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非一:我要坐牢去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56 次 更新时间:2008-11-25 11:00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9期  

毕非一  

作者简介:原名毕培洪,1974年生。杭州临平人。2000年开始写小说,2001年发表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如《短篇小说》、《文字客》、《钟山》等。写得并不勤快,且年限不长时断时续,却自诩“职业小说家”,因对小说的思索从不间断。可当笑话来读。

我要坐牢去了。说起来晦气,说起来好像周星驰在演无厘头电影,叫人捧腹大笑之余不免掉些眼泪。

今年夏天以来,天气高温,又经常停电,所以一清早粥就烧好,盛起,一碗一碗排在灶台上。粥是凉了,但是粥汤儿也跑掉了。于是粥不像粥,饭不像饭,粘嘴碜牙,令人吃不舒服。我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吃粥骂娘的时候,村支书走了进来,他对我说,你要去坐牢了。

我埋头吃粥。

我女人坐在旁边,抱着女儿,听到消息后开始假惺惺地哭泣。据我冷眼旁观,估计她鼻涕眼泪的心里还十分可怜我,因为坐牢的人是我,我去坐牢,现在,说不定人民公安的警车开在路上,红色的警灯一闪一闪地,尖利的警报在乡村公路上呼啸。警车开过以后,公路两边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冒出来,像一条船划过以后分裂的波浪重新聚拢,开始嘁嘁喳喳。猜测像泛起的白沫,朝四周荡漾开去。我女人哭得壮观,她一边哭一边抬起头,看见门外太阳下,附近村坊的民众黑簇簇地蚁群一样,于是她就大声叫嚷起来:

“怎么是你一个人去坐牢?”

外面一片安静。我女人的眼光闪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向后退一大片,仿佛她的眼光是防暴水枪似的。

“你坐牢去了我们母女俩怎么办呀?”

这些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所以我就不回答了。

我赤着膊闷头吃粥,故意把粥吃得哗哗响,和我女人的哭声比赛。村支书站在我旁边,穿一件鸭蛋青的鳄鱼T恤衫,咖啡色西裤。他看着我吃粥。他对我说,虽然现在这个话说得迟了,但我还得说。你改变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你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做好,然后可以尝试着改变你自己,只有你去适应环境,不可能环境来适应你。村支书还说,这种话一般我是不会对别人讲的,因为我们是同学,因为大家都说同学的感情最真挚,所以我才和你讲这样掏心底的话。你进去之后要好好想想我这番话,你也老大不小了,经历了人生的坎坎坷坷以后得长个心眼,否则你这番苦这番罪不是白受了吗?村支书这样讲的时候我女人停止了哭泣,她附和着村支书的话,说,是啊,是啊,同学就是不一样,同学最贴心。我和村支书是同学,早些年的时候,我和村支书都是县上一中的学生,作为村里的两名“秀才”,寄托着村民们对大学的神往。村支书说得对,现在我先把我的粥吃好,再把我女儿多看上两眼,其他的事情我可管不了啦。

我女人哭得很书面化,很文气。她说普通话,哭也是。我女人是外地人,她那里的方言我们谁也不懂,而我们这里的方言她又没有学会,所以她平时跟我们交谈都用普通话。操一种并不是落地而生的语言来哭,给人感觉总有点假,文绉绉的虚伪,而她偶尔带出一两句娘家那边的方言又显得别扭,令我们不知所云。

我女儿也哭了起来,头部晃动,有气无声。

她是跟着我女人哭的。

我说女儿没事吧?

村里整日整夜地停电。三十八九度的高温。白天东游西荡过日子,晚上就不行了。黑咕隆咚地那个热呀,闷得大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孩子。整夜整夜地啼哭,许多小孩都热出了毛病。

昨天晚上我女儿哭了一夜,我和女人轮流抱在手上,小家伙的身体碰上去火一样地滚烫,手脚却绵软无力,精神差得连眼皮都没有力气抬一下。后半夜三点四十五分来的电,马上扇电风扇,睡了三四个小时,早上七点多的时候又停了电。

妈的,这日子可怎么过呀!我把粥碗放在一边,用力地扇扇子。停电以后我翻箱倒柜地找一切能扇风的家什,奶奶的蒲扇,爷爷的纸扇,还有一把给小孩扇凉用的鹅毛扇(我们这儿认为鹅毛扇不会扇坏人,所以给小孩的),都给我找了出来。奶奶的蒲扇是在阁楼上找到的,已经和电视里济公的破扇子没什么两样,扇起风来风全部从蒲叶的碎裂处过去。鹅毛扇躺在女儿的玩具堆里,雪白的羽毛弄得黑不溜秋的,好像是脏乱的脸谱。我手中扇的是爷爷用过的纸扇,扇面上画着板桥竹,反面题着“清风徐来”四个大字,“清”字的三点给虫蛀得快看不出来了。

细密的汗水从我体内涌出,在我的皮肤表面汇聚成豆大的一颗。我在脸上撸了一把,把纸扇扇得哗哗响。刚吃下去的粥全化成水出来了。妈妈的,这天热得人都蒙了,我坐牢了以后女儿可怎么办呀?

警车的呼啸声从村口传来。门外的村民都说:“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我也对自己说。我要去坐牢了。我想起来了,这句话我已经对自己说了很多遍。有些事情在我生活里出现,可能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后来它又出现了,于是我就想,它也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会觉得它简直非发生在我身上不可。果然,“来了,来了”,它或迟或早地终于降临到我身上。

现在能够回想起来,我最早对自己说“来了,来了”的时候还在读小学。我读小学的那个时候,村里没人爱读书,人们挂在嘴边、说得最响亮的一句话是这样的:

“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

村里的许多小孩都辍了学,成了流生。每天早上,我背着黄书包去上学,看见那些流生在家门口嬉闹玩耍,心里那个羡慕啊快要变成口水掉出来了。我想,流生多好啊,流生不用看书,流生不用作业,还没有老师的管教,流生多自由哪。还有半年光景,一个学期,我就要小学毕业,升到乡里读初中去了。初中又是三年。读书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尽头啊!每天早上的上学路上,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成为流生呢?流生自由自在的多好啊。这个想法日复一日地旺盛起来,我就跟我爸爸缠上了:

“爸爸,我想当流生!”

