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林晓哲,1980年6月生,浙江乐清人,浙江省政法管理干部学院(现浙江工商大学法学院)毕业,律师,现在某机关供职。首次发表文学作品。
栏目主持人吴玄:林晓哲在作着把机关写进内心里的努力,赋予机关的暗处以丰满、暧昧的质感,他的小说有种举重若轻的品质。
假 如
1
一个初春的夜晚成为李椿年度的第一个失眠之夜,和一个名叫余佳的女孩联系在一起。那个夜晚,李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之中。他时而感到余佳化作一只灵巧的银色蝴蝶,在他的周身轻盈飘荡,时而感到余佳变成一只扎人的金色蜜蜂,撕咬在自己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上。
女孩余佳无可救药地占据了李椿的整个世界。那个夜晚,李椿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立即付诸行动。于是李椿猛地从床上跃起,走向自己零乱无章的书架,开始急切地搜寻起纸张和笔来。在一阵徒劳无功的忙碌之后,李椿才发现,纸笔正安详地躺在书桌的上面。李椿心满意足地拿起纸笔,重新钻入了已经冷却的被窝,然后他闭上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此刻,他腾腾的心跳已经按捺不住紧张和兴奋,以至于胸前的被褥都在为之颤动。李椿仰起头,再次长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李椿神情专注地盯在纸上。起初,他试图情真意切地记录下自己可以长达十多页的感受历程。但是紧接着,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一个字上——“啊”。李椿狂躁地写着“啊”字,并在其后使劲地画上了一连串硕大的感叹号。这种无声的宣泄方式,使李椿在那个夜晚第一次莫名其妙地得到了满足。
李椿不停地追问自己,假如,明天,也许后天,他向女孩余佳表白,将会收到一个怎样的结局。这个问题当然只有远在他处梦乡中的余佳可以回答,但是那个夜晚李椿凭借自己缜密的逻辑推理,终于实现了自己和余佳的角色置换——在他看来,无外乎如下三种可能:
第一, 当面拒绝;
第二, 没有回答;
第三, 爽口接受。
李椿认为,第三种令人亢奋的结局,和第一种为之心沉谷底的结局一样,发生的概率都微乎其微。李椿无法找到余佳讨厌自己的理由,同样也毫无迹象表明,自己就是余佳心仪的对象。李椿在进一步的推理中发现,即使第二种情况,也还可能衍生出余佳如下三种反应:
第一, 嫣然一笑;
第二, 默然无语;
第三, 转移话题。
李椿挣开自己逻辑缜密的思索,开始在混乱的脑海中,精心布置与余佳独处的不同场景。那个时刻,余佳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和李椿一起坐在一间幽暗的茶屋里。李椿注视着余佳,他感到余佳明净的双眸就像一面镜子,让自己的内心在瞬间袒露无遗。于是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他透过红烛微弱的光线,干脆利落地对余佳说道:“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女朋友。”此后,将出现三种不同的场景:
场景一,余佳看着李椿一本正经的神情,噗嗤一笑,转了几圈眼珠,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她爽朗地盯住李椿,直接表示自己正在等待李椿的下文。
场景二,余佳看着李椿一本正经的神情,缓缓垂下头,沉默了片刻,接着她漫无目标地瞟着四周暗淡的墙壁,似乎在用眼睛的余光等待李椿自己岔开话题。
场景三,余佳看着李椿一本正经的神情,愣了一下,突然问道:
“昨天报纸上说……”
李椿最后发现,无论发生何种场景,自己都无法收到余佳的确切信息。因为无论余佳出现何种反应,都可以同时包含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只要李椿有足够的精力,推理还可以无限发展下去。因此,李椿感到自己整个夜晚的冥思苦想都毫无用处可言,相反只收获了眼圈的丝丝疼痛。这让李椿十分沮丧,于是他疲倦的身子一下子从紧绷的状态瘫软了下来。他迷茫地看着天花板,一圈黄色的灯光正被灰色的世界团团围住。
2
此刻,李椿僵硬地走在阴冷的大街上,如同一个奔赴刑场的勇士。在李椿看来,自己踏出的每一个脚步都充满感召的力量,但是在行人眼中,他的双腿如同捆绑着沙袋,显得步履艰难。
李椿的脚步停在了一间花店的门口,然后他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他的眼睛环顾了一下群芳灿烂的四周,首先感到的却是一阵晕眩,因此他闭上眼睛,扭了扭僵直的脖子。
一个穿着大红色毛线衫的女人迎面走来。李椿立即闻到了一股浓腻香水的味道,仿佛有无数颗细菌侵入自己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打量着这个装扮妖冶的女人。
“买花吧?”女人微笑着贴了过来,问道。
李椿点了点头,局促地转过身子,开始浏览起各色各样的鲜花来,但是他的视线却更多地停留在了大街上。
“是买给女朋友吧?”女人径直朝街面走去,“买玫瑰啊?我们这里的玫瑰最鲜亮了。” 事实上,女人的语气并没有给李椿商量的余地,她背对着李椿哈下腰来,从一个花桶中遴选起玫瑰来。
李椿没有走过去观察玫瑰的色泽,而是站在原地张望了一下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才警惕地向前缓缓挪动几步。李椿打量着女人身后隆起的屁股,她感到女人滚圆的屁股就像一个硕大的南瓜一样,因此他对着她的屁股发出了偷偷微笑的声音。女人说:“我给你选上十五朵粉色的吧?”她转过头,这回却用上了商量的语气。李椿立即移开了视线,对着一棵墨绿色的假树思忖了片刻,加重了力度点了点头。
李椿手持着一束粉红色的玫瑰从花店里走了出来。起初,李椿双手把玫瑰紧紧捧在怀中,接着,他感到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瞥了他几眼,因此他改变了玫瑰的朝向,让玫瑰对着地面,仅仅用一只手随意地拿着。玫瑰随着李椿双手的摆动而阵阵摇动,当李椿回头的时候,发现路面散落了几片花瓣,于是李椿又重新提起玫瑰,紧紧握在胸前。
