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安:繁荣哲学社会科学之我见——三评陈奎元院长的讲话

——2008.11.13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81 次 更新时间:2008-12-10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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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景安 (进入专栏)  

2004年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进一步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的意见》。时刻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会议部署改革,自然应以繁荣哲学社会科学为中心议题。但陈奎元院长的讲话以及上任以来一直以萎缩、限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为宗旨。问题出在哪里?作为一个执政党究竟怎么管理意识形态,一直没有进行反思和检讨,一直没有提到改革的议事日程,一直沿用在思想领域实行专政的做法。以至今天,陈院长依然可以以权力代替真理,对学术争论作裁定,对社会科学研究划框框。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陈院长个人的问题,是党对意识形态管理的大政方针问题。

是办“社科院”,还是“神学院”?

中国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是以马克思主义为信仰,以社会主义为目标。作为一个执政党自然希望将所追求的信仰转化为国家的意识形态,并实现所奋斗的目标。全世界所有政党和宗教都是如此。人类社会的进步也就为此付出了代价。

欧洲中世纪,宗教以国家世俗权力实行思想强制,并设立宗教裁判所对思想异端判罪,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布鲁诺就是这样被烧死的。西方人文主义是对宗教神学的反叛,追求思想自由、精神自由,首先是信仰的自由。人可以追求来世、彼岸的精神幸福,也可追求现世、此岸的物质快乐,将人从宗教神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西方文明崇扬自由主义,把信仰自由作为至上原则。从此实行政教分离,宗教不能干涉人的信仰自由,政府也不能干涉信仰宗教的自由。在美国一所大学发生这样的事,学校让学生祈祷,某家长控告学校,称我的孩子不信上帝,为什么要规定做祈祷?这个学校只好作罢。如果这个学校是神学院,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你不信上帝就别来啊!所以,神学院是没有信仰自由的,大学有信仰自由,民众有信仰自由。

西方国家的执政党是通过法律来执行意志,不能干涉思想的自由。不过,美国共和党、民主党的研究机构自然是帮共和党、民主党说话的,各财团控制的媒体是帮利益集团说话的,各私人基金资助的研究机构也各有宗旨,大学的研究相对自由一些。能弄到钱,有人资助,也可以组建共产党,宣传马克思主义。这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说它是假的,有道理,西方的思想、言论自由不是绝对的。说它是真的,也没有错,西方没有哪一个党、哪一个人敢禁止哪种思想,不准哪种言论发表。正是实行资产阶级自由化,创造了相对自由的环境,所以西方出了众多的思想家、哲学家、经济学家,马克思、马克思主义也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带来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繁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不断翻新,什么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各种学派林立,什么货币学派、制度学派、比较学派、法兰克福学派、公共选择学派;资本主义模式多种多样,什么自由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福利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有今天,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资产阶级自由化,统治技巧不断改进,尤其是从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中,吸取了很多社会主义理念和做法。

中国共产党在野时,也是争自由和民主,反对一党专政、一个主义。1944年6月13日《解放日报》发表评论说:“由于各个国家的历史发展、社会状况等具体条件的不同,他们各自所实行的民主政治,可能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存在着多少差异。但无论如何,它们之间有一个基本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政权为人民所握有,为人民所运用,而且为着人民的幸福和利益而服务。这样的政权必然尊重和保障人民的自由权利;使失掉自由权利的人民重新获得自由权利;没有失掉自由权利的充分享有自由权利;特别是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这些作为实行民主政治的基本条件的人民的最低限度的自由权利,是必须切实而充分地加以保障的。”一批进步青年反叛家庭,投身革命,奔赴延安,就是向往自由和民主。毛泽东也盛赞“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原则”,认为“人类最可宝贵、最堪自乐的一点,即在于此。学术的研究,最忌演绎式的独断态度。中国什么‘师严而后尊道’、‘师说’、‘道统’、‘宗派’都是害了‘独断态度’的大病。都是思想界的强权,不可不竭力打破。像我们反对孔子,有很多别的理由。单就这独霸中国,使我们思想界不能自由,郁郁做两千年偶像的奴隶,也是不能不反对的。” (1)1944年11月15日《新华日报》刊登毛泽东答中外记者问时说:“只有建立在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与民主选举政府的基础上面,才是有力的政治。”但是,一旦掌握了政权,我们就忘了当时革命的目的、革命的口号、革命的承诺。也许是出于建设人间天堂的崇高动机,但是不能用棍子赶人进天堂。因为既然是建人间天堂,那什么是天堂,怎么建天堂,大家有权来讨论。至少人家可选择不进或退出。但我们居然采取全面专政的手段,来建人间天堂,人民既没有人身自由,更没有思想自由。一旦失去自由,人间天堂就可能变成人间地狱。我们有过这样一段痛苦的实践以后,应该有起码的共识,不管它有多美妙的理由、多崇高的目的,都不能禁止人身自由,更不能禁止思想自由。

