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据出土简帛材料,慎独的“独”并非空间上的独居、独处,而是心理上的“未发”或未与外物接触,指“舍体”,即内在的意志、意念;“慎”应从《尔雅》训“诚”,独慎独即“诚其意”。朱熹看到郑玄释慎独为“慎其闲居所为”的不足,故扩大了独的内涵,使独包含了精神性、内在性的含义,这是他的一个创造。但由于独居、独处的先入之见,他在解释《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完全偏离了文本的原意,对后人曲解慎独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于《中庸》文本的特殊性,朱熹在解释《中庸》慎独时也存在种种问题。从宋代理学“居敬涵养”、“惟精惟一”的修养方法看,慎独的原意可能更符合其思想,朱熹等人之所以不能丢掉独居、独处的成见,与古籍的失传造成的慎独原意佚失有关,慎独理解上的这种变化成为经学诠释中的特殊案例。
【关键词】朱熹 慎独 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 诚其意
慎独是儒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其内容人们一般理解为“在独处无人注意时,自己的行为也要谨慎不苟”(《辞海》),或“在独处时能谨慎不苟”(《辞源》)。然而据新出土的简帛材料,以上理解乃是后人的一种曲解,并不符合慎独的原意。这种曲解虽然始自东汉郑玄,但朱熹在其中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本文拟对朱熹的慎独思想作出分析,并探讨其在朱熹经学诠释中的特殊意义。
一、慎独的原意及郑玄的注解
如果不是70年代马王堆帛书和90年代郭店竹简的发现,慎独的原意可能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被我们所知。分别在这两次发现出土的《五行》篇中,都提到一种慎独,帮助我们理解了慎独的本来含义。其文云:
“(尸鸟)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第8章)
对于这个慎独,传文的解释是:“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为一也。”“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独然后一,一也者,夫五为□(疑当补为“一”)心也,然后得之。”这里所说的“五”,是指“仁义礼智圣”,按照《五行》的规定,它乃是五种“形于内”的“德之行”。在《五行》看来,仁义礼智圣虽然是“形于内”,形成于内心的,但它还有“多”的嫌疑,还没有真正统一于心,故要舍弃仁义礼智圣形式上的外在差别,将其看作一个有机整体,使其真正统一于内心,故说“一也者,夫五为一心也”。《五行》说:“德之行五和,谓之德。”(第2章)认为仁义礼智圣和谐相处,成为一个有机整体,才能得之于心,才能称为是“德”,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因此,这里的慎独实际是指内心的专注、专一,具体讲,是指内心专注于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的状态。《五行》又说: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同上)
传文的解释是:“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世间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当人们过分关注外在的形式时,内心的真情反而无法自然表达,所以真正懂得丧礼的人能够超越丧服(衰绖)的外在形式,而关注内心的真情,“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在传文作者看来,这即是“独”,也即是“舍体”。所谓“舍体”,即舍弃身体感官对外物的知觉、感受,回到内在的意志、意念。所以慎独的“独”并非空间上的独居、独处,而是心理上的“未发”或未与外物接触,指内在的意志、意念。“独”的这种含义也见于先秦典籍之中,如《庄子·大宗师》云:
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庄子所描绘的“见独”颇类似于现象学中的先验还原,即舍弃对世界的自然态度和固有看法,而回到纯粹的先验意识,见独即发现内在、先验的意志、意念。这里的“独”与《五行》一样,都是在“舍体”的意义上使用的。所以庄子的“见独”与儒家的慎独在内容上虽然有所不同,但就二者是指内心的精神状态而言,则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显然是建立在他们对“独”的共同理解之上。独也可以做动词,作“内”讲。《五行》传文解释“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第9章)一句时说:“有与始者,言与其体始;无与终者,言舍其体而独其心也。”这里的独即作“内”讲,“独其心”即内其心。“内心”的说法也见于先秦典籍,并与慎独联系在一起,如《礼记·礼器》云:
