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4日凌晨一点,手机闹钟铃声大作,我从沙发上和衣爬起,摸黑赶往悉尼的一个火车站,登上路边一长串白色大巴中的一辆,在雨夜中向堪培拉挺进。
一车六十人,座无虚席,愤青族最多只占一半,从领着洋孙子的爷爷奶奶,到生长在红旗下,又在国外飘荡了十几二十年的红小兵们,老中青三代一并出动。
深夜的雨斜打着车窗,膝盖顶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身心早已过了愤青的年龄,这是最后一刻的决定,原来只打算看电视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但到了最后一天却忽然被一种冲动召唤:“别错过这个体验历史的时刻。”
“听说有不少中国人从阿德雷得,甚至从新西兰飞过来,从悉尼,墨尔本来的就更多了。” 熄灯前车上的人们议论着。
睁开眼睛,窗外的雨夜已换成朦胧的黎明。原野渐渐为房屋替代,三五成群的人们出现在街头,几面红旗在蒙蒙的晨雾中格外醒目。大巴停在堪培拉为安抚早年被白人欺侮的澳洲土著人而命名的“和解公园”。背靠远处的国会大厦,一个露天舞台设在延绵起伏的绿色山坡上。面对舞台,广场的三面已由栏杆围成马蹄形,密集的红旗已经占领了其中的两面, 另一面则飘着两种浅蓝色的旗和一些白色的标语。
“请持红旗的各位站到广场的左侧和正前方,否则我们的今天的活动将无法进行”面对正向蓝旗阵营进军的一杆杆红旗,话筒里一个澳洲人的声音清晰坚定。
到处都是中国热血青年的面孔 - 手里举着红旗,身上披着红旗,脸上画着或贴着一两面小红旗。此时一小队藏人男女手里举着雪山狮子旗背上背着图片在不远处走过,“我操你妈” 站在身边一个看似斯文的北方大男孩忽然破口大骂。我不由得一愣,不论是中文还是英文,有多少年没听到这刺耳的叫骂声了。 “别骂人呀,显得我们汉人那么粗野。”我听到自己脱口而出。
晨雾尽散,晴空万里,此时的和解公园已成了红色的海洋。“北京,加油”“中国,加油” “One China!” “One China!” 几个中英交错的简单口号响彻云霄。一排身穿藏蓝色警服的澳洲警察站在由一幅幅五星红旗覆盖着的栏杆前,面对一个个义愤填膺的中国学生贴着红旗的脸,听着那似懂非懂震耳欲聋的口号,他们目不转睛地守卫着那势力悬殊的蓝色阵营的防线。
“我们不会因为担心为自己和朋友带来难堪而捂住不同的声音” 迎接圣火仪式中一个澳方发言人的声音飘散在红旗漫卷的和解公园。
在高亢中国国歌和舒展的澳洲国歌声后,圣火传递开始。手举蓝旗身背图片的藏人男女老少和少数澳洲人开始在澳洲警察的护卫下撤离会场。一个满脸画着蓝旗,头上缠着写着黑字的白色布条的藏族小伙子走过嘘声如潮的红色阵营时,忽然转过身来,抖动着手中的雪山狮子旗,霎那间,四五个红绿苹果一起向他砸去,红色人潮迅猛涌向栏杆,两名澳洲警察忙一左一右将不自量力的花脸小伙子架走。
红色的波涛随即涌向秋叶斑斓的圣火传递沿线和终点。一座架在湖面的桥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在缓缓流动。一个白色横幅忽然闯入桥中央,两面鲜艳的红旗迅速飞到白色横幅前在蓝天白云下挥舞。
离开了栅栏和警察的保护,小股蓝旗散兵迅速受到红色阵营的围攻。脸上画着红色国旗的少男少女们将几个手持蓝旗的人层层围住。“One China” “One China” “One China”, 他们挥动手里的红旗,不依不饶地冲着困兽般的他们吼着。
只见两个中国少女一把夺过一个跟他们年纪相仿的澳洲女孩手中的黑气球,扔到地下,一脚踩去, “啪”的一声,气球裂成黑色碎片。“Don’t!” 那女孩灰色的眼睛里盛满着泪水,旁边一个父亲模样的澳洲男人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
马路对面,从喜笑颜开的中国面孔的男女老少到穿着校服的一班金发儿童,几个高大的澳洲火炬手正手持着北京奥运火炬与兴奋的来访者们一一合影。我也凑上前,站在一个洋火炬手旁边,手里握着那刻有精美的红色云纹的北京2008奥运火炬,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