李椿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让玫瑰处于一种自然的状态。他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刚才同意女人选择了粉红的色彩。李椿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粉红,它既没有白色那样纯净,也没有红色那样鲜明,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象征初恋呢?李椿对这次失败的选择懊悔不已,于是他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众多行人追逐的目光。李椿感到正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因此他的额前渗出了几滴汗珠,他想放慢脚步,但是脚步并没有听从他的使唤。
李椿终于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使他感到庆幸的是,这条小巷刚好可以曲折地抵达自己的家。李椿茫然四顾了片刻,靠在一面墙壁上长嘘了一口气。此刻,他突然记起,自己原先的计划是怀揣鲜花送人,而不是径直回家了事。于是李椿立即掏出手机,找到了余佳的号码。李椿急促地按下余佳的号码,但是在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他开始怀疑自己此刻的状态是否适合同余佳见面。李椿想到,假如自己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出现,以一种不适当的方式表达,只能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对此,他转过身子,面对墙壁坚定地点了点头。
李椿小心翼翼地把玫瑰靠在墙上。他的神经随时警惕着邻近大街上的动态,同时又握紧拳头,狠狠地撞击着墙壁。墙壁发出隆隆的声响,合着外面的汽笛声缓缓扩散开去。
李椿无奈地把双手交在胸前,开始在小巷里踅来踅去。李椿只能确定自己应该立即采取行动,但却无法确定自己究竟采取何种行动。最后他认定,余佳之所以可以长时间地印在自己的心中,正说明余佳是一个脱俗的女孩——因此,自己绝不能用一种落俗的方式,去追求一个脱俗的女孩。
李椿在做出这个决定后,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因此他朝着回家的方向阔步而去。但是当他回头的时候,发现那一束玫瑰花已经倒在了小巷的墙角。
3
连续几天以来,李椿蠢蠢欲动,却没有任何行动。李椿在每一个夜晚毅然作出的果敢决定, 都在第二天的清晨不攻自破。这种反复自我否定的过程令李椿倍感焦灼,此刻,他耷拉着脑袋,突然想起了好友柳絮。
柳絮的脚步一如她的性格一样爽朗明快,因此李椿几乎在百米开外,便已经感到柳絮坐到了自己的眼前。在柳絮抵达的时候,李椿立即站了起来,激动不安地展开了自己滔滔不绝的陈述。柳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形象乖戾的好友李椿,耐心地听完了他过于冗长和富有修辞的陈述,最后振振有辞地说:
“李椿,这种事情你干坐在家里是不行的,我带你去城隍庙算一下命吧。”
翻越了一座山之后,李椿和柳絮顺利抵达城隍庙大雄宝殿,迎面而来的是一尊静穆的佛像。李椿首先以自己惯常的警惕,扫视了一下四周。里面空无一人,因此李椿放松了下来,他顺从地按照柳絮的指示,跪在大堂前的膝垫上,双掌合十,拜了三拜。出乎李椿的意料,在柳絮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庄严的神情。李椿无法判定,这是因为一场佛事必需配备的神情,还是柳絮为了捉弄自己特意营造的效果。当李椿正欲询问柳絮接下去的程序时,柳絮从靠近佛像的桌上捧起了一个装满竹签的竹筒。她正对着李椿说:“现在,我帮你摇一下签。”
李椿一动不动地跪在膝垫上,瞪大了眼睛盯着柳絮,等待着她的下一个指令。
柳絮说:“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余佳的名字。”于是李椿立刻闭上了眼睛。接着,他听见竹签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许多雨点落到地上一样。雨点继续发出沙沙的声响,但是李椿的想象始终停留在一条跳跃出来的竹签上。李椿绷紧了脑袋,他感到那根跳跃出来的竹签,发出了刺眼的黄光。
柳絮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叫到:“李椿,你看,是上上签!”
李椿的脸像烧着了一样滚烫火红,他激动地睁开了眼睛,冲上前去,用一只兴奋得已经发抖的手,从柳絮的手中夺过竹签,仔细地辨别起来。
“真是上上签……”
但是紧接着,李椿就巴望着眼前的好友柳絮,惶惶地说道:“那现在我该怎么办啊?”
柳絮并没有回答李椿的问题,而是顾自在大殿里转了起来。她仰着头,好奇地观赏着大殿上不同的佛像,一根手指时不时敲着自己的嘴唇。李椿的视线一直随着柳絮的移动而移动,这令他心神不定。因此,李椿克制地坐到桌前,同时要求柳絮坐在她的对面。柳絮没有立即同意李椿的要求,而是大踏步走向李椿,双手摁住李椿的头部,使劲地摇晃了起来。
李椿叫道:“你干什么啊!”
柳絮说:“我得让你清醒一点。”
李椿说:“让我清醒的话,你现在就坐到我的对面,把自己当成是余佳,让我先试着表白一下看看。”
柳絮气乎乎地坐到了李椿对面。她冷冷地注视着李椿,然后痛快地说:“我现在就是余佳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在柳絮坐到自己的对面之后,李椿不再理会柳絮的神情,而是开始酝酿一种和余佳端坐在茶室里的情绪。此刻,李椿看见,余佳正穿着一件灰白相间的方格子外套,和自己一起坐在一间幽暗的茶室里,于是李椿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余佳,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干脆利落地说:“余佳,我想你成为我的女朋友。”
柳絮婉转一笑,直视着李椿,以同样干脆利落的口吻说:“对我说这句话的男人可不是第一个了!”
李椿抗议地摆了摆手,他认为真实的余佳绝对不可能以这种方式回应自己,因此他告诉柳絮重新来过。
于是李椿再次干脆利落地对柳絮说:“余佳,我想你成为我的女朋友。”
柳絮垂下头,淡淡地笑了一下,羞涩地移开了视线,缓缓说道:“你说什么呀?”
李椿呆若木鸡地看着柳絮,他对柳絮此刻的表现十分满意,于是他诚恳地问道:“假如余佳真的这么说,我该怎么说?”
