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中,我又回到了故乡。远远地,我又看到了那座熟稔的石桥。我徘徊在小桥边,看那花岗石拱桥下清澈的河水,草丛间嬉戏的游鱼,水波上荡漾的月光...
近来我常做这样的梦,只是昨夜的梦有些荒诞蹊跷。
朦胧的夜色中,我仿佛伫立在故乡的石桥边,观看河水中清虾与小螃蟹在爬动嬉闹。可是不知怎么,一阵清风吹过,月亮钻出了云层,清柔的月光洒在小桥上,刹时间小桥像童话中的幻景,渐渐地扩大,变幻,最后在我眼前竟变成了悉尼大桥。
我不禁一愣,随即漫步向大桥走去,四周静极了,海面上停泊的游艇船只,在海波的拍击下轻轻地摇晃。偶尔有夜行的车辆从身旁驰过,我正欣赏着夜的悉尼港。突然,海边大街上,拥来成千上万的人,躲也躲不开,我只得置身在嬉笑欢乐的人群中,熙熙攘攘地朝北悉尼走去。可是没有走多远,我就被身后的人推下了大海,卷入汹涌的波涛里。
呛了一口海水,我醒了,挣开眼睛,窗前的月光特别明亮,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啼叫,原来刚才是在梦中。
然而,故乡的小石桥,却清晰地浮现于脑屏幕,许许多多的往事,一齐涌现在眼前。
这座小石桥名为凤凰桥,在我的故乡金陵城外江宁县周岗镇境内,离我的祖居地绿杨村约半公里处。这是一座非常普通的石桥,粗砺的花岗石桥墩矗立在清粼粼的秦淮河支流中,青石板的桥面掩映在垂柳绿荫里。这样的小桥江南水乡几乎到处可见,但是它那美丽的名字,却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奇异浪漫的幻想。因为爷爷常说,凤凰是神鸟,五彩斑斓,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于四海之外,见之则天下太平百姓安宁。
当地民谚还说“凤凰不落无宝地。”我曾好奇地问爷爷:“这个石桥上落过凤凰吗?”他严肃地摇了摇头。奶奶在一旁说:“老人们都讲,汉朝张良吹箫引凤凰,也许很久很久以前,凤凰桥村里有人吹箫引来过凤凰,所以才起这个名字。”
然而,凤凰桥对我最具吸引力的是那三十多户人家的同名村落,以捕鱼和种栀子花远近闻名。我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忠立,就住在桥边一座半瓦半草的大屋里。忠立的妹妹宝珍是我母亲的干女儿,因我没有姐妹,妈妈非常喜欢她。她常来我家学针线活,我妈妈有时还教她念千家诗。
凤凰桥的栀子花不是种在花盆或庭院里,而是大片地栽植在秧田堤埂边。
每逢插秧季节,亮汪汪的水田里插上了一行行崭齐的秧苗,田埂边一蓬蓬碧绿的枝叶间绽放出洁白的花朵,微风吹过,浓郁的芳香煞是醉人。村里几乎家家种花,在广严寺(即现在的周岗)街市上看到的年轻姑娘大都是凤凰桥的卖花人。
凤凰桥人养鱼捕鱼也是惹得四村八邻羡慕的。他们承租我家门前的南头沼、北头沼以及荷花塘放养鱼苗,每年都获得丰收。冬天下网起鱼时,看到浅浅的水面上无数的鳙鱼鲢鱼在网里活蹦乱跳的情景,真使年幼的我也想着长大了去养鱼。
忠立的父亲和叔父更是捕鱼能手。有一次我和忠立跟他们去叉鱼。
那是阳春三月天,沿着凤凰桥下的大河朝南走,田野里油菜花一片金黄,碧绿的麦浪轻轻摇曳,夹杂在黄绿之间的紫云英田更象一块块锦缎,姹紫嫣红,铺染大地,美极了。
我们走过几条田埂,就到了秦淮河支流的转湾处。河面不宽,但水流清澈,水草浮动,菱角叶稀疏地漂伏在水面上。忠立父亲手提鱼叉,脚步轻捷,两眼紧盯着河面。据说,他一双锐利的目光,能穿透两丈多深的水层,看清游动的鱼群。我第一次看人叉鱼,又兴奋,又新奇,又紧张,仿佛大声喘气也会把鱼吓跑。
突然,忠立停下脚步,示意我:“看吧,有大鱼了!”
只见他父亲盯牢水面的刹那,右手举起,抛出了鱼叉,只听哗啦一声,河面上水花四溅,鱼叉杆在水里翻动,浮沉。
“嗬,叉到了!”忠立高声喊叫,拉着我向前跑。他父亲嘻嘻笑着:“一条黑鱼,不大,四斤多点。”
当他父亲把鱼叉杆提起时,我看到那铸有六根钢齿的叉尖正戳在黑鱼的脊背上.忠立将黑鱼装进了鱼篓,手都被鱼血染红了。
他在河水里边洗手边悄悄地告诉我:“这黑鱼是双双正在打子(交配),叉了一条,等一会儿还能叉到另一条。”
听他一说,我忽然可怜起这条鱼来,禁不住说:“多可怜啊!”
他说:“鱼生来就是让人吃的,有什么可怜的?”
我有些不服地说:“那也不该在他们成亲时杀死它们。”
他哈哈大笑:“你才呆呢.只有这时候,才能叉到黑鱼。”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我不愿再看叉鱼了。忠立猜到我的心事,他说我们回去吧,明天我陪你到芦滩去捡鸟蛋。
第二天早饭后,我匆匆赶到凤凰桥,忠立已经坐在桥下的小船上。
我们愉快地划起小木船,沿着河沟支岔,穿过一片“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河面,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登上了芦滩(圩中小岛)。这是几个村庄共同拥有的荒地,面积很大,因为常遭水淹,所以没有耕作。但是芦苇蒿草红寥等野生作物长得很密。荒地里有野荸荠,草丛中有鸟蛋,还有小螃蟹在泥地上乱爬。我们先挖了一堆野荸荠,在河水里洗了,吃起来又甜又嫩.然后就到草丛里去找鸟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我摔倒在地。就在这时,身边苇丛里一只叫天子(云雀)像箭矢一样冲向蓝天,越飞越高,越高越叫,嘹亮的笛声在晴空中回荡...
未曾想到,童年的这一情景,在40年后竟触动我诗的灵感。那是1979年4月间,我们上海几位诗友陪同艾青雁翼率领的诗人代表团访问青岛,在太平角住处,我写了一首《云雀》赠孙静轩,其中有这样几句:
……
云雀啊,有人说你是自由的囚徒,
我却赞你是大地的精灵;
你怀着憧憬未来的信念,
才未被挫败在屈辱的困境。
云雀啊,牢笼并未使你驯顺,
你的翅膀期待强劲的风;
你勾起我心头无限思念,
我想起往日的一位诗人···
如今,禁锢的牢笼已经打开,
蓝天上飘着洁白的流云,
飞翔吧,自由与光明的歌者,
迎着高天的风去传播春的佳音。
凤凰桥,我梦中的桥,故乡的桥。你离我有多么遥远啊。今天当我和逍遥同乐会步行小组的老友们,走在举世闻名的悉尼大桥上时,我不禁又想起了你。
2001,8,11,悉尼
(原载澳洲《自立快报》副刊,中国南京《新华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