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对于“内心”,郑玄的注释是“用心于内,尚其德在内”。《礼器》以“内心”来理解慎独,与《五行》是一致的,这应该即是慎独的本来含义。那么,到底什么是慎独呢?《尔雅》云:“慎,诚也。”而据《五行》传文,“独”是指“舍体”,也即内在的意志、意念,故慎独即是诚其意。只不过慎独在当时已成为一个专用名词,其内涵已广为人知,所以人们往往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释和说明,如《五行》的“能为一”、《礼器》的“内心”等等。但不论是“能为一”还是“内心”,其实都是指诚其意,只是具体表述上有所不同而已。这样通过《五行》篇,我们发现了“独”的一个重要含义,对慎独作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了结了学术史上一桩久而未决的疑案。有学者可能会有疑问,将慎独释为诚其意,是《五行》等篇的特殊理解,还是当时人们的普遍理解?难道《大学》、《中庸》的慎独也是指诚其意吗?回答是肯定的。先秦典籍中的慎独都是指诚其意,《大学》、《中庸》也不例外。先看《大学》的慎独: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这里出现两个“必慎其独也”:前一个“慎其独”是指“诚其意”,意思非常清楚;后一个“慎其独”前,由于有“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需要做一些辨析。这一段话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当他见到君子后,却试图伪装自己,“掩其不善,而着其善。”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平时不好的意念、想法总能在行为中表现出来,“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勉强在形迹上伪装是伪装不了的,只有“诚于中”,才能“形于外”,所以“慎独”必须落实在“诚于中”上,可见后面的慎独同前面“慎其独”一样,实际也是指诚其意。不过《大学》的慎独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也考虑到外部因素的影响,故下文接着说:“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认为内心的意志、意念一旦表现于外,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监督、评判,“其严乎!”所以更应在平时慎其独,诚其意。这样,较之《五行》、《礼器》只强调“能为一”、“内心”,显得要更为全面。《大学》的慎独是指诚其意,《中庸》的慎独也是如此。《中庸》首章云: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作者提出“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下面“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故君子慎其独也”均是对此的进一步说明,因此,这里的“道”具体指什么,便成为理解慎独的关键。由于本段以下,文章接着讨论中庸,又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等论述,往往使人们容易认为这里的“道”是指中庸之道,或至少与中庸有关,而慎独就是指在独居时谨慎其所为。但是我们知道,今本《中庸》实际包括两个部分,从第二章(以朱熹《集注》本为准,下同)到第二十章上半段“所以行之者一也”为一个部分,第一章以及第二十章“凡事豫则立”以下为另一部分;前一部分主要谈论中庸,后一部分主要谈论诚明,它们被编纂一起乃是后来的事情。[1]所以第一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不应是第二章以下,而应是第二十章以下所谈论的道,应该即是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的道,也即是第二十一章“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的道,是指诚而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就是要时时保持内心的诚,它与《大学》的“诚其意”实际是一个意思。如果说上面的分析多少还带有推论的话,我们不妨再来看更为直接的文献材料,刘向《说苑·敬慎》云:
存亡祸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诫,敬慎所忽。《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
这里明确提到《中庸》,说明它谈论的正是《中庸》的慎独。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虽然略去了“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一句,但它先是引时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又说“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说明《中庸》的慎独主要是对诚而言,乃是当时人所共知的事实,同时也说明我们对《中庸》文本的分析,确实是能够成立的。而且《中庸》与《大学》一样,在强调诚其意的同时,也注意到外部环境因素,故在“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后接着说,“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里前一句的“不睹”、“不闻”是指意识、意念尚未与外物接触时的内心精神状态,而后一句的“见乎隐”,“显乎微”是指意识、意念已与外物接触,表现于外的状态,认为在这两个阶段都要戒慎恐惧,“不可离”“道”,时时克念内心的诚。与《大学》不同的是,《中庸》不是强调大庭广众对慎独的影响,而是提出“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认为不可在独居、独处(“隐”)时使内心不好的意念和想法在小事(“微”)上表现出来。但不论是《大学》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还是《中庸》的“隐”、“微”,都不过是对慎独的强调和说明,而慎独的主要含义依然是“诚其意”。