柳絮没有继续配合李椿不着边际的想象。她突然朝着李椿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离开了座位,抱着肚子继续大笑不止。柳絮夸张的笑容证明,自己已经为李椿的行动憋了很长时刻,这令李椿恼羞成怒。在李椿正欲斥责柳絮的时候,柳絮朝他摆了摆手,停住了笑容,以一种异常严肃认真的神情,说道:
“李椿,假如你真的喜欢余佳,你就应该立即行动,去约她,关心她,告诉她你喜欢她——无论你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只要她觉得你可以,你就会有机会,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多顾虑呢?”
4
在一个飘着皑皑白雪的晚上,李椿与余佳不期而遇。那时侯,余佳撑着一把伞,拎着一条纸袋,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李椿感到自己在那个时刻碰见余佳,就如同这座城市三月飘雪一样显得不同寻常,因此他首先小心翼翼地跟在余佳的后面,仔细考虑着自己如何展开同余佳的交谈。
李椿的目光停留在了余佳浅绿色的雨伞上。他的脑海中突然迅疾地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左右观察了一下,十分利索地合上了手中的雨伞,随手丢向店面之间的一条小巷。然后他阔步上去,叫了一声余佳的名字。
余佳转过头,惊讶地说:“李椿?”
李椿问道:“去哪里啊?”
余佳也跟着问道:“回家啊,你呢?”
李椿神秘地说:“我正在欣赏雪景,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余佳也跟着神秘地说:“怪不得不带雨伞,那我也成全你不给你撑了。”
李椿对余佳的回应颇感失望,因此他在雪中的形象就显得有些干巴可怜。有几片雪花滑过了李椿的嘴唇,有几片雪花停在了李椿的肩膀上,有几片雪花弄湿了李椿的脖子,但是李椿全然不顾雪花飞扬的事实,他转向余佳的视线始终游离在余佳头上的雨伞上。余佳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一边把雨伞递到李椿的手上,一边拿出纸袋中的手提包,问:“我刚逛街买的,你觉得怎么样?”
李椿顺势撑住了余佳,他显得如此心满意足,以至于并没有经意这是发自余佳的提问。他按照通常的习惯,朝提包瞥了一眼,随意地说:“太花了点。”
余佳撅了一下嘴,没有说话。李椿意识到了什么,在他暗骂了自己一声后,接着说:“不过看起来很有味道。”
余佳摇了摇头,继续走向前方。余佳的默然令李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因此他几乎是以争夺的方式,用手中的雨伞换来了余佳手中的提包,然后他双手捧了起来,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越看越好看!”
余佳嫣然一笑。她一只手继续撑着伞,一只手拿起纸袋,暗示李椿放回原处。
李椿此刻感到今晚的飘雪让空气显得十分柔和,于是他跟着余佳的笑容也笑了起来,在他把提包装回纸袋的时候,特意微微地凑近了余佳,轻声问:“要不一起去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吧?”
余佳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对着李椿报以歉意的笑容,说:“我还是觉得被窝里暖和一些——我想回家了。”
李椿怔了一下,他看着余佳,他感到余佳同样看着自己的眼睛,明净得如同一面镜子,让自己的内心袒露无遗。因此他迅速躲开了余佳的目光,木然地盯住了前方并不确定的一片雪花上。
此后,李椿的注意力便滞留在了余佳回绝自己的这个片断。他们的交谈仍然继续,但是已经不再重要。李椿反复揣测着余佳的心态,他的脑海中时隐时现着不同的景象。直到余佳消失在电梯里面。
李椿燃上一根烟,浑浑噩噩地独自走在大街上。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李椿突然拐进了一个名叫金碧辉煌的迪厅。他用门票换了两瓶啤酒,在嘈杂的迪厅里漫无目的地挤来挤去。
金碧辉煌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光使整个世界都处在天旋地转之中,振聋发聩的音乐让李椿身上的血液有了一种随时喷涌出来的感觉。他的心脏以和音乐同样的速度激烈地跳动着,他的脚筋抽动了全身的神经,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晃动了开来。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在无尽的狂躁之中迷漫着不安的情绪,在虚假的热烈之中涂抹着颓废的色彩。这个自己从未介入的世界此刻却属于自己,因此李椿尽情地扬起脸,满满地灌了一口啤酒。
李椿靠在一条栏杆上,观赏着那些在迪池中摇晃着的人们。一个装扮艳俗的女人站在栏杆最近的地方劲舞着,她一袭撩动的长发,时不时扑向李椿的头。李椿没有回避,因此他感到自己的头发上如同爬着无数只蚂蚁一样骚痒不止。女人也许没有注意李椿的存在,她闭着眼睛,继续疯狂地舞动着。女人舞动的身姿让她的胸部也随之摇晃起来,在李椿看来,它们如同两条柔软的热水袋一样扑通扑通忽上忽下。
女人突然扬起脸,以一种只有男人具有的厚实的声音,对着李椿大声说道:“哥们,晚上一起喝几杯吧?”
李椿惊悸地离开了栏杆,他圆凸凸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对面的女人,似乎在用自己的目光判断眼前发生的事情是否属实。
女人对着李椿发出了肆无忌惮的笑声,然后她不屑地转过身子,继续在迪池中猛烈地摇晃起来。
李椿缓了缓神,他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李椿迅速离开了金碧辉煌。此刻,他似乎恍然大悟……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诞的色彩,等待和拖延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因此他就在金碧辉煌的门口,不敢有半点犹豫地拨通了余佳的手机。
李椿说:“你睡了吗?”
余佳说:“正在看书呢……”
李椿说:“要不出来坐一会吧?”
余佳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今天可是想睡一会了……”
李椿惨淡地笑了一下,以一种异常虚伪的声音说道:“柳絮,刚才我对你说什么了?”
余佳说:“柳絮?”
