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雁湾溃口,晓晓半小时后就知道了。比许多上层人物知道得还早。一个在防总工作的内线,用事先约定的隐语发在她的call机上。抗洪以来,许多事情都弄得神秘兮兮且不容分辩。于是,一些老记们也挖空心思拉关系找线索,千方百计地在第一时间弄到第一手情报。只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些钻墙打洞费尽周折得来的东西,往往发不出去。什么时候发,如何发,由谁来发,都有安排。大堤戒严之后,新闻仿佛也戒严了一样。
那个闷热的深夜,call机尖厉地叫起来,晓晓从床上一弹而起,抓起一看,满身的疲乏顿时无影无踪了,如同珍珠港遭袭或诺曼底登陆。终于还是溃口了,严防死守死保死守一个多月终于还是溃口了,而且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溃的口,这无疑是抗洪抢险以来最重大的事件……晓晓拨了个电话到总编家,响了十多声没人接。象她一样,总编也是个单身女人。一人不在,全家没人。她又拨通了总编的手机。
晓晓对总编说,芦雁湾溃口了。
总编似乎并不惊讶,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晓晓说, 据消息来源。
总编说,先别外传。
晓晓说,我想现在就去。
总编说,如何报道还没有精神。
晓晓说,我先去看看。
总编说,邻家遭难,咱们去凑什么热闹?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一下将晓晓噎住了。
晓晓说, 咱们不就是吃这一碗饭的么?
总编说, 算了,咱们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睡吧,这些日子你也够累的了。说完便把电话挂掉了。
十多年前,总编带了十几号人马,从一份大报杀将出来,创办这一份自收自支的小报时,那不管不顾左冲右突勇往直前的风采,曾让一批又一批聚集到她麾下的老中青报人迷恋不已。十几年过去了,这份报纸已成为本地大户,发行量超过了机关报,广告收入遥遥领先,盖起了二十层的办公大楼和二十四层的职工公寓,更让其他报业同人羡慕不已的是,别人不敢发的消息他们敢发,别人不敢捅的搂子他们敢捅,尽管常吃黄牌红牌,但进球得分总是他们的多。老百姓碰见什么为难事,也找他们。一些其他报刊的编辑记者,便常常将一些自己这儿发不了的稿子换个署名给他们。于是,渐渐形成一种现象,许多人都有了两个署名,一个为吃饭,为职称,为评奖,另一个为新闻,为性情,为思想。于是,渐渐地,署名成为某些署名者的一种姿态--一个代表公家,一个代表个人。十年前,晓晓大学毕业,分到一家电台,几个月后,投奔到这个铁女人门下,渐渐成长为这份报纸挑大梁的金牌记者。近两年,晓晓与她的龃龉日渐多起来,有时候为一篇稿子,有时候为一个提法,有时候仅仅为一个采访线索。从往日形同母女的亲近,变成一对暗暗较劲的情敌--为着她们都付出了心血都深爱着的这一份报纸。总编常对晓晓说这一类的话,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比你还冲,还热血沸腾。不管不顾当然痛快,谁不愿意痛快一点?可痛快以后,把报纸停了,或把我撤了,你们连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上。
好在总编爱才,这些龃龉并不妨碍她继续重用晓晓。该提级提级,该分房分房,
该给奖给奖。一些外采或出国的差事,也常交由晓晓。总编知道,交给晓晓的差事,
便可以不再操心。
