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安:
我觉得有两个问题要讨论清楚。第一,究竟有没有普世价值。按照阶级分析法,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是分阶级的。你是无产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只有阶级性,没有共同的人性,也就没有什么普世价值。如果说有普世价值,理由什么,根据什么?第二,什么是普世价值?按照利华的解释,维护所有个体的权利,不是维护一部分人的权利,这叫普世价值。那么按照这样的观点,西方的自由、民主、人权是普世价值。中国传统文化恰恰不讲人和人的平等,不讲人的普遍权利。中国传统文化就没有资格提供普世价值吗?第三,利华认为马克思主义倡导劳动阶级至上论,不承认人的普遍权利,那么,社会主义理念里有没有普世价值呢?下面请黎鸣先生评论。
黎鸣:
我一半谈哲学问题,另一半谈徐景安先生所要求的具体问题。我的基本看法是,中国没有哲学,没有中国人自己的哲学。刘利华女士提到哲学铁三角,对于中国哲学界人士来说,这已经是一种境界。大家知道我曾说过“西方哲学死了”。后来的西方哲学,要么就是后现代主义,要么就是解构主义,要么就是语言哲学,他们找不到哲学死去的关键。我的看法是死在他们的逻辑思想已经枯竭了。
西方的逻辑曾经非常发达,从最初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一直到现在的符号逻辑、数理逻辑。这些逻辑非常发达,却与人的关系越来越远。包括他们讲的科学、民主、自由,西方人自己也感觉到迷茫了、模糊了。现在很多西方人认为他们的科学、民主、自由也有问题。我们的一些文人非常可笑,抓住棒锤就当针,索性认为中国人也不应该要科学、民主、自由了。这只能说明是中国人自己的浅薄,是中国人自己的无知。人家西方人在批评自己的科学,批评自己的民主,批评自己的自由,这是人家西方人自己的觉悟。可我们中国至今,连最起码的科学也没有,民主也没有,自由也没有,你跟着人家西方人瞎起什么哄啊。中国文人的食洋不化、食古不化、食今不化,大概是当今全世界之最。为什么?中国自古以来,当然是指独尊儒术以来,就没有了哲学,没有了合乎逻辑的思考。说白了,一句话,没有了真正理论的思维。严格地说,中国人只有意见,意气之见,很难具有真正哲学的观点。尽管今天中国有这个派那个派,例如自由主义派、新左派、传统文化派,还有当权的思想主流派等等。事实上,这些派的思想水平都差不多,多多少少继承了儒家的顽固不化的传统,多多少少表现出了食洋不化、食古不化、食今不化的毛病。
人们最初认为我是自由主义派,我不反对。后来人们又说我是民族主义派,我也不反对。你们说我是什么派,我都不反对。问题在于我到底讲了什么,做了什么。中国人划派的目的多数并不在坚持什么真理,而实质上是以人划圈,拉帮结派,拉拢一批人,排斥另一批人。心中没有真理观念的中国人,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党派”、“学派”,而只有“帮派”。严格地讲,中国从来就只有两派,有权派和无权派。中国真正出现什么什么“派”,尤其是不同的“学派”,那得看什么时候中国真正实现了言论自由之后。而现在的所谓“派”,其实都只不过是有权派和无权派的外围派。显然,有权派的外围派会更有实力一点,而无权派的外围派从来是受压的。
先说自由主义派。严格地讲今天的中国,自由主义并不成派,自称自由主义的人们非常混杂,尤其政治自由主义、经济自由主义、文化自由主义一锅烩的时候,自由主义就算完蛋了,简直就是鱼龙混杂。自由主义派有一些很著名的人物,如朱学勤、秦晖等等,对于他们的很多观点我是赞成的。但是当他们离开自己擅长的方面信口开河的时候,就难免露怯,我只能认为他们缺乏应有的理论修养。比如朱学勤对汶川这件事情,本来说得好好的,却突然冒出一个“天谴”来。作为有哲学头脑的人说这种话是没有意义的。好象天在谴责中国的当权者,用这样一种语言没有意义。我们不应该再搞董仲舒的“天人感应”那一套。错了就错了,错在哪里?你直接批判当权者就是了。不要那么说,老天爷在惩罚你,什么叫老天爷在惩罚你?我觉得这是缺乏理论修养。