李椿闭上眼睛,说:“你是余佳?哦,我打错了——我以为你是柳絮。”
余佳淡淡地说:“柳絮是谁——那我挂了。”
借 口
中午的阳光像火燎一样,它透过窗隙直射入我睡眼惺忪的眼睛。我的眼睛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痛。于是我重新闭上眼睛,眼前立时浮现出一团暗红色的火焰,火焰的中间夹杂着灼亮的星星点点。这个夏天的中午,就从这双麻痹的眼睛开始,此刻它已经落在电脑的屏幕上。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决定,但是我的心脏仍然局促地发出了“咚咚,咚咚”的声响。我坐在电脑面前,跟着心脏跳动的频率,急促地打着字。这是一封信函,它的内容已经在几个夜晚的焦灼中反复推敲过。因此屏幕上出现的宋体字,始终以奔跑的速度不断扩张。白色的页面很快出现了黑白相间的效果。在它奔跑到第五页的时候,我敲下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写上了一周以前的时间,然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个险恶的笑容。
这个笑容转移到了卫生间的镜子上。镜子里的男人挺直了腰板,睁着硕大的眼睛。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笑容,竭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在笑容的掩盖下变得不动声色、从容淡定。洗脸刷牙的过程作为陪衬在不经意中完成,我终于对着镜子,朝里面的男人自信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然后移动步伐,站到了坐便器的跟前。我局促地插开双腿,拉开链条,耳际立即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像放开的海绵一样,让全身一直紧绷的神经松c弛了下来。
整个下午在漫无边际的想象之中倏忽而过,一个阴谋得逞的故事在我的脑海中经历了反复修改。夜幕降临后,故事正式启动了,但首先占领我的,却是在激动亢奋和忐忑不安中挣扎的心情,这种互相排斥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我穿过市政府的大门,来到纪委办公室的走廊。那条幽暗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厕所里散出了微弱的灯光,灯光摇晃着,如同走廊也在摇晃一样。我警觉地观察着厕所里的动静,一盏白炽灯在随风摆动,除此之外,就是一股熏臭的味道像泥巴一样塞住了我的鼻孔。我摸了摸口袋,取出那封信函,轻轻地跑向了走廊深处。我的脚板像两只蜻蜓一样点击着湖面,走廊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两边的墙壁以幕布的姿势向后掀动,它们渐渐拉近了我的目标——那是一个红色的小信箱,此刻它已经被我的眼睛牢牢锁住。我停在它的跟前,环视了一下四周,接着迅速伸出右手,毫不犹豫地把信投了进去。为了确证无疑,我的目光直接插入了那道缝隙大小的投信口,但是只回收了一团纯净的黑色。
在我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刘必还没有过来。我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们一直在注视着我,这三个无所事事的女人除了在晚上搓麻将,就是在白天用她们惊人的记忆力数叨麻将的细节。这个办公室充斥着女人的味道,从她们色彩斑斓的衣服一直到办公桌上的每一个文件。我讨厌女人用机器制造出来的香味,这些像细菌一样乱窜的气味反衬了她们被男人遗忘后的压抑。但是,我还是首先选择了一个在卫生间里锻炼出来的笑容,来面对这几个作为同事的女人。
在我坐定后,她们突然像鸭子一样发出了“嘎吱,嘎吱”的笑声。我狐疑不定地测量着女人的笑容,解读她们笑容里面包藏的信息。我的神态顺应了她们的意图,于是她们接着就叫了起来:
“昨天是不是干坏事去啦?”
她们再次发出了只有鸭子才能发出的笑声。我愕然地盯着她们,像螺旋一样转动着思绪。她们认定我的表情十分虚伪,接着她们就嗤之以鼻地抬高了声音:
“你还是自己招了吧,昨天和刘必干什么了?”
刘必的名字让我心慌意乱,因此我绕过女人追索的目光,瞥向刘必的办公室,但是刘必还没有过来。
我找到撒尿的借口,笑咧咧地离开了办公室,但是手脚却像注射了麻痹药一样僵硬。昨天晚上,失眠像一个相依为命的女人陪伴着我,我的想象力和藤蔓滋长的速度无异,但是神经却如海塘边上的芦苇一样脆弱。那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人一直注视着我,她的眼睛像幽灵一样移动在黑夜里。我竭力用胡乱的思绪和她展开交流,不停地辩解和劝慰,直到自己认定已经说服她,我才在不经意中缓缓睡着。
此刻,我感到她们正跟着我走出办公室。在我走到走廊时,我就感到有六只眼睛尾随在我的身后。那六只眼睛分离出了无数双眼睛,它们不仅闪烁在我的背后,还闪烁在四处斑白的墙壁上,闪烁在办公室浅黄的门板上,闪烁在走廊尽头破碎的玻璃窗上。在我关上厕所时,它们就钻进了厕所。在我蹲下身子时,它们就填满了天花板。它们锋芒锐利,无孔不入,严严实实地把我围在了厕所里面。我的目光害怕和它们直接相撞,好像它们可以从我的眼睛里读出我的供词一样。我索性闭上了眼睛,用两根手指按住了太阳穴,摇了摇脑袋。但是,当我重新睁开时,那双陌生女人幽怨的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戳了进来。
刘必匆忙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似乎来不及和里面的女人解释什么。我们的目光在走廊上相触,于是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昏昏欲睡的男人,脸上留下了几道手指抓过的新鲜血痕,平时乌黑油亮的头发也被蓬乱取代了。这个可怜巴巴的男人此刻需要安慰,于是我贴近他的耳朵问,是不是又吵架了?刘必抓住我的肩膀,拉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然后掩上门,叹了口气说,一早回家就被那女人的爪子给抓了,跟小鸡啄米似的。我问,昨天又在外面?刘必绝望地说,现在我除了离家出走还能做什么?我们的交谈继续延伸,从对女人一致的愤懑到对婚姻的困惑,我貌合神离地游荡在假想的已婚世界里,和对面的男人一起品尝生活的艰辛。但是那个陌生女人在我的脑海中不期而至,此刻我感到她正坐在刘必的身旁,用那双幽怨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直接穿过我的胸膛,我心虚发麻,躲避着女人的目光。但在刘必看来,我的不安完全来自于他。刘必说,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离婚。我看着刘必,然后移开视线,仿佛也看到了女人。我告诉自己,即使没有我的举报,他们也要离婚了。
但是,那个女人像梦魇一样一直纠缠着我。当我坐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在我回家的路上,她就会一直跟在我的脚后跟。在我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就会蹲到床上,伸出她像鸡爪一样的手,随时准备按住我的脖子。我经历着无声抗争的过程,试图让女人在我的心中一笔勾销,但是女人的触角却在不断膨胀,她的距离与我越来越近,甚至当我一张开嘴巴,我就会听到女人冷冷的笑声,她的笑容和我在卫生间里锻炼出来的一个笑容十分相似。
刘必脸上的新鲜血痕变成了几道暗褐色的疤痕,但是纪委仍然杳无音讯。那三个无聊的女人继续炒作着我和刘必在包厢里的谣传,她们用唧唧歪歪的声音使谣传渐渐扩大,而我的辩解更让它一步步走向真实,因此我只好用求饶的口吻对她们说:
“你们真看见我和刘必在包厢里了吗?”