“爸爸,我不要读书,读书没意思,我要当流生……”

“爸爸,我要当流生!我可以像某某那样,当流生,去学一门手艺……”

终于有一天,爸爸对放学回家的我说:

“明天不要去读书了,你去当流生,跟鲁伯学木匠。木匠生活永远有饭吃。”

“流生万岁!爸爸万岁!”我把黄书包向半空中扔去,黄书包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后,笔直地坠到地上,课本啊文具啊散了一地,粉身碎骨。惨不忍睹。我却从心底里冒喜气。

鲁伯是村里的老木匠,附近一带的木匠师傅见了鲁伯都得恭恭敬敬地递上烟,叫一声“鲁师傅”。爸爸答应我去当流生,跟鲁伯学木匠以后,我的胸口“怦怦”直跳,心里那个高兴呀。我说,嘿,来了,来了,终于被我盼来了。我也要成为流生了。流生多好呀,流生不用看书,不用作业,不用老师的管教,我早就盼着当流生了。

当了流生以后,我才发现流生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自由。流生的年龄大小不一,小学初中都有,女生居多。她们帮大人在家照顾弟弟妹妹,外加洗衣烧饭割羊草,没什么空余时间。男的大多跟我一样,学手艺,蹭饭吃。

流生当了一个多月,学校里的老师开始一个个地往流生家里跑。于是我又盼望,什么时候抓流生的老师上我家呢?我倒真的有点想念学校生活了。班主任金老师是个半老头子,唠唠叨叨,很是琐碎迂腐,但是现在我却觉得他迂腐得倒也有点可爱,至少比鲁伯严厉刻板要好得多。木匠师傅鲁伯的严厉刻板是出了名的,东家敬的烟啊茶啊一类的,没有他的默许,徒弟们是不敢接的。最讨厌的是吃饭的时候,七八个人团团围成一桌,鲁伯坐上座,他不动筷子我们做徒弟的是不能吃饭的。要等鲁伯抽足了一袋烟,提起筷子夹第一口菜,我们才可以端碗吃饭夹菜。做徒弟的吃饭要快,因为鲁伯人老了,饭不多,你得赶在他放下碗筷之前吃好饭。我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是新收的徒弟,知道的规矩不多,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对面有一个喜欢吃的荤菜,就站起身来,伸长筷子想夹一口。还没等我的筷子碰到那道菜,鲁伯就伸出他的筷子,把我的筷子给夹住了。我是那个羞和气啊!

鲁伯的碗筷放下之后,我这个做徒弟的得赶紧帮他收拾桌面,把他的碗筷放进东家的灶间里去。这样一个多月下来,鲁伯可被我骂死了,当然我是在心里骂骂,嘴上可不敢骂出声来。

一天早上,我刚要去跟鲁伯学木匠,还没出门口,就被金老师堵上了。我说老师你可来了。金老师说:

“来了来了。你是我们班最后一名流生。其他的流生都被我抓回去了。跑得我老骨头都酸了。你家我可是来第三趟了,总算被我逮着了。你家大人呢?”

“在里面,”我朝里屋喊,“爸爸,金老师来了!爸爸,金老师来抓流生了!”

过了半晌,爸爸才从里屋出来。

爸爸恭恭敬敬地说:

“金老师好。”

“好,好,”金老师说,“我是来叫你孩子去学校读书的。现在国家实行义务教育了,每个孩子都得去读书,读书是每个孩子应尽的义务,就跟当兵一样。”

爸爸说:“义务了好,明天我就把孩子送过来。老师你先回吧。”

“我不回。你今天把我应付回去,明天孩子的人影也不会让我见一个。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啊,和读书的时候一样滑头。我今天是要把孩子带回学校的,你不让孩子跟我走我也就不回学校了。我教了你们这一拨又一拨的学生,后悔读书的时候不认真的人可是太多了,可是后悔有什么用!你现在不让孩子去读书,成了睁眼瞎子,将来孩子懂事了可是要骂你的呀!”

“是呀是呀,老师你说得对,”爸爸站在金老师面前,低着个头,就像一名小学生,“今天我让孩子去跟木匠师傅说一声,明天来上学。老师你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

“不管你怎么说,孩子今天我是一定要领走的。”

爷爷也出来了。爷爷以前是地主,能断文识字。他听到了金老师的话对爸爸说:

“老师说得对。现在国家政策好了,该送孩子去读书,读书能识字。你不送孩子去读书,就是违反国家政策,就是跟国家的政策作对。我们家不要去违反国家的政策。别人家违反,别人家的小孩不读书,跟我们无关。”

爷爷说,这样的人家都是在犯错误,以后要批斗的。爷爷说着说着身体就抖起来了。我看到他摇“清风徐来”的手颤抖不停,另一只手像风中的枯枝一样,一会儿指向我,一会儿指向爸爸:

“你现在让孩子跟老师去学校自己跑到木匠师傅那里去说明情况向木匠师傅道个歉就说孩子小需要读书是你自己糊涂了木匠师傅会原谅你的木匠师傅是知道国家的政策的他知道小孩子读书是在尽国家的义务他会原谅你的。”

爷爷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段话说得漫长而又吃力异常。我受不了他的激动,同时又担心害怕,害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老毛病发作,就此撒手西去。

爸爸也吓坏了。别说了别说了,我去我去。他搀着爷爷进屋,坐下,转身就去找鲁伯。我跟金老师回到学校。

我读书的时候印象很深的是一位女教师,姓孙,文文静静的,很和蔼。孙老师在课堂上爱哭,像小女孩似的。每次看到她哭我都很不忍心,但是我又喜欢看她哭的样子,先是脸颊绯红,然后鼻子皱起上翘,眼泪打转,接下来她的手提起来,放到眼睛上,最后转过身去,快步走出教室。我们乱作一团的教室会在她脸色绯红、流露出哭的症状时屏息静气片刻,然后又闹起来,一直到孙老师的身影从教室门口消失,课堂上再次出现短暂的宁静,大家行注目礼,仿佛集体若有所思似的,最后又是哄堂大笑,你追我打,课堂闹得不成样子。

孙老师是我们初二的英语教师像。那个时候我们初中的教师像大都在教书之余身兼农职。比如说国文教师像家里养着两头猪,中午的时候,我们常常看见他一放下饭盒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他是给猪去喂食。我们背后开他玩笑,说他是“人食好了猪食”。这话有黄色成分在里面,因为我们这里的方言,“食”跟“日”同音。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象,我们在说这个话时的那份高兴劲,那种猥亵的、会心的笑,一直可以让我们笑到肚痛,笑到眼泪出来甚至满地打滚为止。离学校近的是地理教师像,一河之隔,来去只要走过一座小石桥。地理教师像的特点是家里人多地多,老婆猪似地给他下了一窝崽。他往往直接从庄稼地里走进教室给我们上课。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讲课的间隙,一只脚从拖鞋里挣脱出来,去蹭另一只脚上、裤管上的泥巴。最有趣的要算数学教师像,那是一个半老头儿,瘦瘦小小的,背有点佝,上课完全用方言,那种方言很特别,带着数学教师像有点漏风因而非常强烈的个人特质。小老头的肠胃不大好,一受冷就要拉稀,所以他常常会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走到前排的某位同学面前,伸出一只手,用他那口音特别的方言,以一种急匆匆的口吻说:

“同学(这个“学”字他念“活”),借张毛纸。”

那同学瞠目结舌一会儿,然后低头从书包里一阵好找。如果被借到的是一位女同学,该女同学往往会满脸通红,扭扭捏捏好半天,因为她知道,下课了之后就会有几位调皮的男生,模仿着数学教师像的口吻,来对她说“同活,借张毛纸”,然后乐不可支地暴笑开去。