最近,秦晖有一篇文章,说什么“伪善”是中华民族社会的一种重要的功能。又说什么儒家既不是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坏,到底是好还是坏?你是在这儿赞美“伪善”,赞美“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么?或者说,虽然不对,但是它是有价值的(社会功能)。秦晖在攻击韩非法家的赤裸裸的法西斯主义的时候,却把儒家的伪善当做了一种重要的社会“功能”去赞美,这是非常错误的。中国传统的儒法两家其实是狼狈为奸,法家赤裸裸的恶与儒家伪装的善从来就是中国传统统治者的两手“抓”。为了谴责一方却去赞美另一方,最终赞美的对象还是离不开统治者。“伪善”真是重要的社会“功能”吗?大家知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取法乎下仅得其末。如果秦晖先生真以“伪善”为中国的社会“功能”,那中国的社会还能够是“文明”的社会吗?西方的摩西十戒,里面就有明显的一条,你不能说谎做假证。作为人,这是起码的底线,你居然把伪善当做重要的社会功能。那就是说,伪善还是需要的,甚至可以成为美德了。那还得了!
还有一个就是自称自由主义者的秋风先生。哈耶克是他的崇拜对象,他是因为哈耶克而走向了要恢复儒家传统的道路。哈耶克有一个观点,即认为法律的这些东西只能自发,而不能建构;所以只能服从传统,而不能违背传统。正是因此,秋风先生从自由主义转向了中国文化的保守主义,他要恢复儒家的传统文化了。这样的食洋不化实在是太可笑了。哈耶克对于他们整个西方的传统来说我认为还是有理可鉴的,因为西方的传统是希伯来传统、希腊传统,这两种传统都具有追求人人平等的大方向。大家千万别忘了,人人平等,绝对是人类中的第一真理。否认这个真理,人类社会就不可能获得发展、进步。而希伯来传统具有人人在上帝面前追求平等的大方向,希腊传统有人人在真理面前追求平等的大方向。虽然哈耶克的反对“建构”的观点是错误的,然而他的维护“传统”的观点却歪打正着,实质上是维护了“人人平等”的真理。可是中国就不同了,中国的传统从来就是儒家的“礼乐”的等级制度、不平等制度的传统,而服从这样的传统实际上就是服从不平等的传统,就是明显地反对人人平等的真理。而反对人人平等的真理,中国的文明就不可能获得任何实质上的进步。西方社会之所以慢慢地能走向进步,关键正在于无论是它的宗教还是它的哲学,它们都具有“人人平等”真理的这种方向性的追求。对于宗教来说,就是人人在上帝面前平等;对于哲学来说,就是人人在真理面前平等。大家知道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真理高于一切,所以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再说秋风,他为什么到后来死命地走向文化保守主义,要恢复儒家传统?就因为他受了哈耶克言论的影响。因为哈耶克说要维护传统,所以他秋风也要维护传统。可是秋风就不想想,哈耶克说的维护传统是要维护西方的传统,而并不是要教你秋风,要你不问青红皂白地维护中国的儒家传统。中国的儒家传统是什么?中国的儒家传统是彻彻底底的等级制度的传统,不平等的传统,君子与小人的传统,这种传统在中国的两千多年之中根本就没有改变过。现在秋风因为你翻译了一本哈耶克传,你就把哈耶克顶到头上,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你读哈耶克的书,你要现实地去读,你要真正理解人家说的话。哈耶克说要维护西方人的传统,就是维护两“希”的传统,要维护追求人人平等的传统。可是哈耶克没有叫你秋风去维护中国儒家的传统,去维护不平等制度的传统啊。这样的食洋不化难道不可笑吗?