30年的改革,中国人获得了人身自由,在很大程度上获得了思想自由。各种学派林立,思想十分活跃,尤其西方流派在学术思想界影响日甚。面对这种状况,中国共产党内的一些人如刘国光等,惊呼马克思主义的领导地位受威胁,要求运用行政权力限制西方学派,甚至提出要对大学、研究机构的领导人进行清理与整肃。这篇2005年的谈话正是发表在中央发出《关于进一步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的意见》一年之后,并专门引用了陈奎元院长反西方学派、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反右的观点。(2)显然,这是刘国光与陈奎元的一次联合作战。这就可以理解陈院长今天的讲话,他从上任之日起就一直不是把繁荣哲学社会科学作为己任,而是作为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方统领。直白来说,陈院长要办的不是“社科院”,而是“神学院”。

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危机是怎么产生的?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思想界,在中国民众中,包括共产党内部已不占据领导地位。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开会时的共产党人与饭桌上的共产党人判若两人。作为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引起深深的忧虑是自然的。之所以造成这种状况,正是因为长期实行思想禁锢的错误方针。禁止一切非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传播,马克思主义失去了营养源,也没有了战斗力。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者除了背诵教条、词句以外,失了起码的思维能力,既不能解释中国发生的现实变化,更提不出预测、指导未来的意见。刘国光当时一方面埋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指导地位被削弱”,另一面又承认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教材,“还不够成熟,数量也不多,没有引起学生广泛的兴趣”。3年过去了,这种状况有没有改变呢?还是没有。(3)

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执政党如何管理意识形态,可以说,只有失败的教训,没有成功的经验,是非常值得反思、总结的。我们只有承认这个简单事实,才能真正反省。用专政的手段禁锢思想自由,以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作为方针,不仅不能带来哲学社会科学的繁荣,更造成马克思主义自身的危机。60年的实践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作为政治伟人的邓小平提出“经济为中心”,是为了解决中国当时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即发展经济,来不及、也不可能讨论意识形态的问题。恰怡相反,他采取排除干扰的方针。1979年3月,在理论务虚会上,不少人以文革为据质疑共产党领导、质疑马克思主义、质疑社会主义。这种状况如果蔓延,政治局面就稳定不了,经济改革也无法进行。邓小平就在这个会上发表了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以后又提出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用以排除右的干扰。他又提出著名的“猫论”、“摸论”、“不争论”,避开姓社姓资的争论,用以排除左的干扰。邓小平的用意,就是稳定政局,发展经济。今天,经济是发展了,但政局却不稳。这就是陈院长所说:“现今党员干部中贪腐分子滋生的状况、人民群众怨愤的心理、党群关系紧张的状况,我看是建国以来少有的局面。”但陈院长并没有开出解决问题的药方,一味地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上下功夫,乞求禁锢思想的老办法来稳定局面,这已不管用了。

如何重建意识形态?

当下中国面临的种种问题的总根源是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出了问题。对共产党自身来说,失去了信仰的作用。如今共产党的吸引力,不是信仰追求,而是权力利益。所以,怎么进行先进性教育都不管用。没有信仰追求,哪能产生自觉约束的力量?对广大民众来说,失去了价值引导的作用,政府以发展第一,民众以挣钱第一,并由党政官员带头干消解了一切道德。现在,党管不住党,政管不住官,官管不住民,民管不住己。一个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了信仰、精神、理想、道德,这是最深刻的危机。重建意识形态是当今中国的头号重要问题。

