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我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调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上课的教室就在一教。那时正值春暖花开,腊梅还在开放,树木刚从冬天甦醒,还只是枝枒婆娑。不久,教室外路边的银杏树就变得郁郁葱葱了。在所有的植物中,我最喜欢银杏树。这种古生物化石式的树种,迄今已经几千万年却没有变异,而银杏树可以存活上千年。后来,每当春天来临,我从西门进入校园,迎面就感受到银杏树的浓绿,在这一时刻,我就强烈地体会到什么叫生机,什么叫生长,什么叫顽强的生命。校园有着它无法替代的美好,北大校园尤其如此。
那一年我44岁,离开了我工作整整13年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如果加上读博士,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整整16年。也可以说,我的青春年华一大半留在了社科院。如果说不留恋,那不是真话。那里有我熟悉的学术环境,有很好的同事关系,有比较自如的工作平台。在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时期,选择另一个地方,一切从头开始,机会成本无疑太高了。但是,当我走在这样的道路上,看着两旁绿油油的银杏树,我会有一种感受,那有一种精神,有一种气息,有一种澄明。我想这种感受比所有可计算的规则都要有意义得多。也因为这种感受,我来到北大,仿佛置身于一个意境中,他象是我诉说的一个故事,而我并不真正在故事中。
我与北大有着多次擦肩而过的经历。1977年高考,不用说,两腿泥还没有洗干净,当然没有报北大。1982年考研究生,我考的是朱光潜宗白华二位先生合招的美学专业的研究生。考完之后,我从南方到东北哈尔滨去参加全国马列文论研讨会,回程在北大住下。当时想去拜望朱光潜和宗白华先生。听说朱先生身体欠安,不便打搅,就去拜望宗白华先生。那时年轻,或许是80年代初颇为盛行的访学风,居然如此莽撞,从未名湖畔一路问到宗老先生家,也没有预约,居然敲开门就进去了。宗老先生和老太太一脸和善,如此好客,让我颇感意外。我原以为只要能站在门口看上大师一眼,我就满足了。居然让我进去,老太太还给我递上一杯茶。我拿着成绩单给宗老先生看,宗老先生说,你成绩还不错,怎么没有录取?一时间我竟答不上话来。其实不录取已成事实,我也没有任何争取的愿望。只是想借机拜望一下先生。想起我在灯下诵习先生的《美学散步》,那里体会到的岂止是学问?那是一种人生意境。先生那时已经85高龄了,精神还是颇为矍铄。他得知我来自遥远的南方的某个城市,他谈起了40多年前躱日本曾经过那个城市。这个故事他叙述得颇为详尽,几乎是兴高采烈,又带着对日本的憎恨记忆,老先生是个性情中的人。我尙未来得及就美学问题向先生请教,一看已经有些时间了,我想老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过久打搅,只好起身告辞,再谢了老先生和老夫人。
出来走在未名湖畔,回身望着那一片楼房,不知里面住着多少名师大家,只觉得湖光闪烁与树木葱茏之间,自有一种神气。那时正值暑假,校园里颇为安静,当时我住在北大中文系朱晓进的宿舍里,中午晓进拉我到燕园,要了二盘小炒,记得有一盘是炒猪肝,喝起了啤酒。晓进问我拜访成果如何?我只是说:得见大师已经十分满足了。说起来,多年过去了,我对朱晓进兄还是心存感激。那时我只凭着我的朋友高少峰的一封信,就找到朱晓进,高少峰与晓进是中文系七七级同班同学,晓进当时在读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他接过信,只看了一眼,就安排我吃住下来了。那时的学生生活都颇为清贫,但晓进却每晚请我到燕园以小炒招待,他的好客,对朋友之大方诚恳让我长久难以忘怀。那次住了一周离开了北大,我想,北大人真是好客啊。
后来,1985年,我又到北大,那次是拜访谢冕先生。先是参加了谢冕先生主持的关于“寻根文学”的座谈会,在那个会上,认识了刚读硕士的张颐武兄和余慈江兄。当时我也就寻根文学放了一通言论,使用了不少新概念新术语。谢冕先生一边记笔记一边说:“这是新概念汉语嘛!”先生此说鼓励着我后来不断地制造“新概念汉语”。谢冕先生颇重乡情,知道我是家乡福建来的人,又是他的同学孙绍振的学生,欣然答应了我要去家中拜望他的请求。那天下午在谢冕先生家中说得天昏地暗,先生不断地用他爽朗的笑声表达了他的好客情怀,鼓励我们畅所欲言。1987年,我考博,想投考谢冕先生,但那年谢先生还不能招博士生。正好中国社会科学院钱中文先生担任我硕士申请学位答辩的主席,他看了我的论文,对我十分肯定,表示欢迎我报考他的博士生,这一考,就到钱中文先生门下。又一次与北大擦肩而过,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一呆就是十多年。
当然,此后有无数次踏进北大校园,不过,直至2003年到北大工作,其中的感同身受自然有所不同。我在这里说北大如何好,那几乎是套话,北大还用得着我来说的吗?况且我能说出什么呢?我有什么资格和资历来说这种话呢?我能想起我过去与北大的切身关系也就是上面那些事情。到北大五年了,要我回忆起什么大不了的事颇为费劲,大事仿佛跟我没有关系,小事一桩桩似乎也不值得多说。在学校的工作和生活其实很简单,就是上课,指导学生论文,各种考试面试、改卷等等,至于自己写作则是猫在家中,几乎与世隔绝。日子如同流水一样,年年月月如此,冬去春来相似。
只是猛然间才意识到我来到北大已经整整五年了,又是春天,又是在一教上课。银杏树还没有绿,有一种早春的寂寥。说起来,我是喜欢这种寂寥的。即使看着一片浓绿,我欣喜的也只是那种辽阔而单纯的意境,平静、淡泊却有一种定力。在淡蓝的天空下,银杏树让你觉得离现实很远,有一种倔强的历史定力。在这样的时候,我总觉得北大如此宽广,仿佛很深很远。也许那是因为历史的北大存活于书本中,存在活于记忆中,有它的背景在起作用,北大校园里自然有一种深远、空旷与空灵。在这样的时候,我会在如此真切的现实氛围中,却如同与历史的北大有一种私语,仿佛是历史的神话般的北大应邀来访的客人。确实,很多大学没有历史,有历史也已经死去。只有北大总是有着不死的魂魄,而魂魄总是在别外,在别处召唤、吁请、嘱咐……。以至于我置身于它的现实,总觉得如做历史之访客。过往的做客记忆与这种感怀重叠在一起,颇有些不易抹去,是因为青春年少时的记忆太深吗?
恍然意识到我已经是北大的一分子,走在这样的路上,就能走进浓绿深处,走向北大深处。
作者简介:
陈晓明,男,1959年2 月生,福建人。早年有过知青经历,文革后上大学(77级),1986年获文学硕士学位;1990年获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博士学位。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十多年, 2003起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先锋派文学和后现代文化理论等。
著有《无边的挑战》(1993),《解构的踪迹》(1994),《表意的焦虑》(2002),《不死的纯文学》(2007)等10多部著作,发表论文评论300多篇。曾获 “华语传媒文学大奖” 2002年度评论家奖项,获2007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奖等奖项。
担任第十届民盟中央委员,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文学理论学会副会长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