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6年第一次角逐白宫时,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打出了“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缩写为 MAGA)这一响亮的竞选口号并一举获胜。尽管四年后输给了拜登,但特朗普本人和这个竞选口号却并没有从美国政治生活中销声匿迹。相反,虽然两次被弹劾、不久前被纽约地方法院陪审团定罪,并面临两起联邦刑事诉讼,但特朗普仍然以“让美国再次伟大”为 2024 年竞选口号,不仅在党内初选中迅速、轻松地击败对手获得提名,而且在最新的全国民调中反超原民主党候选人拜登,大有再次入主白宫的势头。
但是对美国来说,特朗普四年任期内真的“再次伟大”了吗?抑或拜登四年任期内就不伟大了吗?其实各种迹象表明,无论内政还是外交,美国已经不再伟大,并且无论特朗普、拜登抑或他们的继任者,都无法让美国再次伟大。美国不再伟大突出体现在三个方面,即老人治国、民主倒退以及霸权衰落。美国不再伟大并不意味着美国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即将分崩离析,抑或美国人民从此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美国作为一个霸权国家,其影响力和合法性正在削弱,将逐渐回归为一个有兴盛时期也有衰败时期的正常国家。
一、老人治国
美国不再伟大最明显的一个标志就是其总统及总统候选人越来越老。即使在三权分立的宪政体制下,作为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的总统也是美国最有权力的个人,在内政和外交中都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虽然时势也会造就英雄,如独立战争时期的华盛顿、内战时期的林肯和二战时期的罗斯福,但毫不夸张地说,伟大的美国离不开伟大的总统。尽管年龄和伟大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系,但既然要成就一番伟业,一个伟大的总统至少要具备旺盛的精力和超乎常人的认知、沟通及决策的能力,而迄今为止,人类尚不能抗拒的自然规律决定了年龄的增大必然导致精力和其他能力的下降。换言之,年龄是伟大总统的天敌。
美国宪法规定担任总统的年龄下限为 35 岁,却没有规定年龄的上限。从华盛顿就职的1789年到2016年,通过选举产生的总统第一任就职时年龄最大的是里根(69岁),最小的是肯尼迪(43 岁),平均年龄为 55 岁。特朗普在 2017 年就任时已 70 有余,打破了当时的记录,而他的继任者拜登就职时已经年满 78 岁,打破了其前任的记录。
其实,不仅仅是在任总统老年化,两党的总统提名人也明显老年化,这一点在民主党内体现得尤为明显。在 2016 年总统选举中,69 岁的希拉里在党内初选中打败 74岁的桑德斯,成为民主党 1896 年以来年龄最大的总统提名人。四年之后,民主党党内初选最为激烈的时候,四名呼声最高的候选人年龄都超过了 70 岁:桑德斯和前纽约市市长布隆伯格 78 岁、拜登 77 岁、马萨诸塞州参议员沃伦 70 岁。四位“70 后”同台竞争民主党总统提名,这在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拜登在 2020 年获得提名也打破了希拉里在 2016 年创下的提名人年龄纪录。谁也不会想到,曾经产出了诸多年轻总统(如肯尼迪、克林顿、奥巴马)的民主党已变成了高龄政客的聚集地。共和党方面,特朗普在 2016 年以 69 岁成为 1896 年以来共和党年龄第二大的总统提名人,仅次于 2008年以 72 岁高龄获得提名的麦凯恩。他在接下来的 2020 年也获得了党内提名,因此也成为共和党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总统提名人。2024 年拜登虽然最终退选,但仍是在任总统。