首先,要在共产党内重新树立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信仰是必须真信,不能假信。要真信,就要经得住追问。宗教是对来世的信仰,是“诚则明”,首先是虔诚,靠宗教徒的热诚来传播和维系的。马克思主义属于现世的信仰,是“明则诚”,首先是明了,靠真理、实在、美好来赢得信徒的追随。马克思主义对现实世界的解释、对未来世界的设想曾经鼓舞了一代人。今天现实世界已有了很大改变,对未来世界的追求也遭受过挫折。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就要去发展它、创新它,而不能固守过时的教条。马丁.路德破除了必须通过教会才能信仰上帝的教条,主张人人心中就可有上帝,正是这场宗教改革运动,挽救了基督教,并且使基督教广为传播。佛教在传入中国以后,也进行了改造,与中国的传统文化相适应,所以流传至今。任何一种信仰,都需要与时俱进。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危机,正是推动创新的动力与压力。

马克思主义要创新,一定要迎接各种思想流派的挑战,既从中吸取营养,又在辩论中推进认识。用国家权力宣布非马克思主义为毒草,西方流派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是神经虚弱、缺乏自信的表现。当年,马克思主义是这样诞生的吗?今天,马克思主义能这样发展吗?就凭这一点,可以认定刘国光和陈奎元对马克思主义是一竅不通。谢韬用民主社会主义来解释马克思主义,是重建信仰的可贵努力和尝试。民主社会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分支,在价值理念上与社会主义的目标一致,在欧洲的社会实践中取得了相当的成功。用来解释中国30年的改革与推进未来的改革,也有参考意义。作为欧洲社民党信仰的民主社会主义,能否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信仰,是可以讨论的,但被教条主义以违背四项原则为由粗暴打压。中央社会主义学院的王占阳教授,从区分价值社会主义与结构社会主义入手,也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创新研究,取得了突破与进展。我不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完全过时,共产党重建马克思主义的信仰是可能的。阻力就在于陈奎元一类只知道背诵四项原则的原教主义者。其实,他们是创新马克思主义的最大敌人,也是置马克思主义于死地的主要危险。

其次,要重建国家意识形态。所谓国家意识形态是指政府所倡导、国民所认同的主流价值观。这里必须说明,作为共产党信仰的马克思主义与作为国民所遵循的价值观,有联系,也有区别。中国的国家意识形态自然必须符合马克思主义原则、理念,但马克思主义不能强制作为国家的信仰、国民的信仰。信仰自由是现代文明的基本原则。我们对意识形态管理的全部错误归结为一点,就是违背了信仰自由。马克思主义对共产党人来说,是一种自觉,也是一种强制。你不信马克思主义就退党。对国民来说,有信仰宗教的自由,自然可选择是否信仰马克思主义。共产党不可以利用国家权力进行思想强制。但长期以来,我们实行欧洲中世纪的政教合一,把全国办成神学院,谁不信马克思主义,就以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马克思主义问罪。从反右斗争到文化革命,死于思想罪的不知多少?今天,对意识形态管理的“政教合一”的方针依然没有改变,党章是规范共产党的,宪法是规范政府与民众的,但宪法中却用共产党的信仰来约束民众。就拿四项原则来说,这只能是对党的约束,怎么能强制民众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拥护马克思主义、拥护无产阶级专政呢?对民众来说,好,就拥护;不好,就反对,不存在要坚持的问题。共产党既然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哪有仆人强迫主人接受服务,而不论服务好坏;商家强迫顾客购买商品,而不论质量高低;包工头强迫业主认可设计,而不论方案对错的道理。陈奎元院长就是按照“政教合一”的原则,把社科院当神学院来办,居然为研究划禁区。

之所以必须实行“政教分离”,是因为党的意识形态是共产党的指导思想,是一种思想规范,不能用来约束非党的民众。国家意识形态是倡导的价值观,是人的行为规范。国家意识形态作为制定制度、法律、道德的共识,自然要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原则,但必须吸收人类一切优秀的文明成果。马克思主义作为革命的批判的理论武器与未来社会的构想,缺少具体的制度设计、法律规范与伦理体系,吸取西方文明与传统文化中有益的成份,是执政党应该下的功夫。5000年的中华文明、500年的西方文明,反映了人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人类美好未来的设计,因此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人类文明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不会排斥、拒绝,相反是兼容、借鉴。所谓人类文明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就是普世价值。把人类的文明宣布为封资修,在空地上建设所谓社会主义文明,被实践证明是一种愚昧与野蛮。作为中国社科院院长不懂普世价值,反对普世价值,起码是缺少文化素养,怎么能担当繁荣社会科学研究的重任?