中国是一个明显的文明停滞的社会,印度也是一样。为什么中国和印度这两个民族不能走向进步?就在于这两个民族的传统之中都是完全彻底的不平等,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点追求平等的精神。一个没有追求平等精神的传统社会,它是绝对不可能走向进步的。西方的两希传统之中,都具有宣扬并追求人与人平等的重要的价值取向,所以西方社会能够不断地走向进步。
新左派的理论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同样食洋不化,甚至还可能更有害。新左派与西方的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的思潮颇有渊源。后现代主义的中国代表是汪晖先生,他是新左派的精神领袖。西方的后现代主义者、解构主义者发起了对启蒙运动的批判反思,同时也涉及到了对西方社会的科学、民主、自由现状的批判。中国的一些文人朋友就好像是捡到了宝贝,马上拿来批评中国的现状。同样是牛头不对马嘴,食洋不化。西方的科学、民主不管如何比没有科学、民主的我们好。但是对他们来说,他们正在走向衰退。他们的自由,现在也在慢慢地变质,他们的平等也在慢慢地走向不平等。人家批判自己,这是人家的觉悟,我们的新左派却拿来当宝贝。人家都在批判科学、民主、自由,我们中国还要科学、民主、自由干嘛?这就是网上多少人在那儿咒骂西方的科学、民主、自由的原因。我觉得这些人瞎了眼,他们的脑袋里进了水?
至于传统文化派,我对他们的批评一直在进行,这里就不多说了。传统文化派比自由主义派、新左派,思维水平更低。
刚才刘利华女士对马克思很看不起,但是关于马克思,我还得说点公道话。马克思主义是西方人类的福音,却受东方人类的诅咒。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在东方和西方造成的后果会这么截然地相反?问题在于马克思主义的整个学问都是批判西方的资本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的黑暗的揭露,而根本不是对东方传统社会的批判和揭露。中国的资本主义还远远没有达到起码的水平,你把马克思主义拉到中国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能管用吗?为什么马克思在英国的牛津,人家说他是欧洲千年第一伟人,为什么西方人对马克思那么尊敬,而我们中国人却把马克思恨得咬牙切齿?其实真的是大冤枉。中国人什么时候把马克思的理论真正实行到了中国呢?有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一篇文章讲的就是言论自由。我们为什么把马克思重要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呢?中国有马克思主义吗?中国根本就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要从文本、理论来寻找中国历史的种种倒霉的原因,那绝对是找错了地方。中国从上到下,包括中国知识分子,从来就不曾认真地把本本当做东西。就像中国的宪法一样,中国的宪法里面也有很多有道理的东西,但是中国宪法有价值吗?宣布完了以后就束之高阁。至于有人公然违背中国的宪法,有谁敢对他提出质疑、问责?没有。这说明中国人根本就没有把本本当做一回事,文字是文字,说法是说法,我行我素。这就是中国人!为什么?因为中国人从来就不认真理,中国人从来就不讲理,对于任何讲理的本本是决不会记在心里的,无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都一个样。这就是中国两千多年来儒家留给我们的真真实实的传统,永远不讲理的传统。
我说刘利华女士有一点书呆子气,但是对这种书呆子气我还是赞美的,我希望这种书呆子多一点,对整个中华民族是有价值的。因为什么?因为讲原则、讲真理。讲话必须服从真理,讲完了还要认真实行,要不如此,你就等于放屁。包括我们的宪法,言论自由就明摆在那儿,但是我们实行过言论自由吗?一点没有。今天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一定要清醒地看到我们中国现在所存在的问题的渊源。中国的问题绝对不只是近几十年的问题,而是两千年前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古老的传统问题。我并不是对孔子个人那么恨,问题在于,孔子的错误的思想传统整个统治了中华民族两千多年。不仅我应该竭尽全力来批判孔子,还应该有一大批青年、少年跟着我继续批判孔子,直到把孔子的极坏的历史影响彻底从中国清除掉为止。
