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离开故土快二十年了。 这些年在海外飘摇,除了对遥远的祖国和亲人的思念,燕园的湖光塔影,红柱白墙,翠竹银杏,荷塘月色,当年我们汇集在三角地那风发的意气, 不时会在心中悄然掠过。
2008 年12 月,一个灿烂的悉尼清晨,看到姐姐的邮件:“爸爸病重了,抢救了两次,还坚持着,可能是在等老闺女吧。”我顿时六神无主,匆忙买机票收拾行装。 飞机上我暗自祈祷 :“爸,您可要挺住”。机舱里的灯暗了下来,我伸了伸顶在前排座位上发僵的腿,合上疲惫湿润的双眼,冥冥中,八年前的那一幕潮水般涌来。
凌晨,床头边的电话铃声大作,我眯着眼抓起话筒,“爸中风了,昨天夜里抢救,现在还在医院”,姐姐急促的声音如晴天霹雳:“这…不可能,我前天打电话他还好好的…”我猛地坐起身来争辩着,希望能用自己的声音证实,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恶梦。
我和姐姐匆匆赶到医院,一进门,先是一愣。爸身上插满了管子,电线, 他那一头灰黑相间修剪齐整的浓头也全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左边包扎着伤口的怪异的光头。看见我们姐俩,他那不失英俊的眼睛一亮。“有感觉吗?” 旁边穿白大褂的 医生握着医锤敲了敲爸的右肘,爸摇摇头;医生又敲了敲爸的右膝,爸又摇了摇头。 “认识她们吗?” 医生指着我问,爸笑了,笑得那么灿烂。 “她是老几啊?叫什么名字?” 医生又问。爸慈爱的目光盯着我,努力想着,嘴唇动了动,终于略带懊恼地转过脸去摇了摇头。
我和姐姐捂着嘴,快步冲出病房。来之前妈叮嘱过,不要当着爸流泪,医生说他手术后的危险期还没过,不能激动。出了病房,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们再也忍不住了。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爸操劳辛苦了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受晚年,竟遭此不测。
想当年他枪林弹雨地革了命,胜利后眼看着自己的地主爹娘被扫地出门,最疼自己的亲娘被迫晃着三寸金莲去种地,受了伤,从此像周总理一样端着个胳膊。在部队里,一辈子出身不好又不会见风使舵的爸自己也成了历次政治运动的老运动员。到了文化大革命,他被打发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农场干校,一“学习”就是四年。那麦田一望无际,种麦子收麦子,从天蒙蒙亮干到摸黑收工,寒风刺骨,烈日炎炎,一人一天就那么看不到头的一个垄沟。这本该机器干的活,偏要省给人干,走哪儿,还要有小战士端着枪看着。
有一天,林彪不知为什么在温都尔汗见了上帝,爸爸终于回了家,我们一家团圆了。从此他天天毫无怨言地为全家做饭,天一黑就去汽车站接妈,仿佛要把那些年“欠”我们的都补回来。只可惜好景不长,从转业到离休的安生日子没过几年,修路的推土机又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式把他和妈的老窝铲平了。
即使是这样,奇怪的是,我就从来没听爸抱怨过一句。爷爷奶奶当年受的那些苦,他自己遭的那些罪,仿佛一听到“平反”“组织安排”几个轻松的字样他便心安理得,烟消云散了。这样的大度,这样的忍辱负重,恐怕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中国人才做得到。不论人们在他老人家发动的一次次残酷的政治运动中吃尽多少苦头,到头来,人人都还虔诚地戴着黑纱,恭恭敬敬地列队瞻仰他那永垂不朽的遗容。
飞机轰然落地,我放下行李,直奔医院。在妈妈轻声地呼唤下,爸爸睁开疲惫浮肿的双眼,爱怜地望着我,慢慢地他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摸摸我的脸。我先忍着,终于忍不住 别过脸去。妈妈在我身后放把椅子,爸那肿得软软的左手轻轻的推了推我,示意我坐下。 我坐他在身边,握着他的左手,望着他熟悉浮肿的脸,默默亟盼着:“爸,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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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的情况开始好转,全家终于松了口气。翻开南方周末,一个名字跃然纸上- “司徒雷登”。原来这位在杭州出生,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为燕京大学的创立四处奔波,极力将燕大办成 “通过对真理的寻求而获自由,并为社会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的美国人,解放后在毛的高声叫骂声中黯然离开中国,晚年在美国孑然一人,中风偏瘫,临终弥留之际他一再叮嘱,要回燕园,与躺在那里九泉之下的妻子团聚。
2008年11月, 在离开中国46年后,燕京的这位老校长终于回来了,虽说他只能落脚杭州,我们还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从小就跟着课本学舌骂跑的那个洋人司徒雷登竟是我们北大学子心醉神迷的燕园的建造者。
那么多年,他一人在大洋彼岸,对他的中国故乡,对燕园的思念,对葬在燕园的妻子的牵挂,临终前那刻骨铭心的遗憾…… 而我们几亿老少一日三餐啃着窝头,眼睛紧盯着红宝书一起跟着他老人家高喊着:“别了,司徒雷登!…多一点困难怕什么。封锁吧,封锁十年八年,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多少年来,我们这些戴着红领巾红卫兵袖章长大的新中国接班人坚信 - 司徒雷登是老美, 是老美就是坏蛋,是坏蛋我们就该仇恨,就该从历史中抹掉,不管他曾为我们做过什么….
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历史。虽说我的地主爷爷奶奶早已无缘见识谁发家谁光荣的新生活,司徒雷登80多年前精心建造的燕园至今还没有他一钵遗骨的落脚之处,但至少我们这些从小骂他长大的红小兵们,特别是像我这样受过未名湖沐浴的北大人,心里自会为他立一块墓碑。从此,在我梦中燕园的湖光塔影,红柱白墙,翠竹银杏,荷塘月色,师生笑语之间,他和夫人孤独的身影会隐约闪现。
回来吧,司徒雷登。
2009 年3月, 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