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以“某某中国”命名的书籍和电视栏目突然多了起来,什么“人文中国”、“魅力中国”、“乡土中国”、“民俗中国”、“儒教中国”、“感动中国”等等,其实不管是“什么中国”,都只是概括了传统或当下中国的某一侧面,若论受众之广,渊源之深,都比不上“麻将中国”来得恰切。试问,以国中之大,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有哪个阶层、哪个角落还没有玩过麻将?
胡适在上世纪30年代,曾写过一篇题为《麻将》的随感。据他考证,麻将源于明朝的纸牌——马吊。“马吊”音变为“马脚”,“马脚”又音变为“麻将”。他说,英国的国戏是板球,美国的国戏是棒球,日本的国戏是相扑,中国的国戏就是麻将,并把它列入除鸦片、八股和小脚之外的第四害。他做了一个统计,按每圈麻将平均费时约半点钟计,少说一点,当时全国每天约有100万张麻将桌开张,每桌只打8圈,就得费400万点钟,就是损失16.7万日的光阴,金钱的输赢,精力的消磨都还不算在内。因此,他痛心疾首地写道:“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见哪一个长进的民族,文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的吗?”他认为,西洋勤劳奋斗的民族决不会做麻将的信徒,麻将只是我们这些好闲爱荡,不珍惜光阴的“精神文明”的中华民族的专利品。
我们现在且不说胡适的话是否危言耸听,我们先以他的方法算一下,麻将到底能浪费多少人的多少时间?胡适写这文章的年代是1930年,根据人口资料记载,当时全国的人口约为4.6亿,按现在中国人口13亿多计,约相当于1930年的3倍。也就是说,那时如果每天有100万张麻将桌开张的话,现在大约就是300万张,仍按每桌只打8圈计,就得费时约1200万小时,合起来就是约1370年的光阴。但大家注意,那是4个人同时费去的,算在一个人的身上就是5480年的光阴。如果一个人的一生按75岁算,就是中国人每天在麻将上要消耗掉73个人的一辈子。以每天为单位的话,中国人至少有200万人是不工作的,整个生命都消耗在了麻将桌上。
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说,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勤劳勇敢的民族,请问世界上有这么“勤劳勇敢”的么?
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可能会说,目前中国贪官遍地,贿赂公行,不法商人勾结权贵重敛于民,警匪串通草菅人命之事随处可见,小民百姓闲极无聊,打两圈麻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错,当下中国权力失控,物欲横流,百姓忍无可忍都是事实,但你不能拿一种错误洗刷另一种错误。错误就是错误。村长欺男霸女罪不可赦,但不能由此证明,村民好吃懒做可以原谅。哈维尔在讲到后极权制度的存在时说:“它能够发生并已经发生仅仅因为在现代人性中显然存在着某种倾向于创造、至少是忍受这种制度的东西。显然在人类成员身上有某种东西响应这种制度,它们反映和容纳它,于其中使得他们更高的自我起来反抗的每一个努力麻痹瘫痪。……因此不仅是制度异化了人性,而同时,异化了的人性也支持这种制度”。我不知道,麻将是现代人精神麻木、灵魂荒芜的原因还是结果,我也不知道,麻将这种东西在多大程度上使得人们更深地陷入一种浅薄无聊而不能自拔,从而使谎言体制不费吹灰之力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但我知道,麻将,损害了人的健康,磨蚀了人的意志,使得人们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放弃了更高的价值追求,混入到了一种伪生活的浑浊河流里。
诚然,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愿意牺牲切身利益,不顾流俗偏见,为他所处的时代与社会寻找更高精神目标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人不管是受人哄骗还是缺乏能力,总是愿意放弃独立思考,听命于时势的摆布,这都是事实。但我们要求一个人父、人母、一个公民来到世界上尽他起码的责任,总不算陈义过高吧?而现在普遍的情况是:愈是没出息,愈是无聊赖,整天围着麻将桌的角色,愈是在家里催逼甚紧,棍棒齐下,要求孩子做奥数,弹钢琴;愈是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视麻将为饮食父母的人,愈是牢骚满腹,一副“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而实际情况是怎样的呢?美国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通过研究发现:一般纳粹,包括像艾克曼这样的高级杀手,他们所犯的罪行也并不是出于什么深刻的邪恶动机,而在于他们对经手的事情根本不过脑子,也不具备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能力。这种“平庸无奇的恶”大量存在于普通人的生活和心灵中,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成规模地爆发出来。
胡适说,“我们不能不深信: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的人造成的,决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如果大家觉得“奴才”这个字眼儿用在这里刺眼的话,换成“麻民”看通不通?
麻风不止,国难不已。我们必须放弃“勤劳勇敢”的自我迷梦,知道我们这个民族是以“闲”为幸福的,是以“无事闲转”为人生最大荣光的。只有从现在起,一点一点地改,慢慢地剔除掉我们从老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好闲爱荡的毛病,养成独立的人格,思考的习惯,“文革”式的六亿“舜尧”跟在一个老男人后面瞎起哄的悲剧庶几可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