中国人从来不把文本当做一回事,正因为这样,马克思主义到了中国也是假的。中国人学习别人永远不如日本人学习别人。你看日本学习什么东西,的的确确有一种牛劲。学什么,像什么。不像中国人说学,却是假学,根本不是真学,还是依然我行我素。刚才刘利华讲,中国现在分四大派,这四大派为什么走不到一起去?问题在哪?问题就在于这些人全都是儒家传统的忠实的走卒或受害者,全都永远我行我素,这些人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共同的真理,也放不进真理,尤其是人人平等的真理,人们根本就不讲普世价值,不讲公共道德,中国文人的心中永远都只有自己,以及跟自己情感相通,可以互相吹捧的沆瀣一气者。他们的分派根本就与真理没有多少关系。或许,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会好一点,毕竟他们多半属于无权派的外围。
什么是普世价值?普世价值就是公共道德。不要因为这些概念把您弄模糊了,它就是公共道德。你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你应该怎么说话?怎么行为?怎么思考?这都是对你自己主体的一种捍卫、爱、尊重。什么叫本体?本体说白了就是主体。你看黑格尔,讨论他的本体论的时候,到了最后的绝对精神,本体的最终结果就要落实到主体,落实到每一个人的“我”的存在,只有每一个“我”的存在才有世界的存在,没有绝对精神赋予每一个“我”的存在,世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就是本体论的价值。也就是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的绝对精神的本体论的价值。
刘利华:
我想问一下黑格尔在什么地方这样说的?我觉得黑格尔没有这个话。
黎鸣:
在什么地方,我以后告诉你。他的绝对精神就是从这儿开始的。然后认识论,最重要的是认识你自己。如果你自己都认识不清楚,你怎么认识世界啊。这是最重要的认识论。价值论的观念,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什么是我的价值?如果每个人都能保持对本我、自我、超我的清醒的价值的认识,这也就形成了“我”自己的铁三角。
中华民族伟大就伟大在伏羲、老子,这两个人的重要性将来应该绝对远远跨越孔子,超过孔子。在中国的古人之中,惟一只有老子的文本之中可以看到人的主体精神。我最初写的书,并没有对孔子那么严厉,我后来越研究,觉得问题越大。到今天,孔子简直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不共戴天的敌人。不尽一切努力摆脱孔子的影响,中国人根本就没有希望。
伟大的哲人康德说,三就是全。但是他又说了另外一句话,三就是正、反、合。这就糟了,如果什么都变成了正、反、合的话,就变成了黑格尔。所以黑格尔不是从康德前进了,而是从康德倒退了。他同样用三来构建了他的整个体系,但是他的三全都是正、反、合。最重要的仍然是“二”的对立统一规律,而不是“三”的全息逻辑规律。这个对立统一既害了后面所有的哲学家,害了马克思,也害了我们中华民族。我们中华民族把马克思哲学当成惟一的哲学而排除其他一切哲学,简直是错误之极。
普世价值就是公共道德,你承认公共道德,你就承认了普世价值。公共道德起码有三条。一,人人平等;二,人人自主,包括社会中的民主,你要养活你自己;三、人人在精神上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这就是人类世界的普适价值,普遍于世界一切人类的终极价值。再具体一点,就是平等信仰真理的价值,自主追求真实知识的价值,自由追求真诚爱的价值。这三者,就是普世价值。所以我觉得,现在网上的一些人,包括司马南,反对普世价值,那是自况非人,自己把自己当作畜牲。反对普世价值的人,他只能称作人类公共社会中的“非人”、“畜生”。
徐景安:
信仰、求知、仁爱,这是你说的人类三大元精神。伟大的仁爱精神就是孔子创造的。我就是从你的本本里面学来了。我看从逻辑上讲,你首先应写一个黎鸣先生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检讨,然后再批孔子。
徐景安:
甘泉刚才批评中国目前四大流派都很浅薄,缺乏哲学功底,没有本体论的支持。这是很值得深入讨论的。
自由主义认为,社会的本体就是个人。国家、社会、政党、家庭都是由个人组成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个人,只有个人具有终极价值。因此,要尊重个人的权利、个人的尊严、个人的选择。支撑的理由是天赋人权,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谁也没有剝夺他人的权利。这个理由似乎缺乏科学理性。于是,又说人有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先于存在,谁也没有权利压制人的自由意志所作的自主选择。从个人为社会的本体出发,确立了个人主义价值观,强调保障人的权利,提出自由、民主、平等,并制订了相关的制度、法律、规范,创造了近现代文明。
用天赋人权与自由意志来解释个人本位,似乎理由都不很充分。人为什么需要自由?人究竟追求什么?什么是人的需要?把自由作为终极价值,从本体论的角度是缺乏说服力的。你要自由就去荒山野岭,干嘛非要挤到城市,还要大城市?干嘛打工受老板支配、成家听老婆唠叨,多不自由!事实上,人们的许多行为是让渡了自己的自由,自由并不是终极目的。但自由主义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社会确实是由个人组成的,个人是社会的基本单位,社会最终是为了满足每每个个体的需要,最终由每个个体的感受作出评价。为满足个体的需要作出的选择,是一个人的基本权利。社会的各种组织,国家、政党、家庭……都不能强制、压迫、剥夺个人的自主选择,除非这种选择侵犯他人的选择。这是承认简单事实基础上的简单真理。这是自由主义的合理内核。但是每个个体自主作出的选择,每个个体提出的需要,是不是天然合理的?简单来说,每个人都需要一辆汽车、都需要一幢别墅,这种需要能够满足吗?那么,为什么你有了,我就不能有,这平等吗?自由吗?自主吗?那就竞争呗!竞争的结果就是合理的,资源得到优化配置。这就被人们批评为强者为王的丛林规则。丛林规则就是动物性,追逐物欲、弱肉强食。弘扬人本的自由主义,变成了主张动物性,人权变成了动物权。自由主义遭到质疑与反对。
自由主义的主张就是人人都爱自己,这是对的,但是自由主义把爱自己作为终极目的、终极价值就出了问题。自由主义就演化为利己主义,而一个只爱自己、不爱别人的人能追求什么?就是满足物欲,自由主义就演化为物质主义。自由主义崇拜个人自主选择的天然合理性,每个人从自利出发作出选择就会带来社会繁荣。而人从自利出发作出的选择往往是一种本我、本能,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是需要学习的,对自己的认识也是需要提升的。而对自己的认识却是最困难的。可是自由主义鼓励对客观世界的探索,却反对人需要教化、需要反省、需要升华。今天的不少年轻人求知识、学技能很用功,而对人生的道理非常排斥。我怎么活,由我选择,不用你们啰索。现今的社会就是如此,科技很发达,信息大爆炸,但人对自己的认识却等同于动物。归纳起来说,自由主义只主张爱自己,拒绝讨论怎么才是爱自己,尤其是怎么才是真正爱自己。当然,自由主义也讲不要妨碍别人,尊重他人。茅于轼先生更是强调真正的自由主义是限制自己的自由。这是很可贵的。但一竞争起来,谁顾得上谁啊?想到的是把你挤垮、吃掉,人的爱自己也就降低到了动物的水平。
中国传统儒学兴起,个人怎么是本位呢?人是从哪里来的?人是父母所生,人类是天地所生。要说社会的本位的话,是家庭。家庭是人生存、延续的载体,是社会組成的细胞。人类是天地所生,要敬畏天地;人是父母所生,要感恩父母。齐家才能治国,治国才能平天下。而齐家必须修身,修身就要克己。把父母的需要、他人的需要、国家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以孝道、仁爱、诚信、爱国作为道德要求。