孙老师像不是那个样子。

孙老师就像一个文文静静的邻家女孩,就像我们的姐姐。我们看到她走在教室外长长的走廊上,抱着一摞作业本,那么的亲切。要么坐在办公室里,埋头批本子,备教案。她爱穿一件奶白色的连裙衫,扎一个马尾辫,上课很认真,不光她自己认真,还要求我们跟她一样认真。我们呢,跟她闹着玩。我们学英语干什么呀?那个时候我们看到的小人书上都这样告诉我们:英美都是帝国主义的纸老虎。我们不去打倒它们已经不错了,我们去学他们的语言干什么呀。除了课堂上我们听孙老师说几句英语外,我们想象不出在哪里还会碰到这种语言。我们自己最多也就是在放学后,在地里田头,割草劳动之余“dog,dog,you are dog!”地互相骂来骂去而已。

孙老师从课堂上哭走之后,大约过五六分钟,她又会回来。眼睛红彤彤的,重新上课。这一次我们的课堂纪律照例会好很多,许多男生趴在课桌上睡觉。这已经是卖面子了。老实说孙老师上课纪律很差,她“镇”不住我们。国语和数学教师我们虽然在背后笑话他们,但是在课堂上我们却不敢放肆。

第一,这两位教师都要打人,谁上课不守纪律竹鞭就会落到头上。再不认真一点的就要关学堂,留下来不准吃饭。有时候还要写保证书,让家长签字,罚抄许多遍作业,等等。班上有两个调皮的男同学,本来上课的时候会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只石鸡、一个老鳖什么的,惹得许多女同学尖声大叫。国文教师就把他们的家长叫到学校。家长逼着他俩在全班同学面前跪藤条,读保证书。读完了保证书以后头上还挨了两个“栗爆”。这么一来他们就变老实了。第二当然是因为这两门功课的有用,要学的人居多。我记得很清楚,上初中的头一天,爷爷坐在堂屋里的藤条椅子上等候我回来,他摇着纸扇,对放学回来的我说──

“你学好了语文,做个有身份的体面人你就不怕了,因为写个发言稿子,写封信,以及以文会友什么的,也就难不倒你了……学好了数学,你做个生意人,做个商人你就不怕了,因为算算弄弄,记记账本什么的也就难不倒你了……”

爷爷的话听起来像小孩子的呜咽,底气不足。但我觉得爷爷的话说得很在理。

而英语不光没用,英语教师还要求我们认真学习,更要命的是英语教师从来不打人,不罚我们抄作业、关学堂、留下来不准吃饭,她甚至还跟我们说,你们上课想发言的话,不必举手请示,直接站起来说就行了;还有什么老师不能打学生之类的,你说这不是乱套吗?你说这不是上课成心让我们吵啊闹啊?

就这样,孙老师的课我们想认真也认真不起来。我觉得这不能怪我们,是孙老师不让我们认真。那天我就和其他男同学一样,在孙老师哭而复返后趴在书桌上睡觉。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为家里的三只绵羊、五只湖羊、一只羊羔割的两担草全不见了。我在机耕路上找啊找,找啊找,都找不到我割好的草。正当我找得团团乱转的时候,邻居家的小个子男孩出现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割的羊草在我这儿呢。我大喜过望,让他还给我,他不肯,还是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割的羊草在我这儿呢!”邻家小孩还说,他打算把我割的羊草和他家的羊草混合起来,然后再分给我。我就急了,破口大骂起来:“dog!dog!you are dog!”

我被旁边的同学叫醒,推起来站正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沿着惯性骂不绝口,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觉得邻家小孩偷了我家的羊草,实在可恨。我每大声地骂出一口,就消了一点心中的怨气。等我稍微清醒一点,眼睛开了一条缝,我就看到黑板上一黑板的英文字母,然后我又看到孙老师脸上手上沾满了粉笔灰,脸色苍白地站在我斜对面。这时,我又用尽平生力气,大声喊道:

“you are dog!”

据同学们后来跟我说,在我用尽平生力气,最后大喊一声“you are dog!”以后,孙老师先是浑身发抖,然后折身冲向讲台,拿起教鞭,朝我劈头盖脸地打来。

这是孙老师做教师以后第一次打人。这话是孙老师亲口对我说的,到现在我还记得。这场课堂风波之后,放学的时候,我打算去向孙老师道歉,没想到孙老师也正叫同学找我,孙老师说她要向我道歉。这倒把我弄糊涂了,我还以为孙老师是正话反说呢。我随同学来到孙老师的宿舍,一进门孙老师就把我抱在怀里,她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打疼你了吧!”

我看见孙老师泪流满面,两手紧紧地抱着我,把我搂在她的胸前,我还看见她的马尾巴在身后一晃一晃的。我不知道是她氤氲的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还是她温馨的乳香浮满了我的口鼻,我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此以后我发奋读书。

现在我想,如果那个时候没有遇上孙老师,后来我就不可能发奋读书,初中毕业以后也就不可能考上县里的高中,高中毕业以后也就不会成为村里的民办教师,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现在,我也不会去坐牢……

现在,我要去坐牢了。警车已经在我家门口停下,尖利的警报声也已经消失,公安警察们正拨开人群,向我走来。我要戴上手铐,随他们去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也该和你讲讲我为什么要去坐牢了。

我坐牢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事情是由于连续高温停电,教室里人多,电风扇成了摆设,热得有五个人中了暑,大家都上不了课,我就放了学生的假。教育局就因为这个事情让我下了岗。

第二个事情是我下岗以后,联络了一批人去城里的人民政府闹上访。我们要求城里的人民政府恢复对村里老百姓的供电,在事情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我们一帮人坐在了城里最繁忙的马路中央,把城里的交通给堵住了。他们说是我领的头,就要抓我去坐牢了。

现在我先来说说第一件事情吧。

孙老师抽了我一鞭,抱着我痛哭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了。我要读好书给孙老师看看。但是我这个愿望落了空。我读书倒真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是初二下半学期结束后孙老师就调走了。据学校说,孙老师的教学质量抓不上去,不适合教书。这是一个事实。可惜孙老师这一走就音信杳无,没有再跟我们联系。我很多次地幻想和孙老师的重逢,幻想她的容颜,幻想她教我们时的一些细节,可是每一次我都痛苦万分地发现,这是一个已然飘逝远去的形象,即使在我的回忆想象中,孙老师也已经像逝去的时光一样不可追寻。

到了初三,全校一百二十几名同学,只有我和现在的村支书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村里人都说,我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就相当于以前的秀才了,如果再考上了大学,那就是做举人大老爷了。话是那么说,可是考大学要比考高中难得多,考高中我只是从初二下半学期开始认真读书就成功了,而考大学我整整用功了三年,头发都白掉了一大片,还是没有考上。我落榜了。

不过,落榜我是有心理准备的。高一高二的时候看到大片大片的师兄师姐纷纷落马,能考上大学的只是凤毛麟角,我就感到大学落榜只是早晚的事,我变得很现实,我甚至连高中毕业后去当一名民办教师的事都盘算好了。因为我高考落榜以后,不可能第二年再去参加什么高复班,作第二次的冲击。农村家庭,条件不允许。这时,我想到了孙老师,我想当一名像她那样的教师。于是高考落榜以后,我就来到自己村里,当了村小学里的一名代课教师。

