓房间来回巡查。它的脚步稳健而又敏捷,绿莹莹的目光中流露出某种职业性的警觉与忠诚,如同行走在维多利亚海港街市中的一名高级巡警。

6

我们不妨先回过头来聊聊秋皮的家事。

秋皮的老母亲在世时是村子里颇有些名望的“神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母亲总是戴着一顶青黑色的圆顶绒帽,脑门中央上一年四季都深深印着一枚暗紫色的圆斑(大约是长期在脑门上拔火罐的结果),像盖着乡政府的大红印章,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神秘而古怪的。更引人注目的或者是经常蜷伏在她怀里的那只猫。她在暗无天日的屋里给人显圣施法的时候,那只叫咪勾的猫始终肆无忌惮地蹲坐在香案上,一对深黯的瞳孔在烟雾缭绕中放射出摄人魂魄的冷光。大凡见过那只猫的人都说那只猫鬼气得厉害!秋皮的老母亲给乡亲们看了一辈子的邪病歪病,到头来却死得很狼狈,颇令人吃惊。

秋皮的老母亲仙逝的那个傍晚,整个村子被一团奇怪的绛紫色烟雾所笼罩,空气中弥散着某种野性的血味。事后,很多人回忆,那绝对是一个令人恐慌而摸不着头脑的春天夜晚。

时值春分,猫儿起窝。许多人家的墙头屋顶和树杈上都挂着叫春的猫,它们此起彼伏的淫浪叫声在夜空中回旋不息。在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中,它们激情的唾液不时在空气中发酵,风中流淌着一种原始的气息。猫可不像人,错过交配的季节便不再想那种事情了,所以,“一年之计在于春”用在猫的身上是再恰当不过的。

秋皮母亲那只鬼里鬼气的猫就是这天黄昏从家中悄然走失的。三月初曾降过最后一场大雪,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甚为罕见,所以那天的浓雾遮天蔽日,包括那些贪婪而恣睢的猫。大雾给猫的情事涂抹上一层浪漫的灰色,人们只是从它们歇斯底里的嚎叫声中依稀判断出它们所在的方位或寻找配偶的一些情况,而对于那个浑身充满灵玄之气的老女人的死却毫无觉察。

村人隐约听见秋皮母亲用那种她做法事时的惯常音调满村路地寻找她的猫,咪——勾!回家来!咪——勾!这声音在漫天的雾气中断断续续喑喑哑哑,传到谁的耳朵里准叫谁毛骨悚然。后来,这声音倏忽一下就消失在莽苍的天地之间,仿佛被大雾吞噬一般,只有猫的声音依旧在暮色中叫嚣不止曲曲折折。

白茫茫的浓雾的确给大地制造了一次神秘而美丽的错觉,有谁会相信一向笼罩着神灵光焰的秋皮母亲会在这个春天步入命运的深渊呢?这或许是神灵跟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想考验考验她半生的道行,而给她带来不幸的最终竟然是那只她深深疼爱着的花猫。

秋皮母亲是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的,准确地说是她的尸体,那是清晨第一个去村井边挑水的人。村中那口井并不很深,秋皮的母亲就是在夜间一头栽进这口井里的。尸体被孤寂地打捞上来,眼睛虽然闭着,但脑门上的那枚红色圆斑却兀自凸现,如天眼一般,很是吓人。在乡村,这种孤独而猝然的死亡通常被视作谜或不祥,一个人好端端地突然身亡,那他(她)的亡灵必然还会游离于阴阳界之间。据说,福分浅薄的人是看不见这些亡灵的。对于整个村子来说,这次事件有着灾难性的结局,有谁还敢喝那井里的水呢?但也有老当年的人(见多识广的老者)讲,神仙掉进去不碍事,喝了兴许能治百病。

秋皮下葬完他母亲遗体后,猛然发现了那只走失数日的猫,它就安静地潜伏在他母亲的坟头上,眼睛里透射出极其忧郁而感伤的光芒,它正将自己的潮湿的鼻子匍匐在那只新隆起的黄土丘上,既像是在轻嗅又像是在沉思哀悼。

很多人都认为是花猫咪勾害死了秋皮的母亲,猫本来就是奸臣,可驴日的秋皮似乎并不把这当回事,他竟然将那只花猫命根子似的抱了回来。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百般温柔地抚摩着猫,那时,秋皮看见猫的眼睛里竟然有两个很小很小的人影在晃动呢,他就说,听话,咪——勾,我们一起回家喽!

于是,有人悄悄嘀咕,有秋皮这婊子养的哭鼻子的时候。

基于此事,我们可以做出这样一种判断,秋皮母亲留下的这只猫看来并非一只普通意义上的猫。俗话说近朱者赤,它或许早已沾染上了某种人所未知的仙气。或者,它就是秋皮母亲的化身,秋皮母亲猝死后的魂魄正附着在这只叫咪勾的花猫身上,难怪秋皮会管花猫咪勾叫祖宗呢。因此,猫的独特叫声总能让人想起那个张牙舞爪装神弄鬼的半仙婆来。

7

到这时节,秋皮是最懒得见人的。大概因为他家咪勾的存在,使得那些可恶的东西望风鼠窜,并不敢靠近秋皮家半步。这一点村人很是恼火,他们私下里说秋皮这忘恩负义的狗杂种,把那鬼猫当他祖宗供着!

事实上,还有另外一种原因,那些没有养猫的人家在这种时节便会向秋皮提出借猫的要求。他们会很客气地说,秋皮,把你家的咪勾借给我吓吓老鼠,狗日的实在是太猖狂了呀!

而秋皮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地深居简出。他在晌午会钻进阴凉的仓房美美地睡上一觉。躺在麦谷堆里,整个身体感受着来自粮食和土地最原始的温暖和舒爽。这种感觉通常令他痴迷沉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粮食上面变得微乎其微,就如婴孩躺在子宫里或女人分娩时的血泊中,很有种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那些沉甸甸的麦谷现在就安然无恙地匍匐在他的身下。他不时地捻起几粒麦粒撒进嘴里,然后闭着眼睛细细地咀嚼品味,乳白色的液体偶尔会漫过他的嘴角缓缓而下。那时,花猫咪勾也神情专注地伏在他的身上,它还会不失时机地用尖细的舌头轻舔秋皮的嘴唇,秋皮感到很受用。他也许在想,咪勾一定很喜欢吮那些乳白色的汁液。

出乎意料,这个夏天最先开口借猫的竟然是劳模(其实是老莫,大家都那么喊)的老婆,这令秋皮或多或少感到有些吃惊,吃惊的并不是借猫这件事本身,而是那女人的架势,或者说,是那女人跟他说话时的眼神。劳模是个瘫子,瘫在炕上整整十年,家中里里外外的活全凭这女人一人操持。早先秋皮母亲在世时,没少给劳模治过病,光神符药(熏香、黄裱纸等燃烧后的灰烬)就吃下去足足有一笸箩,可病势丝毫没有减轻,后来到城里一家医院一查,才知道劳模得的是股骨头坏死,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邪病。看来,确是秋皮母亲耽误了劳模的病。秋皮听别人说,他母亲下葬那天劳模家跟过年似的,劳模的女人竟然破天荒地包了一顿大肉馅的饺子。那天,饺子的香味四处飘散。

劳模的女人跟秋皮借猫的时候,秋皮正慵懒地躺在仓房的粮食堆上,他感觉那女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或者是在看伏在他身上的猫。她说,你也不嫌累得慌!有这么厉害的猫看粮食你还不放心呀!