面对老人治国的大变局,美国人是坦然接受还是颇有微词?在 2023 年 8 月美联社的一项民调中,认为拜登和特朗普年龄太大不能再胜任四年的受访者比例分别为 77%和51%,而两党内部持这个观点的比例则分别为69%和28%。22024年党内初选开始后,2 月初美国广播公司的一项民调显示,59% 的受访者认为这两位候选人都太老,但仅认为拜登太老的比例却高达 27%,而仅认为特朗普太老的比例只有 3%(党内选民的对应比例则分别为 73% 和 35%)。12 月底《纽约时报》的一项民调也显示,认为拜登太老不能胜任总统的比例高达 73%(党内也有 56%),而认为特朗普也如此的比例只有 42%(党内则为 20%)。
由于拜登在 2024 年 6 月 27 日举行的第一场总统候选人辩论中的“灾难性”表现——声音沙哑、眼神游离、多次口误——因此辩论后民主党内呼吁拜登为了顾全击败特朗普的大局而主动退选的声音不绝于耳并且越来越大。7 月中旬的民调显示,高达 65% 的民主党选民表示拜登应该退选。面对来自党内高层和重要捐款人不断增大的压力,拜登终于在 7 月 21 日“急流勇退”。特朗普虽然与拜登相差不到 4 岁,但党内却没有任何人以年龄为由呼吁其退选,而是从上到下对特朗普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忠诚。
虽然拜登在最后关头决定退选并宣布全力支持 59 岁的副总统哈里斯,但这一决定并不能改变美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老人治国这一事实。如果说美国也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老人治国”绝对是这个大变局最明显的标志之一。刚刚庆祝完 248 岁生日的美国还是一个年轻的国家,然而不得不说,美国未老,总统已老。老人治国在本质上是美国选举政治的“阶层固化”,是美国不平等累积(cumulative inequality)的表现 , 也是美国不再伟大的标志之一。
二、民主倒退
美国是当今民主国家中历史最悠久的。从第一批殖民者抵达北美开始,民主就成了美国政治基因的一部分,是美国人笃信不疑的“世俗宗教”。不仅如此,美国的政治精英还坚信民主具有“普世性”,因此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今,美国一直在全球范围内不遗余力地推广民主。而作为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不仅以民主世界的领袖自居,也往往被视为民主世界的领袖。
在美国的政治话语中,民主的核心是通过选举产生决策者,至于谁可以参加选举、谁可以被选举、选举产生的政府是否是“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则并不那么重要。已故美国著名政治学家萨缪尔·亨廷顿曾经这样写道:
“公开、自由和公平的选举是民主的实质,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由选举产生的政府也许效率低下、腐败、短视、不负责任或者被特殊利益所操纵,而且不能采纳公共利益所要求的政策。这些特征也许使得民主政府不可取,但并不能使得这种政府不民主。”②
由此可见,选举权与被选举权是美国民主的基石。然而众所周知,并非每个美国人都有选举权。事实上,美国历史就是美国各类少数群体(如女性和黑人)为获得投票权而抗争的历史。即使在 21 世纪的第三个十年,仍有不少美国人的投票权受到州政府的各种限制。有统计显示,2021 年,19 个州(大多被共和党控制)通过了 34 项让投票更难的法律,此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特朗普宣称 2020 年大选存在民主党大范围选举舞弊。因此拜登政府上任后的优先事项之一就是督促国会通过《投票自由法案》(Freedom to Vote Act),然而时至今日,该法案仍然停留在参众两院的立法委员会。
至于被选举权,美国宪法仅仅规定了竞选总统和国会议员的出生地、国籍和最小年龄,这就导致今年大选出现了美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两次被弹劾、被地方法院陪审团判定有罪并面临其他刑事诉讼的特朗普获得了共和党提名。如果拜登不主动退选,那么老态龙钟的他势必成为民主党的总统提名人。在美国的政治文化中,总统不仅仅是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也是美国人从小膜拜的偶像。面对有这么多“硬伤”而缺少“总统气质”的两个总统提名人,还有多少美国人会把他们视为偶像和美国伟大的象征呢?