说起来我老婆也是我在当民办教师的时候认识的。我高中毕业,在本乡的各所小学辗转当了十来年的民办教师。有一天早上,九月份刚开学,我在学校门口遇上村支书,那时侯他还不是村支书,他是乡里的一名办事员。老同学见面自然少不了一番聊天。我才知道他是来给儿子办转学手续,他儿子在我们学校读三年级,他现在想把他儿子转到城里的实验小学读书去。想想他儿子都已经三年级了,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和他分手后我倒真有点心急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村里的那些大龄青年们细细地数了一遍。我用筛子筛来筛去,筛了足足五六遍,最后不得不确认自己就是村里最大的大龄青年。某某两年前娶了一个云南妹子,某某一年半前花五千块钱买了一个四川姑娘,某某又去做了上门女婿……而在以前,这些某某却是我聊以自慰的对象。那天晚上的最后,我终于认识到自己是应该降格以求了。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务之急是我不要再去寻求什么爱情了,爱情这东西我寻求不起,我要寻求的只是一只能够替我下蛋的母鸡。

这样一想我又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好像我面前站满了一个排一个连的四川姑娘云南姑娘安徽姑娘,她们都在急巴巴地等着我皇帝一样地召幸。在这样一片光明中,外地姑娘们莺歌燕舞,唧唧喳喳,还来拉扯我的衣服,在我第二天早晨的短裤上面画起了地图。

第二天校长让我去找一个发廊里的洗头妹。据校长说是昨天我同学在办儿子的转学手续,校长签名,盖上学校公章以后,我同学向校长推荐了这位洗头妹,说她的普通话一流。乡里的办事员这样一说校长就动了心,我们学校里的几个教师,普通话不要说一流,就是三流、四流也达不到。于是校长就让我去看看那个洗头妹子,问她愿不愿意来我们学校做一个民办教师,教九月份新入学的学生讲流利的普通话。

后来这位城里的洗头妹来我们学校做了一名教师。如你所知,我和这位外地打工妹注定要碰撞出火花,并且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完成一些仪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已经降低了标准,我事先已经撤离了那些什么本地姑娘、外地姑娘一类的樊篱界限。面对一位正当妙龄的女子,我怎么能够不春情勃发呢?

于是,“来了,来了”,当我看着村里那些大龄青年纷纷娶了外地姑娘之后,觉得方法不错,便依法炮制,娶了这位来学校代课的外地洗头妹,摘除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罪名。

我今天的开除公职也跟我这位曾经做过洗头妹的老婆有关。说起她的事情,本来我是不愿意多讲的,一个男人做了乌龟以后,谁还会把他怎么做乌龟的事挂在嘴上?现在反正我也要去坐牢了,男人坐牢,家里的女人都熬不住,这种事情我见多了,我迟早还得做乌龟,那么这件事情说说也就说说吧。

我女人来到我们学校,还没有成为我女人之前,我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那些话可难听了,总的来讲,就是讲她是一只“鸡”,被我们校长、同学、乡里的办事员,一起嫖过。我对这些话将信将疑,我知道洗头妹的名声是不大好,村里人讲起这些洗头妹,好像就是卖淫嫖娼的代名词,可是,我是这样想的,凡事都有例外,说不定我女人就是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运气来了就会碰到这样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不去试试我怎么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于是我就决定去试,一试就试出毛病来了,我发现自己爱上她了,我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了。

新婚之夜,肉体横陈的时候,我想,来了,来了,我简直乐出了声,乐出了眼泪。从我参加工作当上民办教师起,到现在十五六年过去,我不知道自己谈了多少回的对象,没有一个连一个排大概不会犯数学上的错误。每次我都像一条哈巴狗似地追得毫无尊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我累了,我疲了,我想,大概这辈子我是讨不着女人做老婆了。后来我受了在乡里当办事员的同学的刺激,兼以发现村里那些条件比我差的大龄青年一个个也都好像一夜之间娶了老婆,成了家立了业,于是我的心又死水泛波,日复一日地高涨起来。现在,我想,来了,来了,我终于可以研究一下女人的构造了。

新婚之夜我的研究结果是:我的女人不是处女。这事我听别人讲过,说处女会见红,俗称“破瓜”。我想,我女人的瓜被别人破去了,我摊上了一个外地女人不算,我摊上了一个洗头妹不算,我还摊上了一个破瓜,我就哭了。我说我还是处男呢。我女人倒是一针见血,她摊在床上说:

“你处男只能说明你没用,我还希望你不是处男呢。处女是什么,处女是卫生纸,擦了就破,擦了就臭,处女只是说明我没人要,你要一个没人要的处女还是要我?”

我女人这样说我道理是有的。我知道人家背后都在叫我“老处男”了,如果说老处女还有一种古董的价值的话,那么老处男绝对是男权社会里无能的象征,你处得越老,无能得也就越厉害。

后来我就警告我女人,既往不咎,但是我肚量再大也不可能允许她再去干那种事情。我女人说那当然。于是,在我的新婚之夜,我做完研究,得出鉴定之后,我女人坐在床上,光着身子,挺着两个奶子,趴在床头柜给我写起了保证书。就像我们小时候给老师,给家长写保证书求饶一样。我女人在保证书里向我保证,虽然她没有把她纯洁的处女奉献给我,但是她会珍惜我纯洁的处男,并且将一直珍惜下去。作为补偿,即使我在外面拈花惹草,她也决不会再红杏出墙。

结婚后不久,学校里给我转了正,我成了一名公办教师。我正正式式地做人民教师了,享受国家二十四级干部的待遇,每月十号按时拿工资,还有各种津贴,我感到自己终于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了。

有天下午,我在乡中心小学听课,傍晚回到家里发现我女人还没回来,我就有点担心,我感到坏了,我想,“来了,来了”,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又要发生了。我急匆匆地赶到学校,校园里空无一人,早已过了放学时间,学生教师都走光了。我跑到校长办公室门前,里面正淫声浪调地,我那血“腾”地就上来了。

我一脚踢开门,冲进去,嘴里直骂:

“我日你娘!”

等我冲到校长的那张大办公桌前,我才发现,校长压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学校里新进的音乐教师,不是我女人。这下我可乐坏了,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甚至还想开玩笑说“继续”,可是看到校长和音乐教师那两具尴尬的肉体,白花花地刺眼,我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学校。

就这样我和校长结下了“梁子”。因为第二天校长室的那扇被我踢破的门,和校长的风流快活事一起传遍了整个学校,甚至连一些学生都知道了。我发誓,事情不是我说出去的。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不出这件事情是谁传出去的。除了我还会有谁呢?总不会是校长和音乐教师吧。想得我头都大了。后来我就这个事情请教我女人,我女人撇撇嘴说:

“谁不知道呀,教师们下班的时候就盯上了!”