“看见啦,你们还一起带着两个女人出去啦!”
接着,她们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出了“嘎吱,嘎吱”的笑声。
我只好叫来了刘必和她们对质。
“刘必,你说我那天有没有跟你在一起过?”
刘必刷了刷自己乌黑油亮的头发,撅了撅嘴说:
“我们又不是没出去玩过?”
“可是我就是没带过那些女人啊!”
“那不也是玩过吗?”女人迅速地抢过话,接着她们就洋洋自得地张开嘴巴,发出了异常熟悉的像鸭子一样的叫声。
刘必终于失踪了。接连两天,刘必都没有在办公室出现,这让我卸下了压在心上的石头。他的桌上零乱地摆设着物品,一个半开着的抽屉里露出了几份杂志的封面。我坐在刘必的摇椅上转动着身子,随意地开了开他每个未锁的抽屉。然后站起身,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刘必怎么两天都没过来?我有个文件还放在他那里。”我对三个女人说。
“好几天没来了吧。”一个女人说。
“没听说他在离婚吗?”另一个女人说。
“没准得了什么病,住院去啦。”又一个女人说。
“我怕是被纪委逮着了……”我的目光游离在三个女人的眼睛里,若无其事地说道,心脏却一下子“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纪委才不管他寻花问柳那档子事呢。”一个女人说。
“纪委现在只管村干部。”一个女人接着说。
“我看他们是白天管村干部,晚上搓麻将。”一个女人转移了话题。
一整天里,我反复推断着刘必失踪的各种缘由,那些由想象得来的不同版本在肯定和否定中徘徊。直到夜晚的时候,我的想象才在最有利的方向上滋长。于是我看到刘必坐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他的对面坐着两个神情肃穆的纪委干部。在我脑海的屏幕上,刘必惶恐不安的面容渐渐拉近了,他的脸上渗满了汗珠,那些汗珠就像雨点一样不断地滴了下来。
纪委干部厉声喝道:“你还不承认吗?这些都是你老婆揭发的!”
屏幕上再次出现了刘必的特写镜头。此刻他正用自己圆凸凸的眼睛,惊愕地盯着前方。作为屏幕前惟一的观众,我感到有两道像夜猫一样锐利的目光,直接射入了我的眼睛。我仿佛受到了质问,不由得吓了一跳,接着匆忙地从床上跃起,逃窜般地来到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镜子上出现了一个使劲擦脸的男人。男人正用怀疑的表情打量着自己。那个女人再次不期而至,这个神经衰弱的女人好像就站在镜子里,因此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毛巾,双手支着脸盘,对着镜子问道:
“报复刘必对你的折磨,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这不是你的事情——你只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男人冷冷地笑着,自己回答了自己的提问。
“可是我更快地促成了你的好事,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我们是各取所需。”男人微微仰起脸,嘴角上出现了一个不经意的得意笑容。
男人对自己在不经意中产生的笑容颇为满意,于是他重新开启水龙头,敷了敷脸,宽慰自己说,该睡下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
十条中华香烟裹在黑色的袋子里,靠在陈副局长家沙发的边角上。我欠着身子,掏出一包刚刚打开的中华烟,向陈副局长递过去一根,然后小心谨慎地放在玻璃茶几上。玻璃茶几上倒映出陈副局长臃肿的圆脸,那张圆脸用一双一笑起来就眯缝的眼睛,表达了对我的欢迎。在进行了一段无关痛痒的寒暄后,陈副局长主动牵涉到了主题。我们的交谈如同一个写好的剧本,因此一直紧紧围绕在那个诱人的中层干部位置上。我的心脏始终处于怦然跳动的状态,如同我的一只手始终抓着一条裤管一样。陈副局长以一位长者、过来人和领导的身份,耐心地帮助我分析存在的利弊条件。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只要我把握住民主推荐这一关,党组会议我说话的分量还是比较重的。”
这并不出乎意外,但是我的焦虑还不限于此。我若有所思地说:“可是刘必他们毕竟工作比我长多了……”
“所以说,民主推荐对你就更重要。”
“刘必这几天我都没碰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我试探地说道。
陈副局长诡秘地一笑,说:“他是家里出了状况——这个关头出这种事,对他多少有些不利。”
这个回答令我倍感振奋。因此在我关上陈副局长的家门后,就像一只喝了兴奋剂的兔子一样,立即活蹦乱跳了起来。
刘必用一身焕然一新的装扮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看着他哼着小调,慢腾腾地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刘必的背影,涌上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三个女人按捺不住好奇,急忙冲着他的办公室喊:“刘必,刘必!”刘必没有应声,而是仍然哼着小调,慢腾腾地走到了我们的办公室。他无精打采地打量着我们,等待着解答我们的疑问。
一个女人急匆匆地关上了门,凑近刘必的耳朵,窃声窃语般地问:“你真……离婚啦?”