晓晓放下电话,咕咕哝哝骂了一句,毛焦火辣倒回床上。浑身困乏,却再也睡不着觉。一个朋友曾说过,晓晓是一个天生的新闻人,第一,她有极强的在场欲,一件事发生了或发生着,如果不让她去亲眼看看,就象悬一根骨头不让狗啃一样。连大街上吵架,晓晓也要挤进去看看的。第二,她有一种特殊的体悟性,能让自己置于事件之中,迅速捕捉到事件背后的情绪和意义。这已是一种艺术天赋了。第三,最终又能隐匿自己,还原到新闻写作的冷静客观上来。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如何甜酸苦辣艰难险阻,她爱这份工作,并从中得到享受。
晓晓是一个文字记者,独自一人在外漂泊闯荡时,便带个相机,算是另一种记录。先是一只傻瓜,后来加了个尼康。她没有正经学过摄影,没什么章法,也没什么禁忌。用一种时髦说法,一不小心,弄出一些好东西来。开始的一些照片,只是配着她的一些文字发发,后来,几个搞摄影的朋友撺掇着将她西域之行的一些照片办成一次个展,歪打正着竟震动了许多人。
那一段时间,报纸版面非常萧条,几乎没有什么可读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许多编辑记者都去炒股打麻将谈恋爱生孩子去了。晓晓背起一个行囊,独自踏上了通往中国西部的苦行之路。从戈壁滩罗布泊到帕米尔高原,从青海湖唐古拉山到拉萨河畔,从毛尔盖草原白马雪山一直走到中国西部版图的尽头北部湾……一路上发回许多现代都市早已恍若隔世的人物和故事,同时也发回早已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的雪山大漠森林草场。让那一段日子中枯涩的报纸生出些许情韵与生气。此后,她脖子上再也离不开那几架沉甸甸的东西,给她每一次的远行增加了不少份量。
夏汛以来,抗洪迅速变成了一个宏大的节日,敲锣打鼓的,唱歌跳舞的,捐款捐物的,送水送西瓜的,表态宣誓的,横幅,标语,彩旗,板报,宣传画,广播喇叭……加上所有媒体的大篇幅滚动式报道,还有那及时创造出来的一套全新的语词,让人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轰轰烈烈。傍晚,全家老小洗了澡,换了干爽的衣服,带了饮料,到长江边或大桥上看水,看两岸呼呼啦啦的彩旗,看夜间满江的灯火,成了许多市民消夏的一个时新节目。“今天涨到多少?”代替了往日各类见面的话题。许多人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巴望水位涨出一个新记录,似乎不破堤溃口,就象一出戏没个高潮一样,让人想起数年前的那一场海湾战争,天天调兵天天遣将,把人憋的,最后终于在一片“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的呼声中得了一个让人心满意足的结局。当然,持这种心态的人,心里其实都很明白,不管多大水,总不会淹了咱们这儿,咱们这儿值钱的东西多,省委市委也在这里,实在挺不过去,会找几处穷地方分洪的。六月间,大洪水还没来的时候,曾有过一次暴雨渍水,就让都市人兴奋了好几日。天天讲哪里哪里水没过了车顶,哪里哪里要潜泳才能进门栋,哪条街上在划船了,哪一个小区满都是鱼,摔一跤都能扑上一条……电视报纸一下全都变得水汪汪的,比平日好看得多。城区许多低洼处一片烟波浩淼,特别是那些近年来填湖造出的小区,一直淹到了二楼,这才让人记起了这些高楼大厦林立处,原来就是南湖、北湖,九龙湖、荷花湖等等大大小小数十个早已从我们的大都市地图上抹掉了的湖泊。晓晓想,这时如果来一张高空俯拍,看渍水是如何神奇地再现了当年的湖泊分布图,而湖中却浸泡着一片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现代建筑,该是一张多么绝妙的作品呀!可惜租不起飞机。不过,她还是写了一篇通讯《渍水,湖的梦?》。比同类新闻作品高出许多。晓晓的这一类文字便署名“晓晓”,另一类官样文章的,便署名“本报记者陈晓”。有时候,就听到朋友们这样跟她开玩笑:“哎!怎么好长日子没见晓晓的文章了?”