我做了冤大头,我老婆那天上小店买油盐酱醋去了。我也不怪校长,我知道他把我给恨上了,他把音乐教师的丈夫叫人来打他的账都算在我身上了。我不怪校长,换了我也会把我给恨上的。

我讲的这件事情过去不久,校长脸上被打的红肿还没有消退,我和他在学校里的回廊上狭路相逢,四下无人,校长对我说:

“日你娘,我都帮你转正了,就是睡睡你女人也是应当的。”

校长这样讲也有他的道理。我刚当民办教师的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是这样的:每天拿五个半工分,每月外加七块五毛的补贴,全部合起来一个月也就那么二十来块钱。而公办教师的基本工资是四十六块多,各类烟贴煤贴等补贴算上去有一百十来块。两者相差五六倍。现在,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的月收入都增加了,但是五六倍的比例基本不变。

我无言以对校长的话,只有赶紧走开。不过我心里是很快活的,我冤枉了我女人。

快活了没几天,我一直担心的那件事就来了。那是个礼拜天,我在家里批学生的单元试卷。音乐教师的男人骑着摩托车来找我,说我女人在城里的宾馆里和校长搞不正当关系,被校长的老婆当场抓住了。我一听呆掉。音乐教师的男人说,是校长老婆叫他来带我去处理事情的。

我一下子头就大了。脑子里只知道说“来了,来了”,一遍一遍地,我只知道这下我这个乌龟可做大了,别的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坐牢之前最牵挂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女儿是不是我亲生的。我考虑来考虑去要不要时髦地去做什么DNA亲子鉴定。但现在我一切都看开了,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或者说我被“来了,来了”的弄怕了,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让行动胎死腹中,也算是给自己留点悬念吧。我对我自己说,你还可以在牢里就此打打赌,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也算是给自己留一个希望吧。

这样一想,我安心地去坐牢了。

我被开除公职那是迟早的事。我女人的事情出来以后,我这个乌龟也就浮出水面成了摆明的事。我觉得一切都完了,在村里我可是没脸做人了,我就跟着那些村里的混混赌上了,没日没夜地赌,赌赢了还买酒喝,一喝就喝得昏天黑地,找不着南北。这样一段日子过下来我倒又看开了,乌龟又怎么啦,赢钱才是最重要的。赌场上没有人在乎你是不是乌龟,赌场上只在乎输赢,赌场上只有输家和赢家。输家是脸色青光,浑身直淌虚汗,整个一副死人相,比乌龟难过多了。赢家是红光满面八面威风,好像天王老子一样。在输赢起落之间,情感像九曲婉转的江河,人生的那个刺激莫过于此了。一句话,赌博医好了我的乌龟病。乌龟又怎么啦,乌龟照赌不误。有一次,夜里十二点多,我输钱了,我一直输,前晚上赢来的一千块钱输出去不说,又贴了一千多,我输干了,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摸不出来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都漂了。可是我想翻,我想翻本,我的牌都很大,就是机会没来。我就借钱,一个一个地找人借钱,但是没有人肯借给我,那些赢了钱的人脸色冷漠,一个个打着哈欠说,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翻吧。明天再翻吧。这个话我也说过。我说这个话的时候真是轻松啊。现在轮到我向人家借钱了。所以我是不要脸了,这时候只要谁肯借给我钱,不要说让我做乌龟,就是让我去死也愿意。

所以说赌博医好了我的乌龟病。赌博让我看开了,人世的事很淡,投入其中之时要死要活,过后看看不值一笑,就像赌博时的输赢起落一样。这样说来赌博倒是提高了我的人生境界。没错的,赌博的确提高了我的人生境界。乌龟不乌龟我也无所谓了。

赌博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我上课没魂了。这个不用我讲你完全可以想象。时间一长,家长、学校都对我意见很大,校长还时不时地威胁我,让我滚蛋。

这个时候我找过孙老师。那些赌博的夜晚,那些喝酒的夜晚,我整夜整夜彻夜不眠。我躺在床上,赌博时的一张张牌,在眼前飞舞,入口的酒味淡淡的还在,就是孙老师不在。我睡不着,我的头脑清醒异常。只有这个时候,赌博喝酒之后,狂喝滥赌之后,我想起了孙老师,就像她一直以来都在,都在,沉睡在我的心底体内似的,乘着夜色,飘了出来。我躺在床上,我哭了出来,我是多么害怕孙老师的不在啊。

我从床上起来,出了村子,像一个梦游患者。我来到乡中学的旧址,我在旧址上找孙老师。我倒是发现酒原来是最醒人的一样东西。夜色月色都是伤感都是回忆。我想起孙老师抱着我泪流满面。我想起孙老师说我错了。我想起孙老师说教师不能打人问我疼吗。我想起孙老师说我们学生可以不必举手请示直接站起来回答……我想起她的乳香四溢……就像这月色撩人一样。

……

你看,我啰里啰嗦的,又绕开去了。说自己坐牢却总是离题万里。

大概是从去年夏天开始,我们附近一带的农村里开始了大规模的停电。越是高温天气越是停得时间长,停得时间早,有的时候是从早上六点多开始停,一直要停到后半夜两三点钟才来。一个星期停三到四天,叫做“停三开四”或者“停四开三”。

停电以后最苦的可就是老人和孩子了。他们哪儿也不能去,去不了,只有留在停了电的农村里,留在无边的黑暗和酷热中。

年轻人都跑出去,进城的进城,摩托车兜风的兜风。听他们进城回来讲,农村里停电以后,城里生意最好的就是宾馆、茶庄、棋牌室、歌舞厅一类的娱乐场所,挤满了人,都是附近一带农村去的。

本来,我也是跟着那些赌友上城里的棋牌室的,但是,女儿还小,女儿还要我们管,所以,我就和我女人抱着我女儿在村里游来荡去。

我们抱着女儿经常去的地方是村子北面的运河。河边多风,风里带着水汽,给人凉爽的感觉。运河边有个自来水厂,从来不停电,自来水厂从运河里取水,经过处理,变成自来水,用管子,通过我们村,运到城里去。

有一天,我上课的时候晕倒了五个人,中暑。我打电话叫来家长送学生上医院之后,就去找校长。我站在大办公桌前对校长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学生的假?我说这才是真正的暑假!那个教室你去坐坐看就知道了!