秋皮的眼皮连续跳了几下,他很不自在地躺在那里,先前的舒展跑得无影无踪。女人的手正搭在髋上,无袖汗衫里的一对乳房正饱满地耸着,宛若堆在胸前的两只尖尖的谷丘。秋皮感到内心一阵悸动,喉咙发出莫名的一丝响声。

女人说把猫借给我使使吧,家里的老鼠快要闹翻天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倏忽一闪,像是轻轻翻滚着的绿色麦浪,一波又一波的。

秋皮本来想说你家的老鼠翻不翻天跟我有啥相干,可这话始终没说出口。他只是把话像嚼麦粒似的咬在嘴里,女人的胸还在他的眼窝里软乎乎耸动,秋皮看着看着,竟忽地生了一种怜香惜玉的幻念,仿佛那些贪婪的老鼠侵袭的不是劳模家的粮食,而是劳模女人这一双麦丘一样娇好的乳房。

那时,瘦瘦恰好从外面闯进来,瘦瘦跟他妈一模一样枯瘦如柴,他背着双手贴墙站着,同时咕哝着小嘴,不借!不借!谁都不借!

秋皮一骨碌从粮堆里爬起来,他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眼,去!大人的事情娃娃少插嘴!

瘦瘦显然不听他爸的话,眼睛直盯在咪勾的身上,咪勾立刻不安地拘谨着身体,猫在紧张的时候身体通常会变得很庞大。

瘦瘦突然指着秋皮身体的某个部位一本正经地说,爸你的鸡鸡要露出来了。

秋皮这才发现自己的前门亮敞敞地很突兀,一时血往脑门上窜,他难为情地偷窥了一眼劳模的女人,觉得很没有面子。

秋皮的女人很早就收拾好了锅碗,对着穿衣柜的镜子不停地侍弄自己的脸,房子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瘦瘦坐在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中央台每晚6点的少儿节目正在播放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那只愚蠢的傻猫汤姆正被精灵的小老鼠杰瑞折腾得死去活来惨不忍睹。瘦瘦的身体笑成一只大虾米。

我们看见秋皮抱着咪勾往劳模家的方向去了。咪勾很乖地攀伏在秋皮的肩膀上,黄昏中的猫眼闪耀着瑰丽的光彩。秋皮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可这家伙一点也不显露,他只是埋头朝前走,也许他多少有点后悔,不该随便答应那个女人的请求。他回想着劳模女人对他说我可不敢抱你家的猫,回头还是你给我送来吧!秋皮心里就翻起别样的滋味。

秋皮一走进劳模家,心事便越发难以捉摸起来。他看见劳模的女人就站在房檐下,身上扎着一条白底碎蓝花的围裙很好看,一群芦花鸡饶有兴趣地在她脚下啄食,鸡们边啄米边互相唠唠叨叨地寒暄着什么。看见秋皮进来,那些鸡警惕地左右环顾一番,女人便将攥在手里最后的一些米粒撒在院里,米粒落在地面上溅起很凌乱的一团弧线。

女人转身朝院西边的仓房走去,秋皮无聊地跟在后面,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抚弄着咪勾。他依旧重复着那些令人恶心的话,咪勾乖!咪勾听话!他却无意间注意到劳模女人的两瓣圆鼓鼓的臀在他眼前一左一右地翻滚。夕阳的余晖斑驳而亮丽地浮动在女人的后背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箔,亮灿灿地令人眼花缭乱。女人打开了仓门的一瞬间,咪勾的身体似乎有了什么异样的变化,脊背逐渐弯成了一张弓,秋皮已然感受到猫爪特有的抓撅之力。

8

我们也许该让瘦瘦登台亮相了。瘦瘦爱看的电视节目并不多,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瞎狗数星星似的看那部关于《猫和老鼠》的卡通片,节目一完,瘦瘦的骨子里就钻进了一种神奇的东西,这一点也不能怪他,又有哪个孩子看完动画片不手舞足蹈想入非非呢!

秋皮的女人终于把自己弄得比平时庸俗了好几倍,这样她才算基本上满意,秋皮肯把猫借给旁人,这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喜事。一想到那只鬼里鬼气的猫今晚将不会出现在梦里,她的心情必然会十分好,心情好了她也许会想干点什么,而一旦有了想做些什么的心思,女人便开始变得急切难耐了。

女人嗲嗲地说,瘦瘦听话,瘦瘦乖!赶快去把你爸叫回来!

瘦瘦并不太乐意,可他还是犹豫地出了门,女人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快去快回呵!瘦瘦的脸上香香的,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知道,一般人很容易受一种情景或画面的影响,何况一个孩子呢?那时瘦瘦的脑子里装满了林林总总稀奇古怪的故事情节,他就是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痴狂地走出了家门。

于是,瘦瘦像只小老鼠似的在已然昏暗的街路上轻描淡写地行走,或者,在意念深处他早已把自己幻化成那个聪颖机智百战百胜的美国小老鼠杰瑞,他并不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叫做地球,而地球那头还有一处叫美利坚的地方,但他却感觉那只可爱的小老鼠距离他并不遥远,或者,它一直就隐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它是他最亲密的伙伴。所以,瘦瘦的心情变得异样起来,他依稀听见自己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地他发觉自己的脚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他的脚越来越小,脚趾上长满了细密的茸毛。最后,他的脚已经完全和小老鼠的爪子一模一样了,就连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灵敏了,他能清晰地听到另一类让他厌恶的叫声,那声音直往他的耳朵眼里钻,他急忙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他立即大吃一惊,自己的小手竟然也变成一双极其灵巧的爪子了,而眼前似乎还掠过一道幽绿幽绿的光。

瘦瘦还是依稀听见那只叫汤姆的花猫在不远的地方朝他发出一阵别有用心的冷笑,它说,来呀!小东西,来抓我呀!嘿嘿嘿!

等瘦瘦漫不经心地来到劳模家时,他爸秋皮早就不见人影了。瘦瘦有点失落,他觉得他妈实在有点傻,为什么非要让他来找呢?难道一个大人还不会自己走回家去吗?

瘦瘦扛着大大的脑袋转身的瞬间,却猛然听见一阵尖细的声音,瘦瘦的耳朵便又开始痒痒地难受,眼前倏忽一亮,心情竟然有些激动,那些画面又迅速地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起来。

瘦瘦冲劳模的女人央求,能让我见咪勾吗?我想看看我家的大花猫……

女人不假思索地朝仓房指了指,反正是你家的猫,想看就看去呗!不过,你得把门给我关好当心它会溜掉!