圣火的终点站到了。在一个白色帆顶笼罩下的露天舞台上,一个巨幅红牌上印着“A Journey of Harmony”(和谐之旅)。 红色阵营的口诛围攻继续着,直到将蓝旗阵营的小股部队一一搞垮,彻底赶出圣火跑道围栏两侧,清除出白色舞台下的绿色草坪看台。 蓝色旗帜彻底消失,堪培拉蔚蓝的天空,沉浸在一望无际的红色海洋。
上一次见到这漫卷的红色旗海是近二十年前,那是在我们的广场,那时我们也象他们一样的年轻,那时一些汉族男生头上还缠着白色布条, 布条写着血红的 “绝食” ,那时我们嘴里喊的是不同的口号。
“中国万岁,One China! ”, “中国万岁,One China! ” “中国人民万岁!”, “中国人民万岁!” 中英文交错的口号声继续响彻在堪培拉的天空,直到澳洲游泳健举着火炬轻松地跑上白色舞台,用手中的火炬点燃奥运圣火盆。
“你说澳洲的警察多他妈不是东西。怎么啦?他们围成圈儿把藏独分子围在中间保护起来,你说我不骂他们我骂谁?”一个长发披肩,仔裤下套着入时的翻毛皮靴,身材苗条,眉眼俊俏的北京女孩在我身旁的一颗桉树下对着手机发着牢骚。
我听得愣了神。 如果没有500名澳洲警察严阵以待的保护,圣火在堪培拉的传递不可能如此顺利;如果没有这些警察, 红色阵营恐怕早已与蓝色阵营扭成一片,蓝阵恐怕是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成为世界各地抢手的电视镜头。
不论红阵蓝阵,澳洲的警察们维护的是身在澳洲的所有人言论自由的权利, 保护的是所有人的人身安全。今天你在声势浩大的一边他们防御的是你,明天你成了众矢之的,他们会回转身来保护你。不知你有没有听过洋人讲过的这样一句话:“虽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你说话的权利。”
堪培拉政府骄傲地说本次奥运火炬传递非常成功,它充分显示了澳洲有能力举办全世界最出色的活动。澳洲中文报纸报道有三万华人从澳洲各地自费前往堪培拉迎接圣火。一位堪培拉妇女却告诉 澳洲记者:“看到那么多拿红旗的中国人围攻几个拿藏旗的人,有的用旗杆打他们,有的抢他们手中的蓝旗,有的甚至朝他们身上吐唾沫,他们那种咄咄逼人的粗暴和对我们国家人人享有的言论自由的权利的毫不尊重真的是让我震惊。”
同车的陕西爷爷奶奶领着的那个洋娃娃般的孙子很是可爱。“是我们从小带大的,爱吃中国饭”朴实的奶奶自豪地说。想起一个在澳洲长大的中澳混血中年人 谈起他不堪回首的童年:“我是班里唯一的中国人,澳洲坏孩子们总是欺负我, 叫我‘中国佬’,往我身上吐唾沫。当年我读书的一个悉尼有名的高中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华人,现在这个学校华裔的孩子成了多数。小时候我在街上跟妈妈讲中文会遭冷眼,现在连澳州总理都说中文了,这都多亏澳洲摒弃了狭隘的白人种族主义实行了多元文化政策,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中国正在走向富强。” 祖国经济的腾飞为海外华人提供了坚强的后盾,我们人人希望祖国走向文明富强,但是不是一旦我们得了势,在海外就可以像当年澳洲坏孩子一样欺负别人了?
圣火在伦敦巴黎遭受的劫持打破了海外华人和中国留学生的沉默,从伦敦到曼彻斯特,从旧金山到洛杉矶,从悉尼到堪培拉,我们让西方见识了中国人的齐心协力与炙热的爱国热情,我们让他们听到了除了海外藏独分子之外另一种海外华人留学生大海般的声音。但这种声音在堪培拉已经不再是一种以理服人的呼声,而是一种呐喊,一种以 排山倒海之势异口同声地压倒任何不同声音的怒吼与咆哮。
想起不久前在网上看到的新词“孙中山让中国人不用跪着说话了,邓小平让中国人不用饿着肚子说话了,谁,什么时候又能让中国人无所顾忌地说心里话?” 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人能自豪地,营养充沛地站起身来,坦然地面对那些不同的声音,不管他/她们是中国人还是白人黑人红种人,不必再对他们兴师动众,围攻怒吼,唾弃辱骂,而是一面心平气和有理有节地告诉世界我们的看法,一面允许他们毫无顾忌地说出他们自己的心里话。
2008年5月 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