民主不仅仅是选举,还包括选举后的权力和平过渡:输了的要坦然接受失败,而赢了的则要宽容对手,否则选举就会成为政变、军变、内战的导火索和牺牲品。即使在南北战争爆发前夕举行的 1860 年总统选举中,败选的南方各州也没有公开质疑或否认选举结果,而是在林肯就职后才宣布脱离联邦。在 2000 年总统选举中,要不是联邦最高法院有关佛罗里达计票争议的判决,民主党提名人戈尔极有可能入主白宫,但他也并未因此而拒绝承认败选。然而 20 年之后,特朗普不仅公然拒绝承认自己败选,而且鼓动其支持者在 2021 年 1 月 6 日冲击国会,试图阻止国会认证拜登获得的选票。这也是自1814年遭英国军队火烧之后,被视为美国民主最高象征的国会大厦第一次“沦陷”,并且是在美国总统的一手导演下发生的。时任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查尔斯·舒默(Charles Schumer)形容当天是“美国最近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之一”。
事实上,特朗普迄今都未承认四年前的选举结果,并把否认当年的选举结果作为检验他人是否对其忠诚以及能否得到其支持的最重要标准。有统计显示,在 2022 年国会中期选举和各州重要职位选举中,特朗普背书的 200 多名共和党候选人中有 159 名是选举否定者(election denier), 而另一项统计则显示,有 170 多名选举否定者当选。在2024 年 6 月底第一次总统候选人辩论中,特朗普仍然多次拒绝明确表态自己是否会接受 2024 年选举结果。如果在 11 月份的选举中特朗普再次失败,而各级政府又有如此多的选举否定者,那么不仅选举结果有可能不被认证,而且 1 月 6 日骚乱极有可能再次上演。特朗普任期内以及卸任后各种破坏美国民主的言行——除了否认选举,还包括攻击媒体、威胁打击报复对手以及容忍甚至鼓吹政治暴力——导致美国观察人士高度关注美国民主的“倒退”,而一些学者已经开始担心美国民主即将“死亡”。
美国民主的核心是选举,而选举又离不开政党。随着美国政治极化日益加剧,两党选民和政客对自己所属政党的认同感和优越感不断加强,同时对对方的贬低甚至敌视不断增多,这就是学界所说的“情感极化”(affective polarization)。有研究表明,在情感极化的背景下,大多数选民会把捍卫本党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而把坚守民主的规范和制度放在第二位。换言之,只要是同党,哪怕一个候选人反对甚至破坏美国民主也要支持他。这就有力地解释了为什么被各种丑闻和官司缠身的特朗普直到今天仍然得到大多数共和党选民的无条件支持——因为他是共和党。如果选举以及参加选举的政客堕落至此,那美国民主还有何伟大之处?
三、霸权衰落
从 1987 年开始,特朗普在各种场合 100 多次宣称美国不再是一个伟大国家,而是变成了“被世人嘲笑的国家”。然而,世人并没有因为特朗普执政而停止嘲笑美国,相反,特朗普执政期间的一些言行反而让美国被世人嘲笑。事实上,无论特朗普还是拜登及其继任者,都没有也不可能让美国再次伟大。虽然美国作为当今世界唯一超级大国仍具有行使霸权的强大能力,但其行使霸权的意愿却明显降低,国际合法性和权威性也明显削弱。
霸权不仅仅包括远超他国的军事、经济和科技实力,也包括为国际社会提供公共物品(如国际安全和经济发展)的意愿。然而,无论是特朗普任期的“美国优先”还是拜登推出的“中产阶级外交”,都意味着作为二战后“世界警察”的美国已经表现出对领导全球的疲劳,把注意力更多转向国内民生。这一点在美国的国际贸易政策上体现得尤为突出:尽管拜登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加强美国的军事、外交和经济盟友体系,但在贸易保护主义上几乎完全继承了其前任的遗产。如果特朗普重返白宫并延续其第一任期内的“美国优先”政策,那么美国领导全球事务的意愿将进一步降低。
其实不仅仅是美国决策者行使霸权的意愿在降低,美国公众也出现了“霸权疲劳”。自 1974 年以来,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一直跟踪美国公众的外交政策偏好,其民调数据显示,支持美国在国际事务中“扮演积极角色”的民众比例总体稳步下降:与 1974年的 67% 和 2002 年的 71%(最高点)相比,2023 年只有 57% 的民众支持。此外,自2017 年开始,认为美国应该扮演“主导领袖”(dominant leader)的民众也从 31% 稳步下降到 22%。