以家为本位,从本体论上就是崇拜血统、崇拜祖先、崇拜天地,价值论就是以他人为重,用崇尚教化的办法,遏制人的本能,提升人的道德。你想要汽车、别墅,那就凭等级。皇帝的别墅是宫殿,贵族的的别墅是庄园,平民的别墅是茅房。皇帝的汽车就是大轿,就是大轿也分等级。等级就是礼,那是不可逾越的。黎呜攻击的就是这种人与人的不平等。讲等级的规则,就是奴才规则,就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行,老老实实、唯唯喏诺、小心翼翼、唯命是从。于是,黎呜把满腔愤怒指向了孔子。孔子是不讲人与人平等的,但他讲人与人的爱。黎呜批评的就是,不讲人与人平等的爱,值得提倡吗?那是虚假的爱、伪善的爱!这么说来,在人与人不平等的社会里,是不能讲爱的,是不能讲善的。那问题就更大了,人类历史上从来就不平等,现实生活中也不平等,将来也平等不了。人与人什么时候讲爱、什么时候讲善?那只有恶。今天,很多人就是这么认为的。当今社会如此不平等,讲爱、讲善、讲道德,是脑子进水了!孔子的时代,能不能实现人与人的平等,如何实现人与人的平等,暂不讨论。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在一个等级的社会里,孔子倡导的孝道仁爱,在当时有没有人文价值?正是在这不平等的社会里,对父母、配偶、兄弟、朋友、邻里的爱,成为中国人生命的动力,人生意义的追求,克服困难的源泉,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文明。而在物质追逐中迷失方向的今天,孔子倡导的孝道仁爱精神更具有价值意义。这就是人不仅要爱自己,也要爱他人。
但儒学将爱他人作为终极价值、终极目的,勿视人的权利、勿视人的平等,进而反对自由民主,反对现代文明,反对改革开放,主张回到孔子时代。中国只要听孔子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就从一个片面走向另一片面,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儒学骂自由主义是丛林,自由主义批儒学是奴才。儒学骂自由主义是假自由、伪民主,自由主义批儒学是假仁义、伪道德。儒学以美国为例,满嘴的人道人权,却到处派兵干涉。自由主义批儒学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儒学称孔子为中国至圣,黎呜骂孔子罪大恶极。儒学说连自己的民族文化都糟蹋的人,不是白痴吗?自由主义讲连平等、人权都反对的人,不是专制吗?说起来都赞成兼容并蓄,做起来就水火不容。中华文明是专制奴才,西方文明是丛林规则,人类还有什么文化啊?
中国还有一个传统社会主义派,什么个人本位、他人本位,统统以集体为本位。什么爱自己、爱他人,统统爱党、爱祖国。党代表你们的利益,还用你们自己爱吗?国家代表你们的利益,还用你们操心吗?计划经济多好,什么都由国家安排,不仅管经济,生产什么、生产多少由国家下达计划;还管生活,发粮票、布票、肉票,还有免费住房,当然你得有耐心等,等不了的就去找关系,没关系的就没办法。还管思想,背老三篇,听最高指示,斗私批修,向党汇报思想。还管社会,穿衣、留髪、唱歌、看戏、听音乐,都有标准、规范,就是出门讨饭也要批准。那个时候,治安很好,没有小偷盗贼,话说回来也没有什么好偷的,大家都一样。更没有黄赌毒,哪一家吃什么都清清楚楚,谈恋爱都不能公开拉手,还有谁敢乱说乱动!更厉害的是管政治,说是敌人一小撮,结果越来越多,从地富反坏,到右派分子,到反党集团,到走资派,到叛徒、内奸、反革命修正主义,以至亲密战友一夜之间成为敌人,说一句话、写一篇文章就成为反革命。数千万生命被残害,连同他们的子女家人遭连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终极目标是什么?说是为了反修防修,巩固专政。反修防修,巩固专政,又为什么?是为了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可是为了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为什么要受吃不饱的苦、受天天斗的罪。当时,你敢这么问吗?谁这么问,就砸烂你的狗头!可是,今天的左派还要坚持计划经济、公有制、无产阶级专政,说这是社会主义,还说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做梦都没想到他所追求的理想社会竟然是这样!