那时,劳模的女人也许并没有注意到瘦瘦一脸的狡黠。

9

天刚蒙蒙亮,秋皮家的院门便被敲得山响。这个夜晚对于秋皮俩口子来讲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首先,他们在昨天傍晚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秋皮给劳模家送猫回来,一进屋便让满屋的清香当头一棒,他顿时有种晕眩的迷失感。女人正笑盈盈地迎上来,女人的唇画得又红又艳,脸蛋子也搽得白白嫩嫩透着一股子鲜活劲。那时,秋皮傻傻地张着嘴,像是要把眼前的女人吞下去。

我们都知道,女人刻意的修饰与安排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然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两瓣丰满的臀一直在秋皮的眼前晃悠着挥之不去,所以他把自己的女人摁倒后就产生了某种幻觉,而这亦真亦幻的美妙感觉使得他们空前地兴奋。以至于清晨院门响起的时候,秋皮依旧徜徉在那种酣畅的感觉之中,他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女人的身上起落了几回,只是隐隐听见女人在黑暗中含糊不清的讨饶声,女人说够了!秋皮呵,够了!所以,他们犯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是根本没有留意瘦瘦的存在与否。这似乎可以理解,夜里过度的癫狂让他们忘乎所以也筋疲力尽,对于秋皮的女人来说这个夜晚是尤其不同寻常的,因为她终于不必担心那只该死的花猫的监视而可以随心所欲。

现在,我们目睹了什么叫做乐极生悲。秋皮趿拉着鞋往外跑,他的女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清晨的村街上一路狂奔只是带着一种盲目的错乱与狼狈不堪。

10

劳模的女人一大早便打开仓房的门,她想看看秋皮家的猫,或者,她只是想证明一下那只叫咪勾的猫是不是像传说中讲得那么厉害和灵验。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家仓房里的景象简直令她汗毛倒竖,黑压压的硕鼠如洪水一般在粮食堆上聚集喧闹,它们逃窜时带着一种很明显的不屑与嚣张,混杂在麦谷中的黑色粪便散发着鼠类特有的疫臭。

劳模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强装镇定学着猫喵喵地叫了几声,她的声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慌。仓房里除了黄灿灿的麦谷堆了一人高以外,根本没有那只猫的影子。

就在那时,女人蓦然惊悸不已。她奇怪地发现就在自己脚下有一只黑瘦的小手正努力地向外伸展着似乎到达了极限,而原本一直摞在粮堆最上面的一只装满小米的麻包不知何时滚落下来,它恰好把那个伸着小手的人重重地压在下面。女人顿时被一种不祥的感觉洗劫了全身,她撒腿如飞般往外奔跑。她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着。

凡是在乡下见过那种盛满谷物仓房的人大抵知道,粮食高高地散垛在里面,人若是爬上去谷物自然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往下塌陷。

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到,秋皮家的瘦瘦在昨天傍晚一定像卡通片里的小老鼠杰瑞一样与花猫咪勾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激烈游戏。瘦瘦也许实现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夙愿,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欢蹦乱跳上下驱逐那只花猫的同时,脚下的麦谷正在发生着一种奇妙而致命的运动。

现在,我们注意到秋皮从劳模家仓房里将他儿子瘦瘦颤颤微微地抱出来,晨曦沾染着一丝清凉的水星悄悄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观音菩萨从玉瓶中弹出的圣水。

瘦瘦跟睡着没什么两样,他枯槁的胸廓完全被那只盛满小米的麻包压扁了,所以,他很安详地躺在他爸秋皮的怀里如同一张晒干的兔皮。瘦瘦的鞋子、衣服、嘴和耳朵眼里全部灌满了坚硬金黄的麦粒,以至于秋皮抱起他的时候,那些麦粒从瘦瘦身体的四面八方玉珠般地缤纷坠落。

事实上,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狗日的秋皮抱着他的儿子,我们无从知道瘦瘦是否还能感觉得到这一切。那时,秋皮的眼泪居然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跟下雹子似的。

花猫咪勾到傍晚依旧没有回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该死的秋皮在这个节骨眼上仍然念念不忘那只猫,我们听见他叫魂似的声音在村子周围飘来飘去,惟独他女人渐已沙哑的痛哭给阴霾的天空涂抹上一层凄惨。

谁也说不清楚花猫咪勾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们联想起秋皮家的瘦瘦对待花猫咪勾一贯的态度,很容易得到这样的结论:咪勾早就受够了瘦瘦无休止的折腾,它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当它在亲眼目睹了那只麻包沉甸甸地压住瘦瘦的一刹那,咪勾或许也发出一种极其快慰的笑声。

我们看见秋皮踩着失魂落魄的影子回来,他的手里攥着根胳膊腕子那么粗的软树枝。很快,我们听见秋皮家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与哀求声,还有树枝抽打在女人身体上的一声声脆响,这些可怕的声音让所有的牲畜提心吊胆无法进食。

11

那天,花猫咪勾不翼而飞。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花猫咪勾依旧踪迹杳无。

12

已经很久没看见秋皮抱着花猫咪勾行走的样子了。瘦瘦跟秋皮母亲葬在一起,按常理,瘦瘦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是不便于埋进祖坟的,在这件事情上,狗日的秋皮又表现出和旁人不一样的固执。

秋雨一下天就凉下来了,这是常规,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可这个秋天刚一开始,还是有人发觉秋皮不太对劲。他的身体憔悴,眼神凄迷,就连行踪也日渐古怪飘忽不定,他经常半夜三更往村后面的坟茔地里乱跑,他坚信咪勾一定会在某个夜晚再次出现在他母亲安息的地方,任凭是谁怎么拦也拦不住,而他的脑袋只要一挨枕头就会立刻胡话连篇,大凡是咪勾乖,我的小祖宗,瘦瘦快回来吧。

这天午夜,秋皮从梦中惊醒,醒来后的秋皮像是被一种巨大魔力所牵引着的傀儡,他看见女人扁扁地睡在清凉的月光中,样子竟有些美。他蹑手蹑脚地踩着那些幽幽的银光又出门朝村后去了。

雨后的土路斑驳而又绵软,不远的地方完全被茫茫的白气笼罩着,荒野里不时传来猫头鹰咕嘟嘟的梦呓和它们用锋利的喙撕裂老鼠时的声音,秋皮的脸上明灭地闪烁着一些晶莹的光,那是从树叶的罅隙间滑落在他脸上的水珠。他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听见自己的胸腔里隐隐发出一种空灵的声响,祖宗乖!祖宗听话!