刘必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如卸重负地说:“真离了。”
一个女人接着问:“怎么说离就离了?”
刘必摇了摇头,用苦笑代替了回答。
一个女人说:“以后可成了自由身啦!”
一个女人看了看我说:“刘必,以后要好好来个传帮带,教教我们办公室这男孩子,学点做男人的功夫。”
我默念着“1—2—3”,她们果然自得其乐地发出了像鸭子一样“嘎吱,嘎吱”的叫声。
早晨的阳光慵懒地从玻璃窗上折射进来,我感到自己十分疲倦,于是不由自主地趴在了桌子上。我心上的石头已经落下,此刻却换来了失重的感觉。我仔细回忆那个夜晚付诸行动的阴谋,反复判断自己是否已经将信送到了举报箱里。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我开始揣测纪委,于是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纪委各种版本的反应交错出现,但是最终却使我探寻的答案更加扑朔迷离。我抬起头,神情严肃地对三个女人说:
“我总觉得刘必不够负责任。”
三个女人停顿了片刻,其中一个女人没好气地说:“这还用说吗?”
下班时间悄然而至,办公室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木然地打量着办公室,墙壁上几个文件夹东倒西歪地挂着,我借矫正文件夹的时机,探头向刘必的办公室望去。刘必的门虚掩着,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刘必正一本正经地翻动着一本杂志,但是他的眼珠却没有随之转动。从刘必狐疑不定的眼神判断,他正沉浸在一桩未能确定的事件之中。我拍了拍刘必的肩膀,刘必像惊醒一样震动了一下,他看到我一脸的苦笑,于是也苦笑了起来。
刘必站了起来,迅速地张望一下走廊。在他关上门的时候,他脸上的苦笑已经被暴怒取代,他的神情加速了我心脏的跳动,因此我把眼珠转向了那本杂志,并且随手翻了起来。
“妈的,那娘们居然去纪委告我——简直是催我休了她!”刘必情绪激动地说着,他尽力压低了音量,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沙哑磁重,就好像他的声音并不通过嘴巴,而是直接在喉咙里就发出来了。
我故作惊诧地注视着刘必。但是刘必接着立刻换上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说:“不过,那封信却被我纪委一哥们给截留了!”再接着,他恢复到了自己暴怒的状态:“幼稚!纪委根本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然后,他又涨红了脸说:“她还琢磨着整死我。妈的,女人就是女人。”最后,刘必经历了瞬间的沉默,就突然沮丧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呆呆地坐着。
为了表达理解的态度,我不容置疑地拉着刘必说道:“哥们,喝酒去!”
刘必对我爽快地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对我已经无关紧要,即使在我酒后,她的形象也如同在一缕烟雾之中。民主推荐的日子正步步逼近,因此我没有试图挥去这一缕罩眼的烟雾,而是将全部的精力迅速投入到一个计划的编排上。这是一个需要环环紧扣的计划,民主推荐前的全部行动都要在计划中达到明确清晰的效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边分析每个同事的不同性格,一边梳理争取他们支持的难度次序,像蜘蛛织网一样渐渐扩张着自己可以支配的领域。
“他们就是坠入我网里的小虫!”我这样想着,接着就对着漆黑的空气不屑地说道,“他们不就是那些被我扎在网里的小虫吗?”
两个女人兴奋地搬来了椅子,一个女人迅速地拿来了盒子,我们四个人围在了一张桌子的四面。女人把盒子往桌子上一倒,我们立刻听到了“唰唰唰”的声音。这个晚上,我主动找女人们搓起了麻将。
她们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在她们都摆出了一条长城后,我还在匆忙地穿插着牌位。她们笑嘻嘻地看着我,接着又彼此会心地笑了起来,好像我就是她们逮住的一只可以随时宰掉的猪猡。
一个女人媚了我一眼说:“陈涛,今晚可要把你裤裆都输掉!”
一个女人顶真地一笑说:“你可别说就只要他的裤裆?”
一个女人白了两个女人一眼说:“你们想得倒美,人家可还是只童子鸡!”
我忍受着她们用言语刺激自己的神经,同时摆设着逢迎的笑容。她们几乎轮流地叫着“和了”,“和了”。在她们倒下麻将的时候,我一直担心她们会喊出“翻啦”,但是她们对小和都抱有很大的激情,因此几轮过后,她们的情绪就已经高涨了起来。我等待着时机切入正题,但是每次冒上一句话的时候,就会立刻又咽了回去。我对自己暗自发出了严重警告。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抓住理牌的空当,对三个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局里就快中层竞岗了吧?”
三个女人同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第一个女人“哼”了一声说:“我才不管什么中层上层呢。”第二个女人诡秘地对我笑了一下说:“陈涛,你就放心吧,我们支持你!”但是第三个女人瞥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我看这次大家就帮帮我吧,我工作都快二十年了。”她又打量了一下我们,但是我们都低下头,顾自理起了桌上的麻将。接着,她就没好气地对我说:“陈涛,你晚上不会就是想来拉票的吧?”第二个女人立刻得意洋洋地插话说:“我早就知道他是来拉票的了。”第一个女人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搓麻将——搓麻将——你们还搓不搓麻将啊?”
刘必一改自己慢腾腾的习惯,在电话里急匆匆地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刘必得知我正在搓麻将后,不过几分钟,刘必就如同一颗救星一样如期而至了。三个女人的反应出乎我的意外,因此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一边毫无头绪地搓着麻将,一边却在忧心忡忡地思考对策。我尽量克制着自己忐忑不安的情绪,但是我同时断定,三个女人已经发现了我的变化,她们的笑容透出了鄙夷的气息,她们会在自己开和的时候,对着我嚷:
“和啦!陈涛,该注意了!别傻愣愣着了!”
刘必的到来使我立刻站起来腾出了位置。我一股脑儿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疲倦已经占领了我,但是我眼睛的余光,却仍然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麻将桌,密切关注起那里的动态。
“刘必,现在你可是自由身了!”