根据上面的分析,在先秦典籍中“独”往往指“舍体”,也即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慎独的“独”即是在这一含义下使用的,慎独即是诚其意。而之所以要诚其意,是因为人们认识到内在的意志、意念往往决定、影响着外在行为,有何种意志、意念就会有何种外在表现,故作为一种修养方法,慎独强调首先要端正内在意志、意念,从根本、源头上杜绝不善行为的出现,反映了儒家重视“内省”一派的思想。然而,随着《五行》经说的失传,独“舍体”的含义逐渐被遗忘,而更多地被理解为独居、独处。这样,慎独一词的含义也随之发生变化,如汉代郑玄在《礼记·中庸》“故君子慎其独也”一语后注曰:“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占听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郑玄将独理解为独居、独处(闲居),认为慎独就是指“慎其闲居之所为”。在他看来,当个人独居、独处时,由于公众舆论的压力暂时不存在,道德品质不好的人往往容易偏离道德规范的约束,作出平时不敢作出的事情来。所谓慎独,就是要求人们在独处之际,仍能保持道德操守,独善其身。郑玄这个理解,合乎逻辑,文字上也讲得通顺,故被人们广泛接受,成为慎独的权威解说。郑玄是汉代经学集大成的人物,他对慎独的理解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认识和看法,说明至少在东汉时慎独在人们的理解中已发生较大变化,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将内在性、精神性的“独”理解为空间上的独居、独处;将“诚其意”的精神活动理解为“慎其闲居所为”的外在行为,使儒家重“内省”的传统发生某种程度的转向。朱熹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来对慎独进行诠释的。
二、朱熹对慎独的诠释及其存在的问题
前面说过,朱熹在对慎独进行诠释时,独已从“舍体”转变为独居、独处,慎独也从“诚其意”转变为“慎其闲居所为”,虽然慎独词义的这种变化在字面上顺畅合理,甚至更容易让人理解、接受,然而一旦将其放入文本之中,还是能看到这种变化所带来的种种矛盾、抵牾之处,如《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段,其慎独主要是对“诚其意”而言,并没有提到独居、独处的问题。因此,如何理解这里所说的“独”,便成为朱熹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朱熹对这一段的注解是:
诚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辞。自欺云者,知为善以去恶,而心之所发有未实也。谦,快也,足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殉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四书集注·大学章句》,中国书店1994年版,第7页)
朱熹认为“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诚其意即是要“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然而当内心的意念刚刚发动,尚未表现于外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所以按照朱熹的理解,这里的慎独是指戒谨于意念的刚刚发动(“几”),而独是指他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的内心状态。在上文中,朱熹对独的定义是:“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而“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除了指独居、独处外,显然还指内心意念刚刚发动而不为他人所知的“独”,这在朱熹其他一些论述中也反映出来,如“问:‘谨独莫只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处也,与那暗室不欺时一般否?’先生是之。又云:‘这独也又不是恁地独时,如与众人对坐,自心中发一念,或正或不正,此亦是独处。’”(见《朱子四书语类》卷49《中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83页)“或问:‘在慎独,只是欲无间。’先生应。”(同上,卷16《大学三》,第68页)所以与郑玄相比,朱熹对于慎独理解的最大不同,是他扩大了“独”的内涵,使其包含了精神性、内在性的含义。他这样做,显然是因为看到郑玄“慎其闲居所为”的不足,而试图根据文义对慎独作出更为合理的解释和说明。如果说在“所谓诚其意”一段中,朱熹通过对独的诠释,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郑玄以来对于慎独的理解与文本存在的矛盾的话,那么,他对于下面“小人闲居为不善……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一段的解释则存在较大的问题,其注解完全偏离了文本的本来含义。朱熹的注解是:
闲居,独处也……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大学章句》,第7页)
