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已成危城却一片祥和的时候,于奇告诉我,李慎之先生因肺炎病危。她还特别说明,不是非典型肺炎。“能不能去医院看他?”我问。
“不方便。协和医院是非典型肺炎疫区。等他病好一些后再去。”于奇说。我们说话的时候,王力雄打电话给于奇,问李慎之先生的病况,相约将来有机会去看望李先生。
4月22日下午,我突然接到朱学勤的电话,他告诉我,李慎之先生去世了,今天上午,在协和医院。我赶紧打电话给于奇,果然。学勤说,前两天李先生病危,他来过一趟北京,和一些人讨论了李先生的后事安排,大家的意见是“低调”,“不要搞成一个事件”,希望在非典稍微缓和的时候,“开一个追思会,然后出一个纪念文集”。
其实,就慎之先生“中国第一右派”以及“不在刺刀下做官”的“中国最后的士大夫(与盛洪等语)”的风骨而言,他的去世无论如何是个事件。只不过不是政治事件,而是知识界的事件罢了。我理解朱学勤们的苦心,非典飞来横祸,正是国难当头,加上变异的冠状病毒肆虐,不便聚会。我想,还有一个原因或逻辑被自然而然化解了,聚会就是有事,有事就可能生事,生事就可能酿成事件。所以要有个追思会,来表达对慎之先生低调而温情的敬意。惟有此,似乎才能符合慎之先生“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才能安慰那颗备受磨难却不失激情地追求民主、自由的灵魂?
中评网来约稿,纪念慎之先生。写什么呢?太多想说的话一时梗在了咽喉。已是凌晨,北京城寂静无声。我想,慎之先生已释重负。我分明看见慎之先生的灵魂在天空自由飞翔。我写了首短诗《哀李慎之先生》:
你把哀愁留给了我们
你把困惑留给了我们
你把痛苦留给了我们
你此时已经飞翔
你正沐浴着自由的风
生而困窘,死便自由。生死之间只有一道极其脆弱的门槛。中评网里播放着慎之先生生前最后一次演讲的录音。他的演讲题目是"中国现代化的目标是民主"。他的开场白令人伤感:“天则所可能是全中国最能够自由发言的地方,所以我要抓住这机会,来‘大放厥词’一番,因为北京已经没有我多少发言余地。”
大约九年前,慎之先生到天则所演讲。这可能是他“六四”后第一次在一个比较公开的场合演讲。天则所当时在民族宫背后一所幼儿园里。他的演讲题目是全球化问题。闲聊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说,“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创立制度”。他说,他经常沉浸在一种形而上的情景里,“
思考一些哲学问题”。他感到了“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他说他一生大部分时间“述而不作”,现在要拿起笔来写些东西了。他旁若无人地望着天花板,深度近视的眼镜似乎在追寻着一个似有似无的目标。可以想象,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陷入本体存在的玄思里,其精神世界是多么的复杂和难以言说。
后来,我们在一些刊物上陆续见到了慎之先生的文章。慎之先生不写则已,一写就不可收,而且篇篇精彩,李郁把这些文章搜集起来,准备与何家栋先生的文章一起出一本书,到处找出版社出版不了,见到我发牢骚。刚好,刚刚成立的南方日报出版社负责人来北京约稿,我把这本文集推荐给给他,约李郁来谈,一拍即合。不久,《中国的道路》出版,并且成了畅销书,成了一个事件。一本文集成为畅销书,在出版界不多见,可见慎之先生和何家栋先生在读者心中的地位。我想,这本文集可能是慎之先生生前出版的第一本文集。书名起得好,《中国的道路》,正合了慎之先生毕生探索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因此而罹难而再生的精神历程。