我是教六年级毕业班的,现在的六年级学生已经长得人高马大,许多人已经生长发育。四五十个小大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教室里,散发的都是热量哪,那个汗臭都能把人给熏死。加上我班在顶楼,闷热异常,许多学生晚上在家没睡好,有些整夜没合眼,身体虚得很。我想学生回家会好些,虽然都停电,但家里空旷,人又少,还可以想各种法子,喝些饮料什么的,再不然可以冲个凉,降降温。

校长坐在皮椅子里说,开玩笑!你以为你想放学生的假就可以放假啦?学生放假那是要教育局批准发文的。我一个校长都没有权力,你来操什么蛋,异想天开。去去去,校长说,教你的书去,快毕业会考了,还不抱佛脚去!校长说完后,拿起大办公桌上的黑色真皮包,离开皮椅子朝门外走去。

我回到教室,继续讲我的试卷分析。没多久,一个中暑的学生家长又送学生来了,家长说,孩子在路上醒过来了,身体还可以,现在快毕业会考了,读书挺紧张的,所以他又把孩子送来了。

家长这样一说我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哭了,为了不让学生和这位家长看到,我忙侧转身,面朝向黑板,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这时候我想起了孙老师。我看见她抱着我泪流满面的样子,她对我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打你。你疼吗?孙老师紧紧地抱着我,紧紧地,那致命的乳香氤氲着,发散着,忽然之间它就铺天盖地起来,淹没了我的口鼻。我变得呼吸困难,热血上涌。我想孩子们这是受哪门子的罪啊?这是什么鸟试哪!我把样卷往讲台上一搁,对家长说,你快带孩子回家去吧,孩子需要好好休息。学校刚刚接到教育局的通知,由于连续高温停电,学生停课放假,什么时候来电什么时候复课,你请回吧。

“万岁!”

我的话刚完,那位家长还没作出反应回答,下面学生爆发出的一阵喜悦呼叫冲散了我们的交流。

就这样,由于一个中暑的学生,我头脑昏热,什么都豁出去了,竟然冒充教委,放学生的假。这件事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后来各界反响激烈。最先对我提出批评的就是那位家长,他说教师怎么可以当众骗人呢?当众骗人的人怎么可以当教师呢?他说,值此大考来临之际,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精神,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个小小的停电,一个小小的高温算什么呀,我们的教师应该教育学生知难而上,表现出坚强的意志品质,在任何情况下,永不言弃。我听他的意思是誓与高温停电考试共存亡。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第二天我放了学生一天假,第三天上午,许多家长,还有几个学生,都是些好生,成绩优秀,道德拔尖,围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越说越激动,越说批判的调门越高,手指都碰着我的鼻尖了。他们说我沉迷于赌博不务正业,现在又当众撒谎,怎么能够为人师表。有一个学生说他的毕业会考成绩如果不理想,进不了好中学,那我得负责。还有一个学生说他估计我冒充教委放他们的假,是为了好回家睡觉,因为前天晚上我赌博赌了个通宵,上课的时候还哈欠连连。一位家长更说了,如果他的孩子进不了好的中学,需要出钱买分数的话,这个钱要我来负担。

这里我要做点补充说明,现在不比我读小学那个时候了,那个时候穷,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大家都想当流生,现在没人想当流生了,现在大家不光不想当流生,还都削尖了脑袋往学校挤,花几万几万的钱往名校挤。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借钱,喊个口号曰: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阿弥陀佛,催生了多少教育权贵!

有个家长去找来校长。堵在门口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通道,校长走到办公室中央,站定,他双手抬到胸前,像乐队里的指挥一样作了个手势,一脸沉痛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感到遗憾。该名教师的所作所为不光损害了学生的成长,损害了家长的利益,更是严重损害了学校的声誉。作为学校的领导,作为一校之长,他一定会秉着透明、公平、公正的原则,严肃处理此事,给每一位学生,给每一位学生的家长,也给我们学校,给我们学校里的每一位老师,给一切关心爱护我们学校的社会各界人士,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也是对该名教师负责。有鉴于此事的内幕他目前还不是很清楚,该名教师的动机,近期心理等等因素有待进一步的调查与研究,故其余情况他暂时无可奉告。

校长很吃力地说完了上面这段话,家长们排成半圆形,挺直身体,很热烈地鼓掌。然后,校长朝各位家长面前一米的空气点点头,满脸肃然地走人。好像参加葬礼似的。现在学校实行校长负责制,校长权力很大。他给家长满意的答复和结果就是:我被除名了。他的说法是:下岗待聘。当然,这需要教育局的首肯和授权。

我知道校长对我恨之入骨。上次他和音乐教师躺在大办公桌上,一脸的腼腆尴尬,朝我露出谄媚的笑容。我估计第二天如果不走漏风声的话,以后他一直将向我腼腆尴尬下去,可惜不知是谁,放出风去,坏了我的好事,把校长落在我手里的小辫子给剪断了,示众,让我成了冤大头。于是校长碰见我就不再谄媚,他恶狠狠地说,日你娘,忘恩负义,我睡睡你老婆也是应当的。后来他真的和我女人在城里的宾馆里搞不正当关系,被他老婆给逮了个正着,音乐教师的男人还“嚓嚓嚓”地拍了许多照片。我到宾馆之后,踢了他两脚,我说要报官。他吓坏了。那个时候社会上正在严打,跟黄赌毒沾边的事情一律从重从严。教育系统还在搞行风建设。校长从床上滚下来,说哥们,别,别,别,求你了。趴在地上给我们磕头,他还打自己的嘴巴。后来我和校长的老婆同意私了,老实说我和校长的老婆都对音乐教师的男人有意见,校长老婆说你拍照怎么事先不跟我商量啊。我说你这是在侵犯我女人的肖像权。反正我们俩都对他意见挺大,我们的伤害够大了,你还想把我们的伤害固定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所以最后我把音乐教师的男人拍的照片予以销毁。

但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情我们还没有回到村里就已经传开了。为此校长吃了个内部处分。他恨得我牙痒痒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被学校除名之后就想着报复校长。我知道虽然是教育局发的文件,让我下岗待聘,但罪魁祸首是校长。我想想自己这辈子也真够倒霉的了,十八岁高中毕业,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回家做民办教师。如果说老师是臭老九,那么民办教师就是臭老九的小娘养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当一名光荣的乡村民办教师是我一时头脑发热,是我敬爱的孙老师的感召。现在想想不是的。我当了十多年的民办教师之后也算是经历了成人仪式,我是成人了,我已经尝够了各种酸甜苦辣,我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事实的真相是:我高中毕业后什么都干不了,只有民办教师等着我去干。这个事实说出来之后我心里会好受一点。我再也不用向孙老师身上栽赃了。我毕业的时候是十八九岁,十八九岁农村里已经有许多人家在忙着给小辈张罗婚事了。而我家的成分是地主。所以我当民办教师,所以我找不到对象,娶不上老婆。当我的成分人们不再看重的时候,人们看重钱了。我没钱,一个乡村民办教师哪来的钱?所以我只能找一个外地女人,而且这个外地女人还是一个洗头妹,不是处女,并且强烈鄙视我的处男。我转正了,我终于从民办转为公办了。我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但我同时也做了乌龟。

我开始沉迷于赌博,赌博使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琢磨乌龟的事。但是家长和学生却认为我放假是为了回家睡觉,赌博彻底侵占了我的教育时间,也彻底侵占了我的教育权利。我被除名了。

我被开除公职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去报复校长,去勾引校长的老婆。现在我不是教师,也不是学生家长,我不用怕校长了。我就想着去玩玩校长的老婆,让校长也戴戴绿帽子,尝尝乌龟的滋味。

我给校长老婆打电话,约她出来喝茶。没多久,校长老婆就到了城里的茶楼。还没落座,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又有新情况?我说是啊,是啊,又有新情况。什么样的新情况?在哪里发生的新情况?校长老婆问,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我说还能有什么样的新情况,他们又在宾馆里搞起来了。校长老婆说,那我们怎么办?我说,我们还能怎么办。我看着校长老婆,征询她的意见,要么,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去开个房间试试?