秋皮孤魂似的戳在那片荒芜的坟地上,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迷乱而怯惧的期待在那些黑洞洞的坟冈上移动,脚下茂密的芨芨草针刺着他的腿踝,癞蛤蟆不时地从脚上爬过,它们把黏稠的液体屙在秋皮裸露的脚背上。秋皮感到自己满嘴的牙都开始震颤,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很像火车驶过铁轨,他恍惚之间察觉到四周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它们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宛如一群野鬼在冷风中哀号。

这时,秋皮下意识地感到凉风沁骨,一团黑色的物体忽悠一下落在他母亲的坟冢上,空气中留下一道苍凉的浮影,那时,秋皮咧开嘴,我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笑,至少那笑容是僵硬如铁的。秋皮嗫嚅着,咪勾别怕,我是带你回家的,咪——勾!而就在他窃喜地靠近目标并伸出手指的一瞬间,坟冢上的黑物竟然哇的一声凌空而起。

秋皮的视野突然变得空前嘈杂,无数道绿光在暗夜中交错穿行,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诡秘浮现。秋皮也许真的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坟丘上,他的脸上便有了很苍白的皮笑,地下的声音正在呼唤他呢,当然他听见咪勾也在里面,咪勾的叫声几乎让他欣喜若狂。于是,秋皮伸出他猫一样的手指在他母亲的坟茔上疯狂地刨挖,松软的黑色泥土呼啸着向他身后飞扬。

事后我们知道,那片坟地被秋皮刨得面目全非,他母亲已然腐朽的棺木裸露出醒目的一角,而秋皮的手指刀子一样插进棺材盖的缝隙中。

秋皮是被很多人从坟地里拖回来的。事实上,那天从外面拖回的不过是一只空空的躯壳,因为那晚秋皮似乎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扔在了那片鬼魅的坟地里,也包括那句他至少说过不下一千遍的混账话。

未来的婆婆

也难怪,像今天这样的场面总是会有些乱糟糟的。虽然已是初冬的时节,前后阳台的门窗也尽可能敞开着较宽的缝隙,空气依旧不很流畅。彼此间听不清说话的声音,惟见一张张嘴巴都在快活地微动着或不时吃嚼着瓜子糖果之类的食物,地板上早就铺了很缭绕的一层花花绿绿的果皮屑,被一只只脚踩得沙沙响。

大家的表情几乎一律是愉快祥和的,欢声笑语充斥着已显拥挤的家。一下子多出平日里好几倍的人口,每个房间都被远道赶来的姑母、姨娘、叔伯、舅舅、表兄弟、姨姊妹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带来的小孩们占据着,使空间有种要被撑破的感觉。人实在太多,即使坐满了所有的板凳椅子和床沿,还是无法满足正在逐渐增加的新的客人。

多数人只好无聊地靠着墙壁或家具站立,手里掬着一撮瓜子,噼噼啪啪地嗑着,以打发这段不算长的时间。

孩子们当然不肯乖乖地坐下,他们争到了自己喜欢的糖果,还有几只吹起来的彩色气球。兜兜里鼓鼓囊囊的,过节般快乐。事实上,这群小家伙从进门那一刻就彼此相熟了似的玩耍在一起,人多的情形似乎更适宜于孩子们自由自在地游戏或穿行。他们从一间房子钻进另一间房子,从大人们的腿胯间十分繁忙地进进出出,难免会惹得大人生气,没好脸色地啰嗦几句也是有的,可孩子们大抵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大人是不会轻易动怒的,所以玩耍得反倒更疯野不羁了。快活的空气在多少显得有点空洞寂寥的楼道里飘荡着,使刚刚到来的亲戚朋友远远就受到某种感染,喜庆无处不在。

在所有人当中,无疑的,定又是她最为操持和忙碌。她的心事自然比任何一个人要沉杂些,毕竟这是她最疼爱的老疙瘩儿子的一桩喜事,也惟独是她能隐隐觉出苦尽甘来的时刻。其实,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已陆陆续续繁忙过好几回了,老疙瘩前面的四个孩子都有了各自的小家和生活,这不能不说是她忙忙碌碌的一种结果。大儿子完婚的时候她才四十多岁,时光一晃十来年,她明显老了,心气劲大不如昨。

她年轻时在剧团里唱过戏,碎步子走起路来孩子们撵都撵不上她;中年的时候她又随自己的父亲学干裁缝这一行当,一干就是二十多个年头,缝制的衣服数也数不清,用过的针线和布料恐怕也得用汽车来拉。前年过年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就昏花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即便是偶尔给儿孙们缝一粒坠落的扣子,于她来说竟也成为很艰难的事情,心里干着急,手里的线怎么也穿不进针眼里去。她知道自己真的老了,不顶用了,现在浑身上下惟独嗓音还像过去那样响亮之外,其余似乎都已老化了,就像那台她差不多用了半辈子的蜜蜂牌缝纫机,搁浅在家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周身布满了油腻腻的灰尘。她说话的时候孩子们总嫌吵,让她小点声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到头来她知道这个家一个孩子也不会剩下的,再也不会有谁嫌弃她的嗓门大了。她做饭的时候还会偶尔哼起年轻时学下的一段唱腔,大多是王宝钏或秦香莲之类的,调子总是凄凄楚楚的,这倒也每每勾起往日在戏园子里的风光情形和戏台上的一些片断,竟无端惹出自己的一声叹息——这叹息只有一个像她这样做过演员的人才能真正懂得,想一想不唱也罢。

照理这种事对她来说该是轻车熟路走走过场,可她或多或少却有些紧张的味道。她不停笑脸招呼着每一个请来的客人,哪怕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她也会带着讨好似的微笑并亲手剥开一只柑橘或奶糖递到孩子手里,还不忘了亲和地抚摩一下他们的脸蛋或小巧的嫩手,适时地送去两句夸赞的话。她当然不想让任何一个亲戚无端挑了礼数,此刻她需要家里上下一团和气。和气生财,可她从不指望发什么财,她就是盼着全家老小都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所以,今天就连自己的儿女们进家门她也惦记着要到门口去迎一迎,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或者,在无意中触摸到他们的襟袖觉出衣服的单薄,善意地责怨两声也是可以的,等听了他们说一点儿也不觉冷的话,她才将瘦削的身影再度闪进亲友中继续问暖问寒端茶递水去了。其实,没有人更多地注意到她,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她的老疙瘩儿子这时并不在家里。尽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进行着,可她还是有一些异样的担心。

半个钟头前,她就催促着老疙瘩上女方家去了。现在大家都在耐心地等他把女方家的亲眷们引来,仪式方能正式开始。然后,亲戚们才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缓缓地喝着杯中的茶水,双方事先委托好亲友中最有话份的一个长者必然会出面就孩子们的婚姻大事进行一番极为细致缜密的交谈,从而使这桩婚事由一直以来两个年轻人暗渡陈仓的私人化交往隆重地上升到桌面形式的公开化程式。话题自然要涉及到方方面面,诸如:家庭境况、聘礼数目、新娘的首饰、房间布局和装修、生活用品、家用电器和衣服被褥的添置、嫁妆的丰足以及确定结婚的日期和婚礼酒席的筹办,甚至包括娶亲那天的花车安排,等等,无一不进行当面商定。所以,儿子出门前她再三地嘱咐,生怕他言语不周恼了女方的亲友,这种人马俱齐的重要时候,是绝对容不得出现一丝纰漏的。

天不亮她就醒了,那时也就五点钟的样子,她醒了,再也睡不着。

孩子的姑母是提前一天到来的,夜里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睡前她们老姐俩拉了好一阵家常。姑母住得远,平常里并不多来往,但逢上家里有大事小情,姑母必会早早赶到,帮着一同张罗出出点子忙前忙后。