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本意是维护社会公共利益,就是人人要爱大家。他从来没有否认自由主义,恰恰相反,把每一个人的自由作为价值目标,把自由的个人的联合体作为经济组织,把解放全人类作为崇高理想与终极追求。他把这种理想社会建立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基础之上。而马克思的不肖子孙,恰恰违背他的终极追求与社会条件,用暴力、专制把人们赶到他们杜撰的“人间天堂”,不准爱自己,也不准爱他人,只能信一个主义、爱一个领袖。经过了这样可怕的实践以后,今天还是有一批人要求回到那个时代,否定改革开放,反对现代文明。说自由、民主、人权要不得,那是美帝国主义的阴谋,颠复社会主义的工具。美国是有他的动机,美国也有他的劣行,但这与我们要实行自由、民主、人权,有什么关系?这是还权于民,是民众应有的但被剝夺的权利啊!
国家主导的意识形态,对上述三股思潮无法应对。要坚持改革开放,要发展经济,经济自由主义还用得上,但是,政治自由主义、思想自由主义拒之门外,依然坚持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过自由、民主、人权这些词表面上也不得不接受。对于美国价值观的进攻,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以文化多元作为保护伞。对传统儒学,有所松动,还经常引用一些话,表示对传统文化的尊重,孔子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也还有利用价值。但并不接受儒学的孝道仁爱精神,爱祖国、爱人民、爱科学、爱劳动、爱社会主义,却不提倡爱父母。对左派反改革开放、攻击邓小平、批判现领导的言论与行为非常厌恶,但是无可奈何。人家依据的是党章、宪法,坚持的是四项基本原则。不管你们说什么,就是发展第一。结果经济发展了,GDP上去了,却带来经济、社会、政治、文化、道德一系列问题。好不容易提出了“科学发展”,经过5年多的研究,权威解释是又好又快发展,还不如毛泽东的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国家主导的意识形态根本缺陷也是没有本体论,终极目标是什么,说不清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解释,就是一堆空洞的政治概念。主导的意识形态完全失去了导向作用,更起不了教化功能,只剩下权力控制。
中国的思想界吵成了一锅粥,当然比之过去一言堂,是一种进步。百花齐放嘛!但中国没有主流文化、没有善恶共识、没有道德底线、没有普世价值,就是一个没文化、没理念、没精神、没思想的社会。怎么办?在价值观层面上很难达成共识,得从根上梳理,在本体论上下功夫。这个根是什么?就是人究竟追求什么?人追求名、利、权,要自由、民主、平等,向往这个主义、那个社会,最终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幸福来自物质层面,就是吃、喝、玩、乐;情感层面就是亲情、爱情、友谊;精神层面就是理想、信仰。物质的幸福是短暂的,情感的幸福是持久的,精神的幸福是永恒的。人应该追求物质的幸福,也应该追求情感的幸福,更应该追求精神的幸福。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鼓励、引导人们从追求物质的幸福,升华到追求情感的幸福、追求精神的幸福。为此,一个人、一个社会,既要承认、保障爱自己,也要鼓励、引导爱他人,更要鼓励、引导爱大家。所以,自由主义的爱自己,传统文化的爱他人,社会主义的爱大家,都是人类的宝贵精神财富,应该相互兼容,不应该互相对立。树立爱自己、爱他人、爱大家的主流价值观,并不排斥一个人偏爱自己、偏爱他人、偏爱大家。这就是甘泉所说的“对所有群体、所有个人都有益,同时对所有群体、所有个人都无害”的普世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