本人从事重建国家意识形态的研究,自认为取得了进展。西方文明的自由、民主、人权,就是承认爱自己、鼓励爱自己、保障爱自己。我们过去搞社会主义,就不允许爱自己,这是错误的。传统文化倡导的孝道仁爱精神,就是爱他人,即孝敬父母,尊敬师长,宽厚待人,诚信对友。社会主义的原意就是集体的、公共的、社会的,也就是维护公共利益。所以,社会主义就是爱大家。要公平分配、完善保障、政治民主、严格法治、保护环境、爱惜资源。爱自己、爱他人、爱大家,继承了5000年的传统文化、500年的西方文明、200年的社会主义运动,既坚持社会主义,又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可成为中国新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核心理念。

具体措施和建议

重建意识形态,今天已是关系共产党存亡的首要问题,也是稳定社会、推进改革的关键。只有提高到这个高度,才有可能进行意识形态管理的改革。

党校应成为重建马克思主义信仰的研究基地,并负责党政领导干部的培训。吸收既有学术功底、又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作为基本研究队伍,采取开放式研究,与各种思想流派展开平等讨论,欢迎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与挑战。马克思主义可分为价值与结构、理念与手段、目标与途径,从价值、理念、目标来说大都是正确的,而错在结构、手段、途径。并且马克思主义取得胜利的都是落后国家,在推行中,马克思主义正确的部分没有坚持,马克思主义错误的部分被扩大。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是将错误发展到极致,完全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价值、理念、目标。邓小平理论纠正了忽视发展经济的错误,来不及从理论上进行全面清理,更不要说重建。而现在一些人又简单地以坚持四项原则作为评判标准,本来如何坚持、坚持什么就是重建的内容。不克服教条主义的干扰,就根本完不成重建的任务。所以,重建马克思主义信仰,同样需要实行思想自由、研究自由。重建马克思主义信仰,当然是严肃的政治问题,但如何重建马克思主义信仰却是个学术问题。动不动就用四项原则来打压,不区分政治与学术,是重建的大敌。党校对党政领导干部的培训,应采取案例教学与研究的方式,中央党校以国家级案例为主,省委、市委、县委党校则以省、市、县的案例为主,以培训、提高各级领导的分析问题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改变从中央到省、市、县党校千篇一律,同唱一个调,同说一种话、同学一篇文的形式主义。

社科院应承担重建国家意识形态和繁荣社会科学研究的任务,这只有在思想自由与学术自由的制度环境中才能完成。党和政府提出的重大问题作为研究课题,社科院必须完成。其余由各研究所和研究人员自主研究。社科院院长的聘任需要改革,由组织部门确定2名以上的侯选人,由全国学科带头人组成的学术委员会进评审,然后投票决定。院长的主要职责是保障思想自由与学术自由,创造良好的研究环境。院成立学术委员会,负责重大课题的立项与学术研究工作的指导。

大学应实行更充分的思想自由与学术自由,但目前的学术评价体系必须彻底改革。现在按什么级别的刊物上发表文章作为评审依据,级别越高的刊物,管理越严,越要与中央保持一致。制造大量无创新思想的学术垃圾成了各大学、各研究机构、各研究人员评职称、获奖励的动力。中国的大学越升级,学术水平就越低。中国的教授、博士、研究生越多,就越贬值。应成立各种专业学科的学术委员会成为评审机构,不是评数量,而是评质量,一篇有创新思想的论文就足以显示一个人的研究水准。

繁荣哲学社会科学是一个长期的任务。我国处于社会转型期,在人口多、资源缺的条件下进行现代化建设面临许多难题和挑战,这为哲学社会科学的创新提供了可贵的素材和迫切的需求。克服僵化的教条的意识形态管理制度,就可能迎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繁荣与发展。

注释

注1:李锐著《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第158页,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版

注2:刘国光:“对经济学教学和研究中一些问题的看法”2005年8月23日《高校理论战线》

注3: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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