按照朱熹的理解,这段话是说,小人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干出不好的事情来。然而,从他见到君子后试图掩盖自己恶行来看,他并非不知道应该为善去恶,只是一到一人独处,无人监督时,便故态萌发,无力做到这一点。既然伪装并不能真正掩盖自己,那么就应当引以为戒,“慎其独”,过好独居这一关。然而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在《大学》原文中,“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诚于中”才是慎独的主要含义。而朱熹上面的一段文字不仅偏离了文本的含义,而且使“诚于中,形于外”一句被排除在文义之外,没有了落脚处。[2]这说明在朱熹的观念中,慎独的独仍主要是指独居、独处,并没有完全摆脱到郑玄以来人们对慎独的理解。这在他对“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一段注释中也反映出来:“言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掩如此,可畏之甚也。”乍看之下,朱熹的这个解释颇让人费解。因为从字面上看,“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显然是大庭广众,是舆论关注的焦点,何以能说是“幽独之中”呢?在原文中,“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乃是紧承“诚于中,形于外”,说明我们内在的意志、意念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监督、评判,它与“幽独之中”不仅没有关系,而且意思正好相反。那么,朱熹是如何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呢?在《语类》中,朱熹对此有过专门说明:
问“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曰:“此承上文‘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底意。不可道是人不知,人晓然共见如此。”(《朱子四书语类》卷3《大学三》,第73页)
魏元寿问“十目所视”止“心广体胖”处。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不是怕人见。盖人虽不知,而我已自知,自是甚可皇恐了,其与十目十手所视所指,何以异哉?”(同上,第73~74页)
原来在朱熹看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并非存在于现实之中,而是一种“假设”:虽身处幽独之中,却仿佛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人晓然共见如此”。这充分说明在朱熹心目中,独主要就是指独居、独处,故不惜费尽曲折,一定要将文意落实到“幽独之中”。根据上面的分析,朱熹将慎独的“慎”理解为戒慎、谨惧,而“独”既可以指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的内心状态,也指独居、独处的物理空间,但主要是指后者。这样,慎独便成为谨独,——朱熹即常常称慎独为谨独,——它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既戒慎于意念刚刚萌动的内心状态,又谨惧于“已发”后的独居、独处;在朱熹看来,这两个阶段都可以说是独,都包括于他所说的谨独之中。朱熹对慎独的这个理解,较之郑玄虽有了一些变化,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与文本的矛盾,但由于他始终无法摆脱独居、独处的先入之见,而独居、独处又并非慎独的必要条件,《大学》甚至提出与独居、独处含义相反的大庭广众(“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所以他的理解与慎独的原意仍存在一定距离。更重要的,《大学》的慎独应同《五行》、《礼器》等篇一样,是指诚其意,指真实无妄的内心状态,而按照朱熹的理解,慎独则成了诚其意的工夫和手段。朱熹对此有许多说明,如“慎独者,诚意之助也。致知,则意已诚七八分了,只是犹恐隐微独处尚有些子未诚实处,故其要在慎独。”“知至之后,意已诚矣。犹恐隐微之间有所不实,又必提掇而慎之,使无毫发妄驰,则表裹隐显无一不实,而自快慊也。”(同上,第67~68页)慎独不是诚其意本身,而是“诚意之助”,是“恐隐微独处尚有些子未诚实处”,所以要“提掇而慎之,使无毫发妄驰”,这种理解不仅缩小了慎独的本来含义,也降低了其作为实践方法的道德力量。
在《中庸章句》中,朱熹对《中庸》的慎独也作了解释,由于存在文本等一系列问题,朱熹的理解也存在可讨论之处。在“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一段后,朱熹注曰:
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四书集注·中庸章句》,第17页)
如前面分析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的“道”应是指“诚”而言,儒家早期典籍中都反映出这一点。[3]朱熹将其理解为“日用事物当行之理”,显然是考虑到第二章以下有关“中庸”的内容,而“日用事物当行之理”与“诚”虽然都源自最高的天理,都是“性之德而具于心”者,但二者之间还是具有一定的差别。朱熹这种解释割断了《中庸》与《大学》慎独的内在联系,使人无法看到其“诚其意”的本来含义。在“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一段后,朱熹注曰:
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同上)
这里朱熹对“独”的理解与《大学》相同,慎独即是指谨独。但由于朱熹将此句前的“道也者”理解为“日用事物当行之理”,又使其与《大学》的慎独具有某种差别:《大学》的慎独是对“诚其意”而言,是“诚意之助”,而《中庸》的慎独则是针对敬畏于“无物不有,无时不然”的“日用事物当行之理”提出来的,二者在具体的语境中并不相同。更重要的,《中庸》的慎独应是对“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整个一段提出来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不过是对前者的强调和说明,而按照朱熹的理解,《中庸》的慎独仅仅是指“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这在他的许多论述中都反映出来,如“戒惧一节,当分为两事。戒惧不睹,恐惧不闻,如言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是防之于未然,以全其体。