夏汛开始的一段日子,晓晓和许多媒体的同仁一样,满腔热忱地关注和报道着这一场洪水,渐渐地,她心里生出了一些别扭。
那天傍晚,晓晓站在堤上,望着高高浮出堤岸,宛如一排排高楼大厦似的轮船,望着两岸之间,夕阳之下,那浑浊的江水,如晚归的羊群挤挤擦擦满满当当地默默流去,忽然间伤感起来。她是在这一条江边长大的,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也是在这一条江边长大的,尽管她从来没有着意去欣赏过这一条江,也没有与这一条江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故事,但此刻竟觉得这条江亲近温暖起来。这一段日子,她越来越不能容忍媒体上“洪魔”“恶浪”“众志成城”“誓死战胜”一类的词儿,昨天还在唱“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两岸儿女”,今天怎么就这样咬牙切齿了,人家长江亿万年就那么流着,江河行地,日月经天,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多少年后咱们人才出现,而且是咱们自己跑到人家长江边来讨生活的,喝她的水,吃她的鱼,用她浇地,用她行船,你跟她谁是谁呀?夏汛开始不久,她便从有关部门了解到,今年的水量比54年小,水位却比54年高,树木砍了,泥沙多了,河床高了,湖塘填了,水不往上涨它能怎么办呢?是咱们自己把咱们的母亲河逼得无路可走了呀!后来,她向电台专门点了《长江之歌》,那一段日子,这首好听的关于长江的歌,突然就从各种传播渠道中消失了,好象长江成了一个被打倒的黑帮,或一个正在交战的敌国。“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我们赞美长江,你是无穷的源泉,我们依恋长江,你有母亲的情怀……”听着听着,晓晓眼泪就涌出来了。晓晓认认真真地生着气,她生气的时候,便有了许多女孩子气。在许多人眼里,她的刚毅,勇敢,坚韧,豪爽,不管不顾,是许多大男人都难望其项背的。
其实,晓晓那一层坚硬外壳的内里,有一种非常女性的精神。或许正是这样一种精神,使她在很多时候能够直达对象的真实精微之处。使她的许多新闻写作和摄影,超越了事件和人物的表象,漫溢出一种特殊的神韵与光彩。那一次在西藏,她已二十多天没洗澡,身上都起了壳。走到阿里,在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哨卡采访时,连长让战士们用高原的积雪烧了一大汽油桶热水,一定要让她洗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在她洗澡的时候,连长带领全体战士站在营房外面高原的酷寒中为她站岗放哨。晓晓后来写道,当她全身浸泡在白雾腾腾的热水中,听着外面的战士们在凛冽的寒风中用那种军营直嗓子一遍一遍大声高唱“咱--当兵的人--”,她的泪水哗哗哗哗直往下淌。她说,那时,她真想让所有的战士们都进屋来,她就这样当着这些小伙子的面,一面尽情地哭,一面尽情地洗,她说,那种时候,那种地方,一个女人对一群长年生活在雪线之上,连一块花布都难得见到的战士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激情,生命活力,梦想与爱……她说,她知道,那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会感觉到,在他们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他们的护卫下沐浴,由此,他们全部的苦难与牺牲才有了意义和价值。她洗完澡,将一路上都盘在头顶的长发披散下来,从行囊中翻出那件一直没穿的红毛衣,披上那条红纱巾,她便以这种纯然的女性姿态,开了房门,在那灯光与炭火余烬的映衬中向那一群高原男人走去……
