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若干年来,特别是美国攻打伊拉克以来,在世界政治舞台上,美国人的好战黩武、干涉主义、单边主义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美国人的做法引起学界对世界政治秩序的再思考,这些思考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就是帝国问题。美国社会中不乏致力于建立“美利坚帝国”者,西方学界也开始检讨旧有的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而构建的世界秩序,试图重新理解帝国问题,并且对美国追求帝国的实践和理念进行理解、评估。在这样的政治理论著作中,当代美国学者克莱•瑞恩的《道德自负的美国》是颇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
瑞恩认为,简单地贴上新保守主义的标签,尚不足以概括美帝国意识形态的实质,也无助于揭示美国民主的危机。事实上,瑞恩把美国在新世纪的所作所为看作是西方文明危机出现大的疾患的征兆。瑞恩全书的一个中心概念就是“新雅各宾主义”。所谓新雅各宾主义,其渊源来自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旧雅各宾主义,二者或有差别,但实质一致,背后都是卢梭式的政治哲学,只是新雅各宾主义把关注范围由一个民族扩展至世界范围。
新雅各宾主义是激进主义的一支,它表现出十分积极入世的一面,他们的目标是尽可能地完善他人,而不是只管好自己的私事,是让世界更美好,而不是仅仅满足于防止世界变坏。新雅各宾主义者狂热地为民主唱赞歌,并且声称要在全世界范围推行民主,他们事实上把民主变成了全球范围内的新十字军征讨。他们也表示要捍卫西方文明,不过,他们所捍卫的西方文明是经过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洗礼过的文明,这在瑞恩看来已经是误入歧途的现代文明,而不是西方文明的正统。新雅各宾主义暗含了一个基本的预设,某些精英(例如雅各宾主义者自己)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他人、对全人类最好的。由此,他们在为了你好、希望你好的旗号下所做的一切便都有了依据。
无论是新雅各宾主义还是旧雅各宾主义,它们对人性和社会的信念均背离了西方文明传统。他们认为,人不再有原罪,相反,人有无限完善的可能,社会可以被理性的人加以改造,世界上的邪恶、不义可以被消除,永久和平能够实现,在追求这些目标的过程中,诉诸暴力不可避免。他们以自大、狂妄代替了审慎、谦逊。
当新雅各宾主义的幽灵附体于美国以后,一种具有美国风格的雅各宾主义便形成了,美国的雅各宾分子对美国的道德优越感充满自信,并认为美国有权领导世界进行走向真、善、美。美国不是通常的国家,美国是其他诸国的样板,美国的原则就是全人类的原则,美国人也担负着高于其他国家的责任和使命。如此,美国便不仅是权力舞台中的领导者,在道德法庭上也是胜利者,美利坚帝国既体现一种普遍主义的世俗秩序,它为人类带来自由、民主、和平,也体现一种精神秩序,在此意义上,它又是一个道德帝国。这种自我理解使得美国人在暴力使用的过程中免除了道德上的愧疚感,这让我们想起卢梭的名言——强迫人自由,事实上,美国近年来的外交行动在某种意义上便是“强迫人自由”的生动写照。
以瑞恩之见,美国人的新雅各宾主义政治哲学实因施特劳斯学派之长期铺垫而最终粉墨登场,又以艾伦•布鲁姆的《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一书为代表作。瑞恩诉诸柏克、托克维尔所体现的保守主义传统,赞同“创造性的传统主义”,而不是“激进主义”;支持宪政式民主,而非直接投票式民主;赞同贵族性的民主,而非反贵族的大众民主。新雅各宾主义的复活提醒人们:民主在危险中。瑞恩认为,新雅各宾主义没有出路,它会使国际关系紧张,冲突加剧,世界动荡,对西方文明也是破坏性的力量。其诉诸的抽象的普遍主义原则,不仅无视了人类存在的多样性、特殊性的基本境况,而且使人在生命面前变得冷酷无情。
需要注意的,瑞恩并没有简单地在新保守主义与新雅各宾主义之间划等号。并且,他也指出,新雅各宾主义也并无十分明确的边界,而是用来描述一种思想倾向。他也颇为暧昧地表示:质疑新雅各宾的帝国野心,并不意味着反对美国在世界上的突出作用。
如果说,帝国理想体现了部分美国人的自我理解,那么瑞恩的著作则体现了另一部分美国人对这种理解之反思。以笔者之见,一个民族以飞弹运送民主或许不算伟大,但一个民族若总有人时时保持反思意识,对本民族所为不断进行检讨,那我们不能不佩服其胸襟和伟大了。瑞恩的著作,无论是所涉问题之重大且与我们密切相关,还是其体现出来的批判精神,皆值得我们去仔细品读。
(美)克莱•瑞恩:《道德自负的美国》,程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
原载《中国图书商报•阅读周刊》,2008年6月17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