好啊,好啊,校长老婆说,我们也去开房间,就开到他们对门去。

就这样,我付完茶钱之后和校长的老婆直奔宾馆,开了房间。校长老婆说,要不要先去敲敲门,跟他们打声招呼?我说那跟捉奸有什么两样,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我们先干我们的。明天早上再装作不知道似地在他们面前亮亮相。校长的老婆“吃、吃、吃”地笑起来说,你还打算真干?那你先去洗洗。

我心里一阵激动。我想,日你娘,校长你也有这么一天哪,你老婆也会脱光衣服,光溜溜地像条鳗鱼一样,缠绕着我,淫水四奔地送你一顶绿帽子戴戴,让你尝尝做乌龟的滋味!哈,哈,哈。我动作麻利地脱光衣服,给校长老婆抛一个飞吻,向卫生间走去。我的小兄弟已经有了反应,开始一点点地攀爬。校长的老婆躺在雪白的双人床上,“吧嗒吧嗒”在按电视遥控器。她瞟了我一眼,“哇,好大喔!不要中看不中用!”我说你等着吧,等会儿看谁先求饶服输。我开始急不可耐地洗澡。校长老婆在门外喊,洗干净点,不要像个饿死鬼。在里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佩服校长老婆预测的准确。等我洗好澡出来,一看坏了,校长的老婆不见了不说,我的衣裤也都没了踪影。

我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小兄弟尺寸空前,但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开始了深刻的反思:校长的老婆为什么要耍我?我的女人为什么也要耍我?我的小兄弟有着一副好身材,而且也展示给她们看了,她们看了之后都表示很养眼。可她们为什么都要耍我呢?我觉得对这个问题的深入分析光凭我一个人的智慧肯定不够,所以我就打电话给我朋友,让他来给我救急之余兼以探讨我被女人耍的问题。

说起我这个朋友你也认识,他就是音乐教师的男人。上次在宾馆捉奸,他擅做主张进行拍照的事虽然遭到我和校长老婆,当然也包括校长和我女人的一致反对,但我还是非常欣赏他的聪明才智,认为这个人值得一交。而且后来我还发现音乐教师的男人和我有同好:赌博和喝酒。

音乐教师的男人一进门,看到我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就乐不可支。我说我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吃茶包房间用去三百三十块钱,连校长老婆的小手也没有摸到。三百三十块钱对那些经常出入宾馆酒吧的老板当然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一个下岗工人、一个失业游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此音乐教师的男人予以充分理解。我穿上他给我带来的衣裤,和他开始讨论我为什么被女人耍的问题。

我被校长老婆耍还衍生出了另外一件事情,说起来我真是倒足了大霉。我和音乐教师的男人在城里的宾馆享受了一夜,第二天音乐教师的男人骑摩托车带我回家,在路上我们被交警同志抓住了。我们只注意红绿灯岗亭上的交警同志,没有想到交警同志不在岗亭里,而是躲藏在绿化带的树阴下。本来,如果我们对城里的路途熟一点的话也许可以跑掉,我就坐在摩托车后面,看见前面许多城里人骑着摩托七拐八拐的,窜入小巷跑得无影无踪。由于路途不熟,我和音乐教师的男人无路可逃,乖乖地被逮住了。我们的罪名很多,不戴头盔,无牌,无证,交警同志说按规定得拘留,一听说要拘留我和音乐教师的男人都呆掉了。我说交警同志,没有这么夸张吧?拘留,那就是坐牢哇!该名交警同志用眼睛瞟了我一眼,说,没错,就是坐牢。根据新交通法规规定,无证驾驶可以处十五天以下的刑事拘留。就这样,音乐教师的男人被交警同志拘留去了。

我和音乐教师的男人一起来到拘留所。拘留所里人一大堆,一问,全都是些无牌无证的摩托车手,从停电的农村往城里涌奔。有三四个是我们附近村庄的,看见我们来了,打着招呼,一副他乡遇亲人的意外喜悦。看来是交警同志搞突击行动,像打击黄赌毒一样。你看我们倒霉不倒霉?自己往枪口上送。我是不用拘留的,因为我不是驾驶员。但你说,我能看着音乐教师的男人去坐牢而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走掉吗?所以我对交警同志说,你们拘留我吧。交警同志说我神经病,想把我赶出拘留所。我不干,我是这样想的:音乐教师的男人是因为我而被拘留坐牢的,那我不弄个牢坐坐岂不是太不够朋友了?再说,现在我的朋友也已经少得可怜,好像就只剩下这一个了,我对我自己说,现在能给你送短裤,和你一起探讨你为什么被女人耍的朋友不多了,你要格外珍惜才是。于是我就跟交警同志吵,我说:

“交警同志,刚才你说无证驾驶可以处十五天以下拘留。那么总有些情况是不可以的喽,说来听听。”

交警同志埋头登记什么,没来理我。

我继续说道:

“交警同志,什么情况下要拘留十五天,什么情况下要拘留一天,什么情况下可以不拘留,我是不是有权知道?”

交警同志继续对我不理不睬,让我一个人在那里吼叫。

我看硬的不行决定来软的。我说交警同志,我们农村里停电,热得吃不消,所以上城来买点凉快。而且我们也没有造成任何交通伤害事故,这种情况下是不是可以从轻处罚?

这回交警同志说话了。他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说,停电是电力部门的事情,跟我们无关。听他的口气,停电归停电,抓人归抓人。

我说估计你从小就是城里人,不知道农村里三十八九度四十来度高温下停电的滋味!

这狗娘养的又一声不吭了。

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冲着他的耳朵喊:

“什么情况拘留什么情况不拘留,你说!”