晓晓说她是属于路上的,她最好的睡眠总在路上。
自打那个call响了以后,晓晓再没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烦躁不安。开了空调,满身依然溢出了一层湿腻腻的汗来。暗夜中,她一骨碌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抽了两支烟,然后决定立刻赶去芦雁湾。她有一个在一家大公司当老总的朋友,省防总征用了他们公司的几辆车,连同司机一起。这个朋友便让他的司机连夜将她送去。没有一应通行手续,眼下这种时候想到芦雁湾这种地方去,比进军事禁区还难。
果然,一路上盘查紧严,快到溃口处时,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许多人员车辆都被挡了回去。有人扛着摄像机或示出记者证,把关的说,没有指挥部的东西,啥都不顶用。
晓晓赶到芦雁湾溃口处时,天刚微明,此时,整个湾内已被灌满,与堤外的长江连成一片,浩浩荡荡,水天一色。一下让人想起这个世界的洪荒时代。水面上,远远近近地飘浮着一些家具农具,死畜死禽,房屋的门窗,梁架,还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晓晓当了近十年记者,也看过不少灾祸,翻车沉船凶杀失火,但没有哪一种象水灾这样慑人心魄--一夜之间,数百平方公里的田园房舍,化作汪洋一片,看着水中露出的星星点点的房顶和树冠,你不能想象,几个小时之前,人们还在这水下四五米的地方劳作,饮食,嬉戏,睡眠--一瞬间,整个世界面目全非。数万人,在暗夜中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四散逃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后来陆陆续续聚集到溃口后一分两截遥遥相望的堤坝上。堤坝露出水面的尺寸已不多了,远远望去,那两长条密密簇簇的人群宛如也飘浮在水上。许多人淹死了,不时有尸体随着浪涌被打到堤岸边。人们都怪异地静默着,他们似乎还没来得及悲伤,还在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大恐惧一棒子打懵之中。一位管宣传的年轻副镇长反反复复地对晓晓说,排山倒海!排山倒海呀!你要是见了那水来的势头,你就知道了古人造出这个词是如何的了不起。一堵两层楼高的水墙,白花花的,就那么陡直地立着,齐齐整整惊天动地地扑过来,千军万马势不可当!势不可当呀!
远处,不时有舟桥部队的冲锋舟疾疾驰来或乡民的小木船缓缓摇来,他们将那些屋顶、树稍、飘浮物上的生存者一批一批救了出来,此时,堤岸上的人们便会有一阵骚动,他们涌向堤边,默默等船靠拢,一旦有人哭喊起来,那便一定是寻着了自己的亲人。晓晓向一位军官提出随冲锋舟采访,军官说,你多上一个人,我们就少救一个人。后来,允许少数几个大台的摄像记者随船拍摄,他们都穿了部队那种迷彩服,外面套了一件桔红色的救生衣,这是抗洪抢险第一线最牛气的一套行头。一下便让那些穿着五花八门便装的小台小报的记者灰头灰脸的,犹如自己是一个水货。
太阳刚一露脸,另一场灾难接踵而来,那就是酷热与干渴。头上是火辣辣的毒日头,脚下是热腾腾的水蒸汽。天高水阔,无遮无拦。汗水就汩汩汩地往外涌。晓晓开始还擦一擦,后来就索性任它流淌了。不一会儿,她那件黑色的汗衫就湿透了,再过一会儿,那黑汗衫又结出一片白花花的盐渍来。没有水喝,尽管四处都是水,但那水里泡着各种各样的尸体。在芦雁湾,大自然一下变得非常单纯--天上的烈日,地下的洪水,人便在这两者之间,无处可以逃遁。晓晓见到堤坡边一株孤零零的小树下,竟放射状地围圈躺了七八个人,他们仅仅只能把自己的头脸放在那总共才桌面大小的树荫里。他们竟然都睡着了,还打着鼾。