慎之先生这一辈知识分子背景的革命者都经历了追求自我,丧失自我,找回自我炼狱一般的过程。他们投奔革命,浴血奋战,夺取政权后,大大小小都得到了一个官,多多少少都获得了好处,其代价是成为一颗革命的螺丝钉,甚至成为没有大脑、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的参与制造假象和悲剧的喉舌与工具,彻底丧失精神的独立与自由。二十世纪社会变革最大的讽刺是,革命党人首当其冲的政治目标——向执政党要民主要自由,为此聚拢了天下精英,出生入死,取得政权后,却视民主、自由为洪水猛兽,钳制思想,迫害异端,剥夺公民的宪法权利,视人民生命如草芥,实行了更加严厉的一党乃至一人的专制,给国家和民族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慎之先生劫后余生,他的理想是促进中国社会公民意识的觉醒,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公民社会”。1995年我研究南海(南沙群岛)问题时发现,南海问题表层是中国和东盟国家的地缘政治关系,深层是大陆、台湾两岸关系,核心是中美地缘政治关系和争夺21世纪石油天然气资源、太平洋至印度洋战略水道。邓小平的战略是:主权归我,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所谓南沙问题“十二字方针”。但是在外交实施过程中变成了“八字方针”,前面四个字有意无意省略了。南沙的现实是,早在七十年代我们还在文革内乱的时候,人家已经跑马圈地,大干快上,占领了所有有开采价值的油气田,根本不理你“共同开发”这个茬。我去慎之先生家请教。慎之先生曾经担任过社科院美国所所长,是美国问题专家,在天则所见他第一面时,他就深入分析过美国国内问题。我介绍完南沙情况后,他说,
“跃刚,你是国内有影响的记者,你要注意大国沙文主义。”南沙问题的讨论不得要领,我们转换了话题。慎之先生讲到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教员,将来中国要建立一个“公民社会”,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编一本《公民读本》,要让公民知道自己的宪法权利,而不是简单的责任和义务。后来我知道,他在不同场合跟不同的人讲过相同的话。他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便驾鹤西去,想必有大遗憾。
在知识界,慎之先生是一个话题。慎之先生是九十年代勃兴的自由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他生前最后一次演讲,更是把“民主”作为中国现代化的目标,有一件事不能不提。去年的一天,一些人在南小街一家杭州菜馆聚会,席间有慎之先生、沈昌文先生、雷颐先生、马立诚先生等,还有香港的马家辉先生,饭吃到一半,来了一位据说在大学深受欢迎的青年作家,带着他的女朋友,坐在了上首慎之先生旁边。他给我们一人一本发了他刚刚出版的小说,然后旁若无人,侃侃而谈,几十分钟都是他的,东一榔头,西一杠子,谈了许多主题,其中有两个主题激怒了大家。他说,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样,是一些人说的那么糟吗,很难说。他说,农民愚昧,没有资格享受民主。雷颐、马立诚忍不住跟他辩论。我也为这位青年作家的言论所震惊,问旁坐的于奇:“这不是新纳粹吗?他怎么这样?”
于奇告诉我:“有一批人这样。”我说:“都跟他一样的看法?”于奇说:“差不多。”我看见慎之先生面色严肃,进而铁青,也不吃饭了,仰靠着椅子,背对青年作家手一挥,大声说,“我对现在的年轻人感到绝望!”
北京有一批令人尊敬的老人,慎之先生是其中之一。他们经常聚会,我不时被邀请参加他们的聚会。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至今个个精彩,杜润生、戴煌、李锐、朱厚泽、张思之、李普、邵燕祥、秦川、胡绩伟、吴祖光、黄宗江……我们这些后生晚辈置身其间,无论是学识、智能,还是激情、胆略,都只能望其项背,真不敢有那种年龄“优势”而自持“新知”的狂妄。但是,岁月不饶人,每次聚会都有一些变化,有些老人步履开始蹒跚,人数也在减少。慎之先生去世时,吴思跟我说,“跃刚,我们还是今年春节聚会最后见到李慎之先生了。”吴思提醒了我。慎之先生从生病到去世,正是北京因非典而风声鹤唳的时候,我们不能去看望他,不能去向他告别,对慎之先生的记忆大多数都留在了聚会的画面里,今天只能在这些画面里与先生告别了。然而,面对这些栩栩如生的聚会画面,我们怎能向先生告别呢?
我打开了计算机,重新阅读《风雨苍黄五十年》。 2003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