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处在一个对人对事都忘记得很快的时代,经常就会有很重要的事和很重要的人被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在那里变成空白,或者用一些不值得记住的人和事来做弥补,在那里形成虚假……久而久之,记忆就会成为与真实的历史大相径庭的东西。所以,人需要经常回忆一下你认为珍重的东西,不让它丢失。这样做虽然有大不敬的味道,但是你是人啊!你是一个天生要思想的动物啊!所以你还是不要怯懦,不要恐惧,去想值得你想,去做值得你做的,这既是对于值得珍重的东西的珍重,同时也是对你自己的精神救赎——人有时候是在很简单意义上成为一种现实存在的,如果你的真实记忆全部都消失了,你也就消失了。记忆是我们的精神生命,挽救住记忆就是挽救住了生命。
2.李银河女士最近在与华夏时报记者谈到王小波的时候,曾经问华夏时报和华夏出版社是什么关系?她回忆说,王小波在大陆的第一本书《黄金时代》就是在华夏出版社出版的。我记得这件事情。那是我从陕西调回北京来到华夏出版社工作不久,很偶然地看到了刚出版不久的《黄金时代》,并且深深地被它所吸引。当时给我的印象,好像是我们冒险出版了一本不应当出版的书籍,似乎有随时大祸临头的感觉,因此没有对这本书做任何宣传,就是在社里要想找这本书也很困难。尽管这样,本书发行得很好。
3.这时候我对王小波一无所知,就请问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赵洁平女士。赵洁平女士是一个工作热情并且非常睿智的人,和王小波有很深的交往,她向我介绍了作者其人。从此,我脑子里就有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小说家,他不是按照小说的通常手法和通行的价值标准构筑小说作品的,他也不像当时在大陆作家中时髦到让人厌恶的拉美小说那样,把小说弄得形式大于内容,让人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不知其所以然,他是在用生命讲述扭曲生命和生命激情的故事,有一种清晰、可爱的俏皮风格。“没办法,”赵洁平说到这部作品的遭遇时无可奈何地说。真的没办法——出版社的领导和编辑经常就会陷入到两难的境地当中,一方面你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部作品,另一方面因为“社会标准第一”的出版纪律而无法让它面世。赵洁平的遇到的事情还不是最坏的。
4.出版一本好书,就像出版界经常讲的那样,获得“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丰收”,使任何一个出版社的希望。在那个阶段,华夏出版社也就真的出版了很多好书。有一天,社领导交给我一摞厚厚的书稿,让我看一下,竟然又是赵洁平抓来的王小波的书稿,当时的书名叫《红拂夜奔》。我连夜拜读,第二天向社领导谈对书稿的意见:“作品非常智慧。”至于能否安排出版,事实上和作品质量无关,这不是我考虑的问题。作品最终没有被安排出版。赵洁平很不理解,曾经向我抱怨——她完全不知道我看过这部稿件——这样一部优秀作品为什么不能出版?我当时什么都没说,心想:如果你来当这个出版社的社长,你就知道为什么不能出版了。
5.于是,赵洁平在为王小波的作品在华夏出版社出版的事情就此终结,我知道这对于她是很痛苦的事情。据我所知,王小波的作品在大陆其他出版社也不断遇到类似的困难。他的作品还是在他去世之后才逐渐形成势头(我不知道社会为什么这时候倒显示出了格外的宽容),全面走向读者的。而我对于王小波全部作品的阅读,也是在这个时候,换一句话说,王小波的真正价值,是在他死后才让我感觉到欣赏到并记忆到心里的。可惜,斯人去矣。
6.李银河女士曾经把王小波比喻为浪漫骑士,这是一个非常贴切的比喻。在精神上,这个人通过他的作品显现出来的纯真、热烈、勇敢、蓬勃、张扬,总是让人联想到被称之为“生命”的东西,即使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也是这样。他是一个大男孩,一个对世界上一切生命形式充满了宗教般热爱的人,他就是在这样的精神基座上构筑他的文学殿堂的。今天,我们看到了殿堂是何等巍峨壮观,感觉到了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和谐。我们必须感谢建造了它的人。那是他的生命。他在用它告诉人们他是那样热烈地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
7.我更愿意把王小波看成思想者。在我看来,文学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文学仅仅是思想的一种形式,所以,我经常用“这是我对生活的观感”来概括我的作品。在众多闹哄哄的著名作家之中,王小波一直显得很冷清。直到今天,评论界对于这个人的创造成果也没有给出恰如其分的评价,这恰恰说明此人必有不同凡响之处。凡是阅读过王小波作品的人,都不能不体会到他对于时代的思索达到了何种令人吃惊的深度。当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死亡的气息包围的时候,生命竟然在歌唱——有哪一个人用他的童心大声说出了皇帝没有穿衣服的事实?!有哪一个人把对于时代的理解提升到了如此美丽的精神境界!?思想者就是思想者,即使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是思想者;即使在他死去的时候,他也是思想者。真正的思想者无须什么人来认同和评价,他本身就是被认同和评价的证明——这是一种天启,一种不因为人们的世俗算计而改变的结论,一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的存在。
8.正是因为思想者的这一特性,所以我们才有理由说,只有思想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只有当人把与动物的最重要区别——进行思想的能力——绝对化为唯一特征的时候,才能证明这个人完全脱离了动物界,才是一个真正的人。王小波正是这样的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相当一些头衔比王小波大的人,因为平庸所以才喧闹文坛的人,用国家专项经费补贴出版了豪华本文集的人,却因为可怜的犬儒主义而不能被认为从精神上完全脱离了动物界,他们被饲养的经历决定了其基本品格与王小波这样的思想者的巨大差异。“雄鸡,雄鸡,高呀嘛高声唱……”那不是思想,那是家禽讨生活的手段;那更不是真正的人——试想,哪一个真正的人会每天早晨不辞辛苦地跳到墙头上去嘶鸣,为主人报晓呢?
9.所以,记住王小波也就成为了我们不可或缺的精神渴求,成为我们挽救记忆历史的重要内容。我们有必要提醒自己,一定要像王小波那样活着,这虽然有很大的难度,依据我们自身的力量却也并非完全无力做到;我们有必要提醒自己,一定要防备记忆流失,如果我们的记忆全部流失,我们的本性也就流失了;如果我们作为人的本性流失,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跳上墙头去报晓——当整个世界都此起彼伏地荡漾鸡鸣的时候,那个世界还叫世界吗?那是饲养场。
(2006-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