一直到第三天,晓晓终于获准上船,随一条冲锋舟向芦雁湾更深远处搜寻。驾舟的是一个四川战士,神色木然,满眼血丝,凡是裸露的皮肤,都象刷了一层黑漆,晓晓再看看自己,也全黑了,只是比他多了一些星星点点晒翻的皮屑。晓晓想问问那个四川战士这几天救人的情况。四川战士说,他两天一宿没怎么合眼,恍恍惚惚的,记不起啥子事了,反正总共救出了一百多人。说完再不多言语。天地静寂,冲锋舟的突突声格外兀然。晓晓发现,几天下来,那一汪浩浩荡荡的浑浊黄汤突然变绿了,绿得浓稠又妖冶,光滑柔润如缎,随着冲锋舟的推进,一波一波荡向远方。
驶了十多里路,到达了一个要去的湾子。晓晓看见远处一簇树影下有个黑影在游动,四川战士便将冲锋舟开去。开到近处,晓晓和四川战士都惊呆了,一只母猪背上驮了四只小小的猪崽,奋力地向他们游来, 那只母猪已被泡得白白胖胖的,在四只小猪的重压下,只露出上半张脸和一小片背脊,它显然已经力不从心, 时时要沉没的样子,晓晓一下觉得心堵到嗓子眼上,浑身都哆嗦起来,她一边举起相机,拍下这个惊心动魄的镜头,一边让四川战士赶快将船靠过去。此时,四川战士却将船停了下来。呆呆望着那只向自己游来的母猪。四川战士说,除了人,什么东西都不许上船,连衣服都不许多带的。这是命令。晓晓说,现在船上没人,救人的时候,我们再把它们放下去。四川战士只是硬硬地说,我是军人。说话间,那母猪已驮着四只小猪游到了冲锋舟的船舷边,它拚尽气力仰脸嘶叫着。晓晓听懂了它的呼喊:救救我的孩子!她的心都痛得抽搐起来。她几乎是哭喊着央求四川战士,那我们把它们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它是个母亲哪!四川战士的脸曲扭起来,似哭似怒,对晓晓吼道:我有啥子办法?我有啥子办法?这种时候,我敢违抗命令么?说罢猛地加大油门,调头向湾子深处驶去,一路上恶声恶气地大喊:还有人没有--还有活的没有--就在冲锋舟离去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那只母猪的眼睛,又绝望又凄婉……她一直扭头看它们。它们也一直怔怔地望着她,直到对方都成为了一个小黑点。
那一刻之后,晓晓陷于了混乱。从小到大,在她的观念中,猪就是肉,仅仅只是人的一种食物而已。她甚至从没有正经看过这种又脏又丑又愚钝的动物,吃肉的时候,也不会去想这就是某个鲜活生命的某一个部位,这个鲜活的生命,象人类一样,也是由它的母亲将它生下来,用奶水将它哺育大,它也有过它的快乐,满足,恐惧,欲望。它长大了,也会交配生子,也会关照它们,怜爱它们,灾难到来的时候,它也会尽一切努力保护它们拯救它们……现在,它驮着它的孩子们向我们游来,它和它的孩子们期望我们救它们,就象许多被困在树上房顶上的灾民期望我们救他们一样……一路上胡思乱想着,竟对人类的崇高与完美发生了怀疑。
晓晓当天夜里从芦雁湾返回发稿,发完稿,回到家,她发现自己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发呆了,后来,又一整夜心慌气短,要得大病的样子。她明白,是那头母猪和它的四个小猪崽在折磨她。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又急匆匆返回芦雁湾,雇了一条小木船, 直奔那个湾子。在那片树荫下,晓晓找到了它们。那只母猪已经死了,它大约耗尽了气力。它把贴近水面的那一根柔弱的枝条让给了自己的孩子,它大约知道,那根枝条承受不了再多一点的重量了。晓晓到达的时候,那四只小猪全都用自己的前脚钩在那根枝条上,乖乖的一排,一动都不动,大约它们的母亲给过它们最后的叮嘱,等着,坚持,会有人来救你们。它们面前不远处,是它们母亲的尸体,四脚朝天,很舒适的样子。她让船夫将小木船贴近那根枝条,小心翼翼地将那四个小家伙一个一个抱进舱里,然后把这四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搂进怀里。它们的前脚都肿胀了,僵硬地弯曲着。她内心充满忧伤和感动。