“刘必,你现在每个晚上都不用回家了!”
“刘必,你这几天会突然胖起来,然后又会很快地瘦成一根竹竿!”
“他怎么就会瘦成竹竿了啊?”
“他每天都不回家,吃不消啊。”
三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得其乐地说说笑笑。刘必很快融入了她们的氛围,用更加直接的话和她们插科打诨。几个回合之后,刘必对三个女人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跟我老婆离婚吗?”
三个女人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刘必。我也疑惑不解地站了起来,走到刘必的身旁。刘必的身上没有酒味,但我还是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后背。刘必没有理会我的提醒,而是提高了嗓音说道:
“因为他妈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她连打字都没学会!”
三个女人“嘁”了一声,大失所望地低头看起了自己的麻将。
刘必接着问道:“你们打字水平都很高了吧?”
三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才没那么多闲工夫呢!”
刘必像标尺一样丈量着三个女人的表情,然后,他朝向我,对我诡异地笑了一笑。
我和刘必告别了三个女人。刘必在大街路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然后他拉着我,径直走到了一个茶室里。茶室里泛出了灰暗暧昧的灯光,让这个狭小的房间变得有些深不可测。刘必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纸,愤懑地浏览了一下,对我说:“我终于从我哥们那里拿到举报信了。”
我干巴巴地坐在茶室里,诧异地注视着刘必,我无法确定刘必的目的是出于试探还是出于商议。刘必看了我一下,接着说:“我本来想看看那女的会怎么整我,但是那封信却是打字打出来的——”
刘必盯着我,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我老婆根本就不会打字!”
刘必发出了“嘿嘿”的假笑,继续说:“所以我开始怀疑,有人在整我——离婚的时候,那女的一直说自己是冤枉的,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刘必停顿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最怀疑的,就是那三个女人。”
此刻,刘必缓缓地朝我走来,在他俯身的时候,我感到他像一块岩石一样渐渐压了过来。刘必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那五张打满字的白纸,接着对我说:“陈涛,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那三个女人的杰作?”
那封信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下午的场景。那时候,炽热的阳光像火燎一样,我坐在电脑面前急促地打着字,屏幕上跳动的宋体字始终以奔跑的速度不断扩张,它足足奔跑了五张纸的长度,然后,我敲下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嘴角露出了一个险恶的笑容……
刘必捏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说会不会是那三个女人的杰作?”
刘必捏着我肩膀的手加重了力气,我的肩膀渐渐感觉到了疼痛,接着又好像有些发麻。但是刘必没有松手的意思,而是温和地重复道:
“兄弟,你说会不会是那三个女人的杰作?”
一个人的写作生活(创作谈)/林晓哲
生长在这个文学寂寞的时代,既是我们的不幸,也是我们的大幸。不幸是因为周边从来缺乏沉静的读者与之共语,而大幸则是使我们更容易保持与社会的距离,从而获得更为冷静客观地观察和审视社会的机会。长期以来,我都处在一种文学自闭的状态,我坚持一个人读书写作的生活,但与文学圈没有发生任何关联;我也坚持与兄弟们嬉闹玩耍,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对我的文学写作从来都嗤之以鼻。
无论如何,在我最初见诸报端的几个小说里,我的兄弟们就是我写作的动力源。《假如》描述了一个蠢蠢欲动却没有丝毫行动的腼腆男孩,我用虚构的情节,让一个兄弟对一段情感的内心感受真实再现;《借口》描述了一位希望有所作为的机关青年在一次竞岗前的种种异举,我以此表达对一个兄弟的同情和怜悯——这似乎也是对自己的同情和怜悯,因为我也不过是一个机关人。
我的文学冲动虽然由来已久,但是升华到理性,却和大学时期的一段失恋有关。那时候我以为“天将崩矣”,空虚疲乏在所难免,而书本则成了填补内心空白的惟一资源。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所关注的也不过是文史哲之类的读物,比如余杰的抽屉文学,王小波的杂文随笔,余秋雨的前期散文,尼采的超人哲学,等等。在那时候,我甚至想索性横扫下我那座小学校的图书馆——这段日子现在被我统称为“我的文学边缘生活”。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年度最佳小说选中发现了作家格非的《苏醒》,我起初甚至无法分辨这究竟是散文还是小说(后来它倒真的收在《格非散文》中),但是我却对这篇文章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好感,接着就立即从图书馆借阅了一套三卷本的《格非文集》。此后,我连续阅读了余华、苏童等当代作家的作品,由此追根溯源,又相继阅读了博尔赫斯、卡夫卡、福克纳等一批西方现代大师级人物的经典名著,从此真正爱上小说写作,直到现在。
反复沉浸地朗诵就是我的读书习惯,以这种方式阅读小说多少有些乖张可爱,但这是根除消闲式读书的良好药方——读书贵在收获,而不贵在形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可以背诵出格非、余华小说的许多精彩章节。在我看来,只有神经敏感脆弱的男人才适宜从事小说写作,所以大大咧咧的马原只能成为八十年代实验小说的领路人,而余华、格非、苏童这几个神经脆弱的男人,则分别代表了实验小说的三面旗帜。很不幸,我也觉得自己的神经既敏感又脆弱。在反复阅读中,我渐渐发现,余华是创造小说语言的天才,格非是搭建小说结构的天才,而苏童则是营造小说气息的天才。尽管充满灵性的精致是他们小说的共同特点,而余华却可以利用自己独具匠心的小说语言,在精致中让我们同时看到他始终保持着粗放的民间姿态。相比之下,格非在精致中的书卷气质,苏童在精致中的颓靡风格,使他们在小说生命力的延续上又稍逊一筹。