她知道这些年来自己家里的所有重要的场面都不能少了这位远方的姑母。姑母比她大上十岁,经历的事远远比她多,姑母的孩子们也早都有了各自的光阴,现在已是儿孙满堂。姑母原本是一个小镇上的赤脚医师,医德和手艺都是不能挑剔地好,她大半辈子接生的孩子不计其数,在当地很受人敬重。那些经她的手来到世上的孩子见了面总会远远亲切地喊上她一声大妈或奶奶,所以,直到晚年她也难得轻闲,时时有人上门来请。而她年轻时生每一个孩子又都是这位姑母专程骑着自行车从大老远赶过来,不论冬春寒暑,在那些最需要人帮助的痛苦时刻都是姑母陪着她一同熬过来的。对于姑母的种种恩情,也许她这辈子根本不够偿还了。

她那些年还能做动衣服的时候,尽量为姑母家的孩子多缝了许多身衣裤,那是她惟一的报答方式,但她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些活比起姑母那双引领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来到世上的双手所做的一切又是远远不及的。她躺在床上碾转着,并突然向睡在身旁的姑母问起了老疙瘩出生时的情景,她说好像才一转眼的工夫,他怎么就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然后她不无叹息地说,真是岁数不饶人呀!我们一晃都老得快不能动弹了。令她没想到的是,姑母的回答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纯粹的应付或回避,又仿佛真的忘记了过去的事情。这使她很有些失望,她在内心里期待得到来自姑母的一份最有力的见证,以使她更加清晰地打捞起过去时光罅隙中的一些细枝末节,或者,有关她生产老疙瘩儿子时的某些特别的地方,哪怕是受罪和煎熬的时间和程度要比生别的孩子长一点或厉害一点,只要一丁点也好。姑母说我实在记不得了,我这一辈子接下来的孩子怕是能站满一个大操场呢,孩子们刚生下来还不都是一个样子,红赤赤的,一点也不受看,要不人家都说新生的孩子臭过驴驹子么!

有老半天她都奇怪地怔着,好像姑母的话根本不是说给她听的。对于姑母的麻木她多少感到有点生气的。

于是,她不再吭声,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昏暗中想着姑母刚才说过的话,心里是别番滋味,酸酸的,又涩涩的。想着想着,喉咙有些哽咽,眼角竟无端涌出浑浊的泪,在即将来临的晨曦中闪着铅灰色的光芒。她用手掌轻轻地沾了沾鬓角,使泪珠上的光芒扑灭了,却有一股清凉的感觉在那里慢慢散开。那种微小的凉意一直从太阳穴渗进她的脑子里并钻进她的每一根神经。她似自言自语地说,儿大不由娘了。

这时,姑母的睡意也全被她搅没了,接连打着哈欠,说这回你的担子也该卸下了,老疙瘩的婚事一定下来,择个吉日子新人过了门,你就等着再抱一个孙子吧!姑母的口气很像是在给她展望某种十分美好的前景,而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嘴巴奇怪地张着,喘气的声音令自己都感到厌恶,眼睛疲倦地瞅着天花板上的某个亮点,倏忽又有清凉的感觉在鬓角处悄然蠕动起来。

这次她没有用手掌去搌开那些泪水,她甚至是带有顽固性地坚持不让自己再去弄散它,仿佛那涌出眼眶的东西是一种巨大的危险,稍微一触就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者,那是一份值得珍藏的宝物,使她不敢轻举妄动。

说实话姑母刚说出的关于添孙子的话她一点也不爱听,但她没有斗胆地去反驳什么,对于姑母她一向是深藏着一份敬重,这份情感是再真实不过的,她在教导起儿女们的时候也常常念叨姑母的种种好处,希望儿女也能像她一样敬重这位老姑母。姑母这话若是放在几年前她必定会笑眯眯地感到受用,那时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呢,而今,她明显觉出了衰老使自己做起事来总有些力不从心。

而实际情况却是,她这个人最不愿意服老的,她总是觉得自己依旧年轻着,走起路来行云流水一样轻快,从来不像别的老妇人那样摇摇晃晃腰来腿不来的,说起话也是讲求干脆利索,更是极少将身体中的某些痛痒之疾整日哎哟着挂在嘴上以博得别人的怜悯。这大概跟她早年学戏的一段经历有关。还有,她出门之前每每都要将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条,穿戴得体,耳坠、戒指、手表一样也不能落下,衣裤鞋袜都得干净整洁,脸和手必会认真地擦洗后抹一些护肤霜之类的化妆品,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去人前办事情。她的一生都是这样一丝不苟地度过的,她这人最忌讳的就是马虎和邋遢。她的孩子们打小也是这样被她侍弄过的,因为她是个不错的裁缝,那时虽说条件有限,但孩子们的穿着却也是经得起推敲和赞誉的。在这一点上,她很是知足,孩子们也是,不光穿的比别的孩子好些,手里偶尔还会有几张毛票。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但是,她也每每为此而伤神动气。她的丈夫,也就是姑母的兄弟,却是个脾气坏又有些古板的男人,有时她甚至觉得丈夫是个极为封建的人,因此,在丈夫尚在世的时候,她长期处于为了保持自己的个性和坚持一种生活品位而屡屡遭受丈夫斥责的恶劣状况中。

比如,有一件事情她一直耿耿于怀,她还年轻一些的时候很想学电影里的女人那样留一头精神的短发,可这个梦想直到丈夫去世后她才终于得以实现。而丈夫若在世这种行动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以至于当她剪短了自己留了将近四十年的长发的那一天,她几乎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愉快,相反,她回到家竟哭了一场,她从理发店里把那些头发带回家原封未动地深藏在衣柜中。正是这卷头发有一次让一个小孙子不知怎么翻弄了出来,拿在手上当马尾巴玩,被她发现了,她美美地收拾了孙子一顿,孙子不明就里地号啕大哭,她的心当时都快碎了。她也许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真的已是时过境迁,青春逝去了便再也无法挽留或弥补。

现在,她的头发留长了或走了样儿,倒是时常被儿女们一再提醒后才犹犹豫豫地去理发店拾掇一下,有时候她甚至不想再为剪头发这类事情而无谓地花去几块菜钱。就在昨天,她特意去门口的店里剪了发吹了风,这也全都为了老疙瘩的喜事。老疙瘩不无埋怨地说,妈你也去把头发稍微弄一弄么,别让人家笑话。她虽然觉得老疙瘩的话让她有点不舒服,可她还是颠颠地去了。毕竟她又将迎接一位新儿媳妇的到来,而且,他们完婚的时间已指日可待,否则,她的头发肯定还要疯长一阵子呢。

她窸窸窣窣地坐起来穿衣服了。姑母说时间还早,用不着起那么急。可她还是固执地穿好了鞋袜。她听见姑母依旧在接连打着哈欠,她多少感到有些愧疚,她对姑母说你再闭上眼睛好好缓上一阵。姑母叹息着,人老了瞌睡一天比一天少,我也起来吧,看能帮你干点啥活。

她下地后就蹑手蹑足地推开老疙瘩的卧室门,一股浓浓的熟睡气息迎面扑来,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老疙瘩还睡得呼呼的,胳臂和腿脚全部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她心疼地走进去给老疙瘩掩好被子,她静静地端详着儿子那张棱角还算分明的脸,这种毫无理由的细看使她感到儿子这些天明显地瘦了许多,颧骨和下颌尖凸着,眼皮在酣睡中显现出一丝倦怠。她知道老疙瘩的情绪这些天一直时好时坏,她想等过了这两天得好好给他做点好吃的补一补,孩子身体不能亏了。