芦雁湾溃口的三、四天以后,市民们才读到了某家权威新闻机构发出的通稿。又过了几天,陆陆续续有了“本报记者陈晓”和她那些同行们的报道。紧接着,牌洲湾,孟家溪,九江,嫩江,松花江以及南方的一些水系的各种消息也铺天盖地而来,成千上万的文字、图片和镜头中,没有那只母猪和她的四只小猪的故事。
1998,夏末,中国的江水开始慢慢回落,象一次女人的行经结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些朋友们收到晓晓一个摄影展的请柬,请柬很朴素,小半张白纸,打了几十个字。
摄影展的地点有些怪异,在近郊一座尚未完工的大楼二层大厅中,连楼梯扶手都还没装,墙壁地面毛毛糙糙的,四处散落着一些水泥袋,钢筋头,碎砖烂木头,空气中凝聚着一股浓浓的泥灰的辛酸味。美国许多打斗片都是在这种环境里拍的。展区被一条红色的塑料绳拦着,里面黑灰色的毛坯墙上,挂着数十幅大大小小的照片。有人猜测,这一定是一次很“酷”的后现代摄影展。给她张罗的还是几年前那几位摄影家。晓晓和他们在戈壁滩上的一条荒路相遇,当时,他们正在崩溃的边缘,一个人发着高烧,其余的精疲力竭,有的要继续前行,有的要泣而返之。晓晓拿出一瓶烈酒和一包硬得象石头的牦牛肉干,和他们一起喝着,嚼着,声嘶力竭地唱着,天亮之后,她和他们起身前行。从此,他们与晓晓成了莫逆之交。他们常说:“晓晓是我们的女神。”
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一位主事的说,差不多到齐了,开展吧!于是,那四五位张罗者在那根塑料绳后面庄重地一字排开, 每个人掏出一只打火机, 同时摁燃,于是,那根塑料绳在四五个火头的燃烧中一节一节断开。
来的几十个人,许多人都互相熟识,在这怪异的环境中,正聊天,打趣,探询,或说一些别的事情。一进入展区,大家都静默下来。主题展牌上,只写着简单的五个字“晓晓的方舟”。往下看去,除了少数画面的背景中有人,竟全是洪水中各种各样的动物,鸡, 鸭, 鹅,猪, 牛, 羊,猫,狗,蛇,鼠,鸟,青蛙,刺猬,野兔……一头牛泡得肿胀如大象,四蹄朝天,滚圆的大眼睛还漠然地睁着。几只褐色的野兔逃到一座高压线铁塔上,在烈日的灸烤下和饥渴的折磨中奄奄待毙。一面茅草屋顶上,一只瘦弱的老母狗怀里躺着一群小狗,她的乳房已经干瘪,如一排三角形的小布袋耷拉在肚皮上,那老母狗正在舔一只小狗,从那小狗仰躺的僵硬姿势看,那小狗已经死去。一棵杨树上,象盛开的玉兰花一样,蹲着几十只鸡,一些鸡的脑袋已蔫蔫地垂下,但一双爪子还死死地抓着树的枝条。就在离它们几尺之下的水面,飘浮着几只死鸡,那毛色已黯淡,如几朵凋落的花。一些平日的天敌,此刻却抛弃了世代恩怨,一同在这灾难中恐惧,有一棵树的枝条上缠满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蛇,而那些树杈窝窝里,却蹲着一堆堆的老鼠……那些死里逃生被主人带到大堤上的家禽家畜,也同样经历着灾变的煎熬,一头牛拖着一架沉重的牛车,在稀软的大堤上前行,车轮的一小半陷在泥里,轭头也深深陷进牛的肩颈之中,牛在用力,整个后背向前高高弓起,嘴脸已蹭到地上,那车依然纹丝不动,一个中年农夫正举着一条碗口粗的桌腿向牛抡去,那牛屁股上肉薄的地方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另一架板车上垒粮袋一般垒着七八头两百来斤的大猪,下面的已被压出一片屎溺,上面的却被灸烤成半透明的粉红色,嘴里漫出一串一串的白沫。堤坡上,一个只穿了一条花裤衩的小女孩,举着几片荷叶,为四五只大白鹅遮挡着毒日头,她自己的大半个背却已晒得通红。