余华、格非、苏童就是小说作家对我的最初影响,使我认识到一个小说文本的构建,必须力求独立的小说语言、小说结构和小说气息的支持。当然,仅仅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在阅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时,我感到《一九八四》就像一朵“逆向绽放的鲜花”。我首先看到小说的情节像无数片花瓣一样,以喇叭的形式在奥威尔流畅的笔触下恣意伸展,但是在我阅毕全文、掩卷而思时,则会感到所有的花瓣又迅速怀抱花芯而去,回归为一个紧鼓鼓的花蕾——一个成功的小说应该自身具有一种张力,既舒展如花瓣,又紧凑如花蕾。但是,那个在中心躲着的花芯又是什么呢?传统作家谓之“立意”,我们的方言叫它“名堂”,当然,我们也可以浅显地认为,这就是一个小说的主旨。失去了主旨的小说,再怎么精心布置情节、再怎么刻意勾画人物,都将成为枉然。
《一九八四》对我的另一个启示在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一层看似遥远其实紧张的联系。奥威尔本人就曾经有混入工人阶层队伍的经历。而我从来是个在圈外写作的人,混同于社会又隔离在社会之外,都是以主动的姿态——这大概就是我只有一个人的写作生活的来由吧。
舒畅的文字,暧昧的气息——读林晓哲小说/马叙
林晓哲在一个机关单位工作。他的单位离我所在的文联一百多米。我至今没见过他。但他所在的那幢楼也是我以前曾经呆过的地方。现在,每当我进入那里办事时,我都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暧昧两字。这暧昧是机关的暧昧,那里的人与事,那里的空间,那里向外部延伸出来的一切,都让人觉着些隐隐的面目模糊的感觉。现在正在那里上班的林晓哲,是一个进入那个内部并在深处感觉着这种生活的青年。可以从他的文字里看出,他是一个对生活非常敏感的人,这样一个对生活敏感且又写作的人,在那么一个地方上班、生活,使我想起了当初自己的那种情景。但是,当下的机关内部又与当初的有别。这有别,即是有了一种新的暧昧方式。
林晓哲的小说是好读的,舒畅的,也是轻松的。在阅读他的文字的舒畅中,也几乎同时经历了一次暧昧之旅。
小说在生活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当然,小说就是小说,它可以几乎与生活无关,也可以与生活息息相关。一是写作者自身与生活的关系,二是所写下的文字与生活的关系。在林晓哲的小说里,有着息息相关的东西,他找到了机关生活中那种暧昧的元素。在这一点上,他找得很准。那里的人与人,人与事,一个个地存在于相互的纠结之中。一个正常的人,只要放在机关这个空间里,就会生发出许多身不由己的关系。这种关系,带着一种稍稍的畸变,这种畸变首先是从一个人的内心开始。在《借口》里,一开始,就由“我”带出了所处的暧昧的环境空间——卫生间与卫生间里的大镜子反射的影像。这种暧昧的环境空间带出了它所对应着的另一个空间——机关,它把一个内心已经些许畸变的机关青年为了中层竞岗而写“匿名信”的行为的合理性很好地给注释了出来。这是一种内心的黑暗,在人与事之中,在因利益、前途博奕等异常复杂的空间里,这种黑暗的内心慢慢地被放大着,在这过程中,它也许会有种自我排斥,一如在镜子前的人与镜子中的影像的关系,既是陌生的,又是明晰的。而且“匿名信”所要告密的对方就是平时与自己有着很好的工作关系的同事,虽然两个在单位里还都是小人物,并不是大权在握的实力人物。小说中的这个“我”,显然非常适合在机关的存在,他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地对着自己在搞倒的对象谈笑风生,年轻轻的,就有了如此的城府,可见机关这个深池中养出的鱼是非常可怕的。小说中还写了三个同样在机关里工作的女同事,机关里的女人可能与机关里的男人有着较大的不同,她们会远比机关里的男人满足于现状,并因还年轻,还没有到了令人讨厌的时候,如果是机关的老女人,就会显得小鸡肚肠,斤斤计较,令人厌恶。因此,这里的机关年轻女人的轻率,恰好地对比出了公务员陈涛的内心的暧昧与幽暗。《借口》是比较内心化的一篇小说,在不经意的叙述中,反复出现着内心的矛盾心理,以及内心的暧昧。但是,他总是能找到安慰自己这样去做的借口。其实,这借口并不是借口,而是机关里的畸变的生存方式的反射。也正是这种生存方式的反射形成了机关生活中的暧昧空间。
在《假如》里,可以看出林晓哲的一种叙述追求。这是一个单一的事件,这个事件就是李椿一味地追求余佳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其实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基于单方面的一种假设关系。我是很喜欢这种叙述的犹豫、克制,进行得小心翼翼,使得叙述不断地往回走,由此产生出犹豫的一种恍惚感。小说中,主人公对事件的可能性反复地进行着假设,这种一厢情愿的事的出现并不奇怪。但是,林晓哲在小说中,把这个单方面的事情叙述得津津有味。这种叙述,使我想起了电影《罗拉,快跑》的三个结尾,三种假设。但是林晓哲在这里是写李椿在事件刚开始时的对事件假设的种种可能性。而在之后事件的进展中,则在不断地排除着这种种的可能性。它的叙述方向刚好与《罗拉,快跑》相反。在对人物的心理叙述上,林晓哲在这里仍然遵循着先前的那种暧昧路线,我几乎认定这个李椿也是个机关青年,但是,这个机关青年与《借口》里的陈涛有着质的区别,虽然都处于一种暧昧的气息之中,李椿的暧昧是一种反方向的暧昧,这暧昧只针对自己,并且这种暧昧因自己内心的犹豫而几乎显得可笑。这可笑由小说最后的李椿拨给余佳的电话点出。到了这里,李椿假设的对象已经不仅仅止于余佳一个人,而是在恍惚中指向了整个女性层面。
林晓哲是一个新人。在这之前,他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小说拿出来,他只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网络空间里。他的写作显然是认真的,也可从小说的字里行间看到一种平静的品质,因此,我想,他是一个静静地想慢慢地写的写作者。从这几篇小说中可以看到他对生活有种渐渐进入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