有一天她的外孙女悄悄告诉她,说自己看见小舅舅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哭鼻子呢,孩子一边说一边还学小舅舅哭鼻子时的样子。孩子问她小舅为什么要哭鼻子,她就说小舅和你一样还都是个小孩子。孩子不解地说那妈妈为什么说小舅快要娶媳妇了?她把孩子轻轻地搂在怀里,用手抚摩孩子嫩嫩的小脸蛋,她说因为奶奶老了干不动活了,奶奶不想再管他了,等你舅舅娶了小舅妈每天就有人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给他叠被子了。孩子想了想说那舅舅要是结了婚奶奶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干活了?奶奶就能天天送我去上学跟我一起玩了。她当时看着孩子那张稚嫩的小脸笑了,笑得差点流了泪。

房间里已水泄不通,门铃声依旧此起彼伏,客人还在不断地从楼道里涌挤进来。她一直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像一个忠实的侍者,不时点头微笑着跟进门的人客客气气打招呼。别人都劝她也过来坐一坐,她谦和地说你们先坐你们先坐着,我再等等看。

就在这时,离她最远的那对儿子和媳妇双双回来了,他俩都在外地工作和生活,平时难得见一面,只有逢年过节能回来看看她,可也是短短的三两天就又回去了,每次都让她觉得匆匆忙忙意犹未尽,因为离得远,也就觉得格外亲吧。所以,这时的她看上去是有些激动的,紧紧拉着儿子和媳妇的手不无责怪地说自己多想他们,抱怨他们也不常回家看看。嘴里虽这样说,其实她心里是明白的,他们两个在外地生活不容易呢,她一点儿也照顾不上,大城市可不比这个小窝窝子,人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她偶尔也去那边看望他们,去了也常常是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小俩口下班赶回家通常很晚,她一个人着实觉得憋闷得很。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来不让她下厨,总是儿媳妇亲自做好了端给她吃,锅碗也不让她动手洗刷一次,这样住不了几天,她就喊着要回去了。而他们每次回到她这边,她又总是想方设法地多做些好吃的,顿顿变着花样儿,尽可能留他们多住两天,好像对他们有种亏欠似的。

当然,这种时候她也不能过分地跟他们亲近着,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想让哪一个儿女看到眼中起了嫉妒的心思。可从心底里讲,她的确是有所偏向的。这种偏向更多是来自一种补偿。她已经听到有人在对她刚才的举动窃窃私语着,说她怪不得坐不下来么,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一门心思惦记那两个人呢。说者也许无心,她听了却觉得不自在,暗暗检讨着自己刚才的表现,像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急忙撇开儿子和媳妇去照顾别的客人去了。

这中间她又悄悄地把他俩单另拽到厨房里,将早晨特意留下来的牛奶和馒头热了让他们先垫垫底儿。她知道他们一早爬起来赶车不定能吃上东西呢。看着他们将就着吃了些,她的心才稍稍安宁了。他们俩也正好乘这个时间把特意买给她的礼物拿给她看,是一件深玫瑰红色的开襟羊毛外套,做工很精致,有点唐装的返古味道,特别是前襟一排整齐灵巧的黑色蝴蝶扣,盘得十分讲究,她又是内行,一眼就看中了。可她嘴里却接连说着看你们花这份钱干啥呢?妈有的是衣裳穿么,再说妈老了不敢穿这么艳了。他们就劝她,说正因为老了才要想开些,人家大城市的老太太越是上了年纪才穿得越艳呢,待会儿到外面吃饭你就穿上给他们看看。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毕竟是儿女的一片心,她笑眯眯地点头把东西收了。

经过客厅的时候还是让她的几个老姐妹们发现了,硬是连手提袋子一并抢了过去,都说样式很好,非让她当场穿了给大家看看。她推脱不掉,只好穿在身上,惹得大家一个劲开她的玩笑,说看把这个老妖精美的,嘴巴快合不拢了。她从这些老姐妹的眼睛里读出了几分羡慕的味道,这不能不说是她的福气啊,她暗自惬意着。说心里话,她喜欢在今天这种场合里收到如此的礼物,当然越多越好。要说她最亲信的还是孩子姑母的话,所以她特意征求姑母的意见。姑母本是个开明的人,说依我看好着呢,只要孩子有这份孝心买回来你就穿吧,也不知还能穿几天呢。这话她爱听的。不过,她还是把新外套先脱了挂起来,让她们一通折腾她觉得身上似乎烧乎乎的。

好在老疙瘩终于赶在十点半刚过就把女方家的一队亲友请进家门,这让她真的感到踏实了许多。

房间的气氛也因此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刚才的喧哗无序的状态暂时恢复到正常,间或还有小孩们的一些吵闹声,却丝毫不影响谈话人的心情。

按照惯例,双方的主要亲友代表在一起坐了下来。媒人象征性地作了一个开场白,倒也言简意赅,直接就把话题引到孩子的婚事上来,让大家看看各自还有什么要求或不如意的地方都在今天提出来。女方那边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姑舅最先发了言,看样子是个直性子人,说起话来嗓音洪亮,一句是一句的,绝不吞吞吐吐。她乘给客人倒水的工夫走到老疙瘩身边,顺便询问了他去女方家的情况,得知对方的态度都很好,送去的礼封也都收了,并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拿搁之处,她的心就定了。以前她不是没遇过那种不讲理的亲戚,临时突然提出一个苛刻的要求,好像还十万火急的样子,非答应了不可,否则的话事情好像就要黄掉了。这里管这种做法通常叫做拿搁,就是上轿前临时要扎耳朵眼,让对方猛不丁抓瞎,有意难为人。女方的姑舅就像上级检查完工作那样充分肯定了她们这边所做的各种准备,该买的都买了,该置办的也差不多齐了,有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意思。当然,人家还特别强调了自己的外甥女打小父母就离了婚的,孩子跟着吃了不少苦,言下之意是孩子将来到这边要好好对待她,不能再让受半点儿委屈。

姑母是个明白人,恰到好处地把对方的话接了过来,说那是自然,亲家们就放一百个心吧,孩子嫁过来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都图着小俩口能把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安安稳稳的。再说了,这边的老父亲也走得早,兄弟媳妇一直把这个老疙瘩儿子当眼睛珠子看待呢,你们把孩子给过来一准错不了的。整个谈话过程,她一直坐在旁边听着,姑母说话的时候她适时地插过两句话,像表明自己的决心似的。她说我也就只剩这一个老疙瘩儿子了,他结了婚我的心事就都了了,我现在身体还硬棒着呢,洗洗涮涮都还能行,等他们有了孩子我还能帮着领一领,我呢还就做梦都想着再抱个孙子呢。众人都哈哈笑起来,说她领过那么一大堆儿孙还没领够么!她却没有笑,表情反倒显得有些严肃。事实上她说刚才那些话的时候多少有点言不由衷,有点违背自己的意愿,就在一早姑母提到抱孙子的事情时她还觉得不高兴呢。可此时她的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等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做了这样一个愚蠢的保证。她心里有点后悔,后悔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老东西你几时又想要抱个孙子呢?没有。根本没有么。她心里这样抱怨地说着。