霸权不仅是影响他国决策的意愿和能力的结合,还需要得到国际社会的高度认可,否则霸权就会蜕变为世人憎恨(即使敢怒不敢言)的强权。美国霸权能够持续半个多世纪,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其内政外交往往具有高度的国际合法性和权威性。然而近些年,美国的一些所作所为不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严重破坏了其国际合法性和权威性。
首先,2021 年 1 月 6 日国会山暴乱让美国作为民主世界领袖的国际形象一落千丈。如果类似的试图通过暴力改变选举结果的事件发生在其他国家,美国肯定会加以谴责甚至用武力威胁。世界著名的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Affairs)主席彼得·哈斯(Peter Haas)事后发的一条社交平台留言,应该说反映了绝大多数美国精英的想法:“我们此时此刻看到的画面,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美国出现——可能会在其他国家的首都发生,但不会是美国。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民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看待、尊敬、畏惧或依赖美国。如果后美国时代有一个起始日期的话,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今天。”其次,虽然特朗普已经卸任三年有余,但跨国民调显示,不少国家的民众对美国作为民主的榜样仍然有质疑。2024 年 1 月至 3 月,皮尤在全球 34 个国家进行了一项调查,所有受访者中有 40%(中位值)认为“美国民主曾经是一个好榜样,但近些年已经不是了”。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美国民主的形象变坏并非源于特朗普执政四年,也未因其下台而变好,因为在 2021 年—2024 年期间,认为“美国民主是其他国家效仿的榜样”的民众比例在欧洲八个国家都有明显下降,其中意大利的下降比例最高为10%,平均比例为 7%。
最后,国际社会对美国领导力越来越不认可。盖洛普在 100 多个国家开展的持续民调显示,不认可美国领导力的各国民众比例在 2009 年处于最低点(20% 多一点),此后稳步增加并在特朗普任期最后一年达到了最高点(超过 40%),拜登就任后有明显下降,但在 2023 年仍高达 36%。总之,经过二战后近 80 年的风风雨雨,美国霸权已经出现了各种衰落的征兆。
结语
1941 年 2 月,《时代周刊》创始人亨利·卢斯发表了一篇题为《美国世纪》的评论文章,一是号召美国迅速参战以帮助英国打败德国,二是提出美国应该取代英国成为新的世界领袖。20 世纪 70 年后,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外交政策》期刊发表了题为《美国的太平洋世纪》的文章,由此开启了奥巴马政府的“亚太再平衡”战略。无论是《美国世纪》还是《美国的太平洋世纪》,这两篇文章都体现了美国精英对美国全球霸权的期待和信心。
虽然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算起,美国还是一个年轻的霸权国,但各种迹象表明,其国际影响力和合法性正在削弱,而削弱很大程度源于其国内政治的衰败,包括老人治国和民主倒退。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即将分崩离析,抑或美国从此将从发达国家逐渐倒退为中等收入国家。相反,美国霸权的衰落意味着,即使美国这样貌似“例外”和“不可或缺”的国家也无法超越人类历史的周期率。霸权的兴起和衰落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没有永远的霸权,也没有永远的衰败。美国不能终结历史,而只能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向来自认为伟大并且习惯于被认为伟大的美国,可能还没有做好“不再伟大”的心理准备。因此,在接受自己不再伟大——也不可能永远伟大——的残酷现实之前,美国在内政和外交上都会经历较长的阵痛期,其间必然会给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带来新的大动荡。
谢韬,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