这时,从拘留所里面跑出来三四个警察,上来把我拖开,然后和那个交警一起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旁边那些摩托车手安安静静地,免费看我找扁演出。

我被打过之后感到心里好过了点。我对音乐教师的男人说,你也看见了,我叫他们拘留我,陪你坐牢,他们不准。现在,我让他们打了一顿,我心里好过多了。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擦了把遭受伤害的脸,理了理皱乱不堪的头发和衣服,从拘留所里掉头就走。我想,现在坐牢是越来越不严肃了。我本来一直以为坐牢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案犯必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天怒人怨,然后坐牢。现在交警同志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了原来坐牢是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简直有点周星驰无厘头电影的味道了。我开始觉得坐牢好像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候落到我的头上。

我从拘留所里出来之后没有直接回家。我在城里逛大街。我看到大街上车来车往,家庭轿车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大街两边店铺林立,大白天的还打着日光灯,空调电风扇的耗着多少电哪。这时我想起了坐牢的音乐教师的男人,想起了那些停电以后从农村里进城买凉快的摩托车手,我的心里就不好受。我看到一条大马路一直往南延伸,我知道这条大马路的尽头就是城里的人民政府。我就想着向人民政府去反映情况了。我还想,坐牢原来是这么平常的一件事啊,我要坐牢他们还不让呢。

回到村里之后我开始谋划怎样采取行动,曲线救友。我首先想到的是去买一台切割机,把自来水厂从大运河里取水的总铁管割断,你给我停电,我就给你断水,大家一起死。事情闹大之后城里的人民政府才会知道我们的事情,才会认真考虑我们的问题,才会帮忙解决我们的困难。有了想法我就付诸行动,我打算先联络村里的一些村民,把要做的事情先说一说,然后再去买切割机,开始行动。我把我的想法一说,我联络来的十来个村民就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样干不好吧,这样干怎么都觉得有点像造反吧。是不是造反谁也说不上来,但是有十一个人回去了。我说回去了好,剩下的才是精华,精华才能干成事情,下次通电成功我们去他们家把电线剪掉。逃兵是不配享受胜利果实的。接下来我们剩下的七八个精华继续讨论。有人说这样做不好吧,这样一来我们自己也用不上自来水了,又停电又断水的那真的不想活了。我说那好办,我们不割运河通水厂的管子,我们割出了我们村通向城里的管子。有人说这样干太缺德了,简直伤天害理,城里人都喝不上水做不成饭了,电视台一曝光我们就要被全城的老百姓骂死,下次我们进城都要被他们扁死,我们还能做人吗?

所有的议论都是反对,所以这个方案胎死腹中。接下来我打算到城里的人民政府去反映情况,让人民政府帮我们解决困难。这个想法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每个人回家一说,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不少。

第二天早饭过后,我们的队伍出发了。我们刚来到村口,村支书出现了,他领着村委班子,气喘吁吁地挡住我们的去路。

你们干吗去?书记向我们喊话了。

我连忙说,不干吗去,我们是打算到运河里去游水呢,日头太毒了。

你就知道撒谎骗人,村支书说,乡亲们,你们看看,你们领头的这个人整天撒谎骗人,等会儿他们学校的校长还要来向他理论。村支书这么一说,我们的队伍就安静下来了,停在村口的那棵老榆树下,大家都想听听村支书说些什么。我本来是想问问村支书,我怎么撒谎骗人了,听他提到了以前的校长,我也就不说了,我继续看他能说出些什么。

大家听我说,村支书朝大家喊话,我知道大家今天是想到城里的人民政府去,你们去干什么呢,这事我也知道,不就是因为停电嘛。为这么点事情你们大伙儿这么一大帮人去,把人民政府的办公室都要挤翻了,人民政府都不能正常办公了,你们叫人民政府怎么招待你们啊。乡亲们,你们想想,为这点事,你们值得吗?

有人喊了,值!没电的日子我可是一天也熬不下去了!

村支书又说了,刚才那位兄弟可能没有经历过以前那种真正的穷苦日子,那种日子才叫苦哪,吃不饱,穿不暖,还时不时地挨打挨骂,甚至赔上性命。跟那种苦日子比起来,我们现在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无非就是热了点,无非就是不能看电视里的那些美女解解眼渴罢了。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嘛,我不也住在这个村子里嘛。我要说你们了,你们这是太享受了,你们这是太娇惯了,你们今天要是进了城去,我们村的脸可是让你们丢尽了,城里的人民政府和附近其他乡镇的老百姓都会笑话我们,会说我们村太娇惯了。

下面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已经开始在附和书记的话了。我赶忙说,书记,你说得没错,我们是享受了,我们是娇惯了,这才是社会的进步嘛。我们停电,但是你去看看城里,城里大白天的还打日光灯,电风扇空调的哗哗响,他们还要打领带,穿西服,我们是恨不得剥了皮来凉快!到了晚上,各种路灯啊,霓虹灯啊,广告牌啊,浪费了多少的电力!我打个比方,好比是一户人家的两个兄弟,一个是省吃俭用,一个铜子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另一个是吃喝嫖赌,花天酒地,满把金的银的来撒。大伙说,这成吗?

正相持不下,校长陪着乡里的两个人来了。村支书就说,大伙儿瞧见了,你们反映的事情村里解决不了还有乡里哪!

校长一看到我就骂:

“你还想强奸我老婆哪!”

他一手指着我,一手高高举起我的短裤:“说,这是不是你的短裤!”

那天我为了睡校长的老婆,在短裤这样的细节上也是下足了功夫的。那是一条特意新买的红色全棉内裤。现在校长伸长了他的食指,我的簇新簇新的鲜艳红短裤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上舞蹈团表演的摆荷叶一样,高高地在空中飘扬。这下,下面的人群里可乱套了,人们都议论纷纷,说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我真是有苦说不出,也搞不明白校长的老婆哪根筋搭牢把我的短裤交给了校长。

校长手指着我继续骂道,你小子,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上次冒充教委,欺骗学生欺骗家长,被开除了公职。前几天欺骗我老婆上宾馆,想强奸我老婆,幸亏我老婆机灵,没让你得逞。现在又想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上城里的人民政府闹事,说,你是不是对社会不满!对人民对政府不满!

他又转过脸去,对旁边议论纷纷的村民说,大伙儿不要相信这个人的话,不要跟随他,你们跟着他是要去坐牢的。

校长最后对我说,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我已经向法院控告你,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我无话可说。我们的队伍自行解散。一切都好像未曾发生过。

回到家里之后,我去找附近那些被拘留的摩托车手的父母兄弟姐妹,凑齐了十个人,我们偷偷上城,找人民政府。我对他们说,我们这事办成了,你们家里被拘留的人也就可以回来了。

上午人民政府接待我们的人很客气,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严重,我们马上调查一下。我们一听心里潮湿潮湿的,满怀柔情地等待人民政府给我们调查。下午人民政府接待我们的人就不客气了,态度冷冰冰地。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被开除了公职,还想强奸别人老婆的?

我想这是在说我了,就马上从人民政府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人民政府的接待员面前,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接待员没有工夫听我说话,他打断了我,说,人家已经向法院提起上诉,法院已经要拘查你了。他又对我们全体人员说,你们回去吧,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会采取让你们满意的措施的。

我们走出人民政府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在人民政府的大门口,那些红色的黑色的招牌下,我朝大伙儿鞠了一个躬,我说对不起大家了,看来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而造成了这次行动的失败。我被城里的人民政府看扁了。我说,你们想听听我的故事吗?你们想听听一个下岗工人,一个强奸犯的故事吗?我想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是一个校长还是一个普通教师获得了你们的信赖?

跟着我的这批人都表示很有兴趣听我讲故事。于是,我就开始讲了。

讲着讲着,我就在城里最繁华热闹的街头坐了下来,讲着讲着,他们就团团围在我的四周,一起坐了下来。

讲着讲着,我就哭了。

我们一起坐在城里大马路的中央,讲着讲着,我们一起放声痛哭!

    进入专题: 《西湖》200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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