接下来场面又乱哄哄的,客人们挤在老疙瘩的卧室里打开了那两只大皮箱子,里面装满了还没来得及拆包装的服装鞋袜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大家像进行一场有针对性的抄检工作,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件从箱子里取出来,仔仔细细翻过来调过去看个够,这些衣物和零七八碎都是互相买给对方的订婚礼。从内衣内裤衬衫领带西服外套到时装套裙皮鞋毛衫大衣,以及项链首饰,一应俱全了。这个时候的翻看明显带有一种故意挑刺的意思,衣服的款式好不好啦,西服和皮鞋够不够档次,首饰项链的成色和克数怎么样,还有化妆品的牌子响不响亮,诸如此类,但这些全是面子上的事,检查者马虎不得,被检查的也有点儿明人不做暗事的一味敞开了让大家看个清楚,丝毫不会揶着藏着,好坏与否全由众人来评说。

等双方亲友例行检查般看过这两只皮箱里的物件,又在老疙瘩的陪同下到未来的新房里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番,再回到她这边时候也就不早了,该去街上预先订好的酒楼坐下来喝两杯了。她呢,绷了一个上午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眼看着老疙瘩的婚事就这么订下了,亲戚们还都过得去,没有挑出什么刺来。这就阿弥陀佛了,算是造化吧。她相信一个老理,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的。有些事情是缘分注定的,想跑也跑不了。

这天,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家的人。那时她已经走到楼门口,忽然觉得像是把什么给落在家里了,她又急忙转身回来。

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把那件新的红色外套比在自己身上反反复复照了又照,刚才试穿的时候只是被她们七嘴八舌地乱说了一通,她也没好意思当着大家照照镜子,心里也就没有底,尽管她从第一眼见了就有些喜欢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尽可以好好端详一下新衣服,最重要的是,她觉得事情好像已经到此结束了,至于吃饭纯粹是个样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去不去都是无所谓的。新衣服的手感总是很好,那些年她还缝衣服的时候经手过多少崭新笔挺的好料子,所以,她对新的衣服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总喜欢拿在手里悉心地摩挲一阵子,用手指真真切切地感受料子的质地,轻轻呼吸着它们散发出特有的纤维的味道。而此时房间的过于宁静使她有种迷失般的空茫,好像刚才的人头攒动和喧闹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惟独她还留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此时镜子里的她看上去也有些懒散了。但她知道最终这里必然只剩下她一个人,一想到连老疙瘩很快也要成家单另过日子去了,她便有一种想哭一场的强烈冲动。

她去的时候刚好开席。她的眼睛还红红的。老疙瘩好像挺着急的样子,见面就说妈咋才来呀,就等你呢。她觉得老疙瘩猴急的样子有些可笑,一副没经过大场面的慌张。她说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别管我好好去招呼客人吧。老疙瘩似乎觉出还有什么不妥,盯着她怪怪地看了两眼,接着他小声说妈你怎么穿成这样,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她没好气地把脸撇过一边,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喧嚣又重新回到她的耳朵里。大家又说又笑的,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是觉得脑子里嗡嗡响着,眼前的每一张嘴都在动,好像那些嘴生来就那么动着,从来也没停止过。

她是未来的婆婆,敬酒自然先轮到她头上。两杯酒她各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儿,酒味很冲,她忍不住干咳了几声。老疙瘩的未婚妻已经改口甜甜地叫了她两声妈,叫得有些别别扭扭的,毕竟是头一回这样叫她。她想该给人家孩子红包才对,就伸手在上衣口袋摸了一下,她猛地意识到有点不妙。上衣口袋的手感很陌生,里面空无一物。最后,她当然没有从身上掏出事先备好的那只红包。

她的脸一下子燃烧起来,是那种深玫瑰红色。

作家的进与退(创作谈)/张学东

好小说的样子总是神秘莫测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似有理又无理,笔法从容,气息静谧,有流水行云之势,又不温不火,不贪恋繁华与喧闹,犹如泼墨山水先着力渲染铺陈,又恰到好处戛然而止地留出大片空白来。通篇看来,全凭着一种深远的意境与不俗的气韵为依托。这便是我一直追求的好小说,无论读书,或是创作。

现今的文坛,写实派似乎颇受青睐了,底层的苦难成为百说不厌的话题,社会热点和新闻焦点全都沐猴而冠,它们装模作样地以小说的姿态出现在读者面前,但仔细读来,就不难发现其中的漏洞和欠缺,尤其是与新闻故事之间的一衣带水貌似神合的联系(当然,这种小说不是完全不可写,关键在于如何跳出故事窠臼而自成一体)。而那些真正的别具匠心的虚构佳作,却越来越多地遭到了冷遇。

不妨让我们回头检阅一下自己的作品,你就不难发现,凡是述写了现实、关照了当下的,在发表上都是极容易的,可以说每投必中,发表后被关注的程度也是相当高的,可谓名利双收。反过来,只要是费心劳神苦思冥想虚构出来的具有鲜明个性的得意之作,往往要坐一阵冷板凳的,还要在国内的多家刊物那里周游一大圈,像一个孤独而落寞的马拉松运动员,注定得不到名次、掌声和鲜花,最后甚至转悠得连自己都要失去信心和勇气了,简直无望到想一屁股坐在原地从此不再动弹。这无疑是文坛长期流传的诟病所导致的结果,因为风向标大多时候总是掌握在非写作者手中,你根本无法预知,接下来要刮怎样的一场风,或者说,眼下的这场旋风到底能刮多久?好在,慧眼总是有的,尽管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那些眼光独到的编辑们,仿佛有意要避开铺天盖地的现实题材风暴,披荆斩棘地一门心思搜寻那些真正跟文学命脉和血缘相关的作品,他们甚至根本不在乎作者的名气大小,好作品主义依旧是他们长期以来恪守不变的信念。

联系到我自己而言,如《送一个人上路》、《喷雾器》、《妙音鸟》及《羔皮帽子》等,它们都曾遇到类似的尴尬处境。《送》完全来自虚构,非写实,且故事年代久远,以童年视角叙述,手法并无任何花哨之处,通篇洋溢着西北的泥土气息,丝毫不具备被转载的可能性。总之一句话,它几乎不属于当下的文坛,与任何形式主义的写作格格不入,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成分,更没有被什么刊物招安。至于,它的写作和发表以及后来获奖等,又似乎证明了好作品是“不畏浮云遮望眼”的,但那需要漫长的时间和耐心等待,需要作者一以贯之的持守和众多编者的眼光。也许,正是因为陈思和先生当初的那番肯定和鼓励,才使我后来有了写作长篇小说《妙音鸟》的力量和胆识,因为《妙音鸟》同属这类出力不讨好的作品。

写作需要不断总结,更需要不断创新。总结的意义在于,自己的作品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每个作家都该清醒地意识到,在进退之间,你最终要选择走哪条道路。我这里说的“进”,可以理解为两种含义,一种是作者技术层面和思想意识的不断提升,二是发表道路的顺通笔直;而“退”也就有了另外两层含义,它既表示写作的技术和意识层面的退步,也是发表道路的曲折和遇到的障碍。任何问题都需要一分为二看待,小说也不例外。偶然,跟圈里的几位朋友聊叙,发现某君近日颇有困惑无奈之色,细问之才明白,也是遇到了发表上的问题,稿子一再被毙,使写作状态陷入低谷,甚至轻言自己在走下坡路了。