谨独,是察之于将然,以审其几。”“黄灏谓:‘戒惧是统体做工夫,谨独是又于其中紧切处加工夫,犹一经一纬而成帛。’先生以为然。”“戒谨恐惧是普说,言道理逼塞都是,无时而不戒谨恐惧。到得隐微之间,人所易忽,又更用谨。这个却是唤起说。”(《朱子四书语类》卷49《中庸一》,第980~982页)这里朱熹显然将“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与“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分为两事,前者是“喜怒哀乐未发时,凡万事皆未萌芽”,“是防之于未然”,后者是“察之于将然”,“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虽然在以上两个阶段都需要“戒谨恐惧”,但后者更是“紧切处”,谨独也主要是对此一阶段而言。朱熹的这种理解不仅割裂了慎独的有机整体,使人无法看到其与“诚”的联系,而且也像理解《大学》时一样,将慎独的一个环节当成了慎独本身,缩小了慎独的本来含义。
三、慎独在朱熹经学诠释中的特殊意义
朱熹对慎独的诠释不仅反映了慎独文意的曲折变化,而且从一个侧面使我们对朱熹的经学诠释有了进一步了解。与汉唐儒者一样,朱熹等宋明理学家也是通过对经典的诠释来发挥自己的思想,二者都可归于经学思想史的范畴。但理学家注经,不像汉唐儒者满足于经文的笺注训诂,而是更关注义理的引申发挥。朱熹说:“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朱子性理语类》卷10《学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28页)经文所表达的“圣贤之意”和“自然(天地)之理”才是理学家追求的最高真理。所以朱熹注经,不拘泥于个别经传文句,而是更关注义理的整体需要,他确立起理气、心性、格致等一套理论框架,又将这一理论框架贯彻到具体的经学诠释中;为了满足义理的需要,甚至不惜对经文进行变动和“篡改”,朱熹分《大学》为经、传,并补《大学》“格物”章,[4]即是典型一例。但从上面对慎独的诠释来看,朱熹并非完全置文字训诂于不顾,而是同样将其作为上达“圣贤之意”、“天地之理”的必要手段。朱熹对慎独的诠释,并非出于理论需要的改造、发挥,而是在慎独原意遗失下的“误读”,是过分拘泥于文字训诂的结果。
从慎独的原意看,它可能更符合朱熹的思想,更有可能被朱熹所接受。比如,朱熹在修养方法上注重“居敬涵养”,认为“敬字工夫,乃圣门第一义”(同上卷12《学六》,第166页)。而据程颐的解释,敬就是“主一”:
或问敬。子曰:“主一之谓敬。”“何谓一?”子曰:“无适之谓一。”“何以能见一而主之?”子曰:“齐庄整敕,其心存焉。涵养纯熟,其理著矣。”(《二程集》第4册《河南程氏粹言》卷1,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73页)
朱熹继承了程颐的说法,认为“敬是常惺惺法,……人能收敛其心,不容一物,则可以谓之敬矣。”(《朱子文集》卷15《经筵讲义》)“常惺惺”即是要戒慎恐惧、敬畏;“收敛其心”则是要“收敛自家精神,专一在此”,不使“今人平日恁地放肆身心”。又说“持敬之说,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齐严肃,严威俨恪,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身心严然,表里如一。”(《文集》卷45《答扬子直》)就是要精神意念专注、集中,并在容貌上表现出来,作到内外的统一。这与《五行》篇释慎独为“能为一”在精神上何其相似。朱熹又发挥“尧舜相传之心法”:“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尧舜禹相传之密旨也。……夫岂任人心之自危而以有时而泯者为当然,任道心之自微而幸其须臾之不常泯也哉?”(《文集》卷36《寄陈恭甫书八》)人心易逐于外物而流于不善,所以为“危”;道心潜藏在内心深处,微妙难见,所以为“微”。为了不使人心放任自流泯灭了“尧舜相传之心法”,就要戒慎悚惧,诚惶诚恐,去作“惟精惟一”的内圣工夫,这与《礼器》的“内心”也有可沟通之处。朱熹在修养方法上并不必然要与独居、独处发生联系,他之所以难以抛弃独居、独处的成见,显然与《五行》等篇古籍的失传造成“独”在训诂上的变化有关。这说明朱熹在突出、强调“圣贤之意——天地之理”的诠释维度的同时,也保留着“文献——语言”的阅读理解。只是较之以往,后者降到次要、从属的地位,而前者则上升为经典诠释的最高目的和最终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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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拙文:《郭店竹简与〈中庸〉公案》,《台大历史学报》2000年第25期。
[2] 在《语类》中朱熹也谈到“诚于中,形于外”的问题,如“诚意者,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皆是真情。既是真情,则发见于外者,亦皆可见。如种麻则生麻,种谷则生谷,此谓‘诚于中,形于外’。又恐于独之时有不到处,故必慎独”(卷3《大学三》,第67~68页)。但从“又恐于独之时有不到处”一句看,朱熹显然是联系着独居、独处来理解“诚于中,形于外”的。
[3] 除上引《说苑·敬慎》篇外,《荀子·不苟》也说:“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不苟》篇有多处文字与《中庸》相近,明显受到《中庸》的影响,可能是荀子早期受思孟学派影响时的作品,故它的理解应反映了慎独的原意。参见拙文:《荀子与〈中庸〉》,《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2年第5期。
[4] 关于《大学》文本的分析,可参看拙文:《〈大学〉早出新证》,《中国哲学史》2000年第3期。
(原载《哲学研究》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