在一顶印着抗洪抢险指挥部字样的帐篷前,几十条被打死的蛇整整齐齐排列在一面堤坡上。十几只鸭满满当当塞在一只尼龙网兜里,绑在一辆自行车后架上,一只鸭头从下面的网眼中直直的垂下来,大约也死了……渐渐,人们都聚集到了最后的一组。第一幅是一头大母猪远远地朝镜头的方向游来,第二幅是大母猪的近景--它背上驮着四只小猪。第三幅中,大母猪已经死了,象许多洪水中淹死的牲口一样,四脚朝天,两只前脚作钩状向前弯曲。(晓晓后来说,洪水来时,许多牲口都象人一样,用两只前脚钩在树枝上,后来洪水上涨,或体力不支,淹死的时候就留下了这样的姿势。在那个经典电视镜头中,那个小姑娘被人从树上救下来时,手就是这个姿势。)不远处,那四只小猪紧紧扒着一根贴着水面的小树枝。第四幅是一只小木舟,晓晓坐在船头,怀里抱着那四只小猪。背景是一片汪洋,星星点点飘浮着一些房顶和树冠……
结束语也很简单:“在这场洪水中,许许多多其他的生命,遭受了比我们人类更深重的苦难与折磨。我没有诺亚的方舟,我无力拯救它们,我甚至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来。我只能用我这几张单薄的照片来承载它们的生存或死亡--晓晓”
在大伙看照片时,晓晓一直坐在外面楼梯间的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后来陆续有人过去和她握手。一个朋友对她说,我都想哭了。他本想开开玩笑,结果真的哽咽起来,弄得晓晓眼睛也红了。
看完摄影展,几个朋友在近处一家小饭馆请晓晓吃饭。大家喝了很多酒。晓晓也喝了很多酒。晓晓已略有醉意,用有点跑调的嗓音大声说,有一句骂人的话,叫“猪狗不如”,这一次我才领悟了它的含义。她说,有一个农夫, 逃命时就牵了一头牛,却没带出那个年幼的女儿。别人责问他,他说,一头牛几千块,女儿还可以再生。还有那个经典镜头中,抱着树干死里逃生的女孩,实际上是被她妈抛弃了,她妈只顾带了两个弟弟跑了,将她,她姐姐, 还有一个老奶奶都扔下了。结果倒是只有这个小小的灰姑娘活了下来,真象一个民间故事。
席间,有人问起那一组猪的照片。晓晓说了拍摄的经过。有人又问,那几只小猪后来呢?
晓晓很怪地笑了笑说,我就怕你们问这个……晓晓的笑很快退去,冷冷地说,我不想说这件事。
朋友们说,不想说就别说了。
晓晓后来还是说了。晓晓说,她抱着它们回到堤上,四处打听它们的主人。别人拼命笑她,花大几十元钱雇一条船,跑几十里路救几个猪娃,这几个猪娃现在倒给别人十块钱都没人要……。很快,堤上到处都在传说她的笑话:一个女记者,抱了四只小猪娃,奔来跑去地给它们寻亲认亲。晓晓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给这四个小生命带来什么,再这样寻下去,它们会死在自己怀里。最后,她把它们送给了一家农户,真的倒给了人家十块钱。
几天后,她发现大堤的某一处血水漫漶,猪的嘶唤声呼天抢地,过去一看,五六条汉子正沿堤坡一字摆开杀猪呢。堤顶上,一些农家牵了捆了自家的大猪小猪在跟几位猪贩子讨价还价。原来,近处的一些猪贩子知道了大堤上的这些猪没吃没喝, 日晒夜露, 根本没法饲养下去,便前来压价收购,一头一两百斤的出栏猪,五十八十便买下了。后来,为省事,干脆就现收现杀,径直将净肉拖走。许多小猪半糙子猪也就这样三下两下变成了一摊摊肉了。简直变成了一个猪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她当时就大吐起来。吐完后,她赶紧去找那一家农户,没找着,有人说,他们好象是被哪儿的什么亲戚接走了。她竟然觉得宽松了一点。晓晓说,我知道,我其实是怕找着它们的。
晓晓讲完了这些之后,大家都不再动筷子了。
1999年3月5日一稿。1999年4月26日二稿。武昌大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