这就很值得商榷了。据悉,某君的稿子总是不断地投给那么几个相熟的编辑,难免会引起对方的审美疲劳,再美味的饭食一日三顿翻来覆去地吃,也会叫人倒胃口,何况一堆小说稿子?一个人的思想注定是有限的,以有限的思想不断去写作,还要寻求突破和创新,谈何容易?不进则退,有时也得反过来看,不退则进,或退之而后进,有点儿知耻而后勇的意思。窃以为,作品被某刊物退了,也并不完全是坏事。想想,一投即中,久而久之,自己的惰性养成了,觉得天下无难事,无须再登攀了,哪里还有进取之心?反正是多一篇少一篇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位业已成熟的作家,这确实需要警惕。

作者是很容易被刊物、被编辑甚至被读者宠坏的,因为写作非一朝一夕的事,它考验的是一个人思想的深度和厚度、精神和体能的极限挑战,以及心志的宽阔和辽远。作家甚至不能像书画家、歌唱家那样,可以一蹴而就,一生尽可以躺在过去的荣光里,画同样的一幅画,写同样一幅字,吟唱同一首歌。而小说家不是,可能你曾写出过撼人心弦的优秀之作,但极有可能你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好东西了,如果不及时戒除自身的惰性和长久以来的那份沾沾自喜,而是永不休止地重复自己的话,你的写作之路也就到头了。

扑面而来的正气/周立民

这几年是张学东小说创作的井喷期,不管其作品内容和写法上有多大的差异,带给我的总体印象都很鲜明,质朴、刚硬的文字却又透着无比的细腻,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正气,它们是那么自然地统一在一起,让你看不出丝毫的做作。

最为典型地体现在《未来的婆婆》一篇中,小说对于小儿子“定亲”这一天“未来的婆婆”内心的描述可以达到绣花的地步了。孩子们都一个个结婚离开了她,这个家即将只剩下孤单的她,儿女出巢,留给她只有岁月消逝、青春不再的感叹,这种对生命的感悟是在闹哄哄的外在场景下孤独地发出的。张学东的细腻就是捕捉到这种“孤寂”感,那种谁都没有关注她谁也不曾觉察到的生命悲叹。小说中两个细节非常漂亮:如果说这位“未来的婆婆”的孩子与她有代沟的话,那么与她一起经历了岁月风雨的孩子的姑母总算可以理解她了吧?但小说中描述的却是,她从姑母嘴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姑母的麻木让她生气,但她的泪却不完全是为这而流,那是因为内心的郁积丝毫不为人关注,而她又不能直接去倾诉,这样欲言又止的境地让她“委屈”地流泪了。另外一个细节是当她思前想后,终于按照自己的心愿将那件红色外套穿到宴会上,儿子丝毫不曾关注她红肿的眼睛,不曾留心她的内心波动,这些只有她自己来反复咀嚼:在人都散了单独一个人在房间时,作者曾描述她如此复杂的情绪:“而此时房间的过于宁静使她有种迷失般的空茫,好像刚才的人头攒动和喧闹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惟独她还留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她关心着外界的每一个最细微的情绪,但却不希望人家觉察到她的情绪,儿子没有体察到妈妈最重要的内心,却对衣服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老疙瘩似乎觉出还有什么不妥,盯着她怪怪地看了两眼,接着他小声说妈你怎么穿成这样,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她没好气地把脸撇过一边,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喧嚣又重新回到她的耳朵里。”她就这样被忽略了,她甘愿这样,但谁又知道她内心中渴望着歌唱呢?“她也许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真的已是时过境迁,青春逝去了便再也无法挽留或弥补。”这里有深入骨髓的生命体验,整个小说在一个“定亲”的故事框架下却细腻地唱出了一曲抒情的歌,对“未来的婆婆”内心的曲曲折折展露无遗。小说中有感叹,却没有堕落到前些年流行现在也不衰的某种怀旧情绪中,那种怀旧更多是对于场景、物品和诸多小细节的留恋,依恋到把这些物质性的东西当作生命本身和世界本身,而《未来的婆婆》在“细”中有“大”,它几乎没有这些物质性细节琐碎的描写却抓住了内心的丝微变化,世界再大也是小的,人心再小也有包容世界的大。

这种精心体现出作家的叙述能力,但我想多问一句:这种叙述能力又从何而来?语言文字的训练、谋篇布局的剪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功,但作者有一颗悲悯、柔软的心恐怕更重要。有这颗心他才能体察到他人内心的瞬间变化,才能捕捉到社会中的点点滴滴,这颗心似乎不在创作的具体过程中,但它却是创作的氧气,弥布在作家的每个举动里。这不是什么玄学,但确是一辈子只会玩弄文字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博大。张学东并不排斥现实世界的复杂,又透过文字将自己内心中美好的追求表达了出来,阳光的力量与正气联系在一起……尽管这两个短篇称不上张学东最优秀的作品,但上述的创作品质也体现得非常充分。这两篇小说有一个一贯的东西,那就是都体现着作者对于被遗弃者、少数人、弱势者或者说不被人关心的人的心灵关怀。对《未来的婆婆》不用多说了,这位“未来的婆婆”被青春时光抛弃了,也逐渐地被子女“抛弃”了,作者的这篇作品是在给这些内心被忽略的一群人送去了温暖。

《猫命》是一篇鬼影心憧憧的小说,但哪怕在这样非常态的人物身上,也能看出作者的慈悲之心。在这里,小男孩瘦瘦又是一个被父爱遗弃的人,作者虽然没有明确交代,但分明暗示了他的父亲是谁都是一个弄不清的问题,在秋皮的眼睛里,这个儿子还不如猫更令他疼爱。我注意的是,当这个缺少父爱照拂的孩子被压在粮堆下死去后,一直冷漠的“父亲”秋皮却抱着孩子的尸体泪流满面。

这里秋皮的眼泪,可不可以看作他内心的自我谴责呢?是不是他良知复苏的体现呢?更为值得追问的是,秋皮后来的失魂落魄究竟是为了猫的走失,还是为了不能原谅自己对于瘦瘦的所作所为呢?不论怎样,作者没有在这篇小说中制造一个完全冰冷的世界,而且他的感情投注却是每位读者都能够感觉到,你可以说作者不决绝,但你没有机会去指责作者的冷漠。如果顺着这条线索解读下来,那就是秋皮很清楚瘦瘦不是自己的儿子,但这个难言之隐又不能为外人所道,重压让他内心变形而将很多情感转移到猫的身上,这样,瘦瘦可怜,秋皮不也是吗?那么这对“父子”关系,可以比照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来解读了,余华是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温情,而张学东是曲折的,但不论怎样,两者可能都触及到中国民间社会中最核心的道义感和情感的表达方式。因此,我非常看重张学东骨子里的那一丝温情,是它们造就了当代文学中难得的“大雅”、“正声”。如果把张学东的作品归到关怀底层的序列中,作者未必愿意,但他的整个写作难道不是时时寄托着这样的关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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