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件萦绕心头的往事,寻找一个绿色的梦,我和内子最近到苏州东西洞庭山去小住了一段时间。
东西洞庭山,那藏有大禹治水导江图的林屋洞,吴王夫差陪伴西施避暑的消夏湾,伍子胥迎候慈母的胥王山,隋代莫厘将军屯兵操练的山坳,橘林深处的轩辕宫,林泉幽深的石公山,飘渺峰的晨雾,紫金庵的雕塑……无一不具有诱人的魅力。
内子是第一次到东山,刚放下行李,她就要去紫金庵罗汉堂看精美绝伦的雕塑。
然而,我的兴趣却在听松堂品茶。我说:“先去喝茶,静静心,再去罗汉堂。”
听松堂名副其实。环境十分幽雅清静。天井里有两株古树:一株金桂,一株玉兰,相传已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枯木逢春发新芽,春秋两季,满树生花,香飘数里,游人称绝。听松堂内一排明亮的窗户,面对着林木葱茏、果树层层的山谷,微风徐徐飘过,时有松涛阵阵和流泉潺潺的声音传来,间或,还能听到密林深处杜鹃鸟的啼叫。.我们凭窗眺望,忽见大片大片的云朵从远处飘来,峰峦隐没了,树林隐没了,雨点急骤而至,窗外的山坞笼罩在白白蒙蒙的烟雨里。我想,此刻在山峰那边,茫茫的太湖水面上,风雨云涛正在着力描绘大自然壮丽的画卷吧。
雨渐渐停歇了,树木更加葱笼青翠。小溪旁的农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大概是在做午饭了。茶室里很静。邻座两位关外来的离休老干部在嗑瓜子,闲聊天。我油然想起知堂老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茶室招待员是个青年妇女,容貌端庄,性格爽朗,讲一口吴侬软语的苏州话,她热情地告诉我们,她是应聘来茶室工作的农民合同工,家里承包着果园和茶园,还养着几十只长毛兔。五口之家,年收入在万元以上。她不无自豪地说:“这两年生活好多了,家里的电器用品全买了。准备过两年再翻盖楼房。白天黑夜地忙,人都累瘦了。不过,我伲农民怕穷不怕累。”
她为我们端来两只亮晶晶的青瓷茶杯,两包新采摘的碧螺春,先倒开水,然后将茶叶放入杯中,只见纤细微曲的嫩叶旋转浮动,袅袅下沉,叶片轻轻张开,香气幽溢,大慨由于光的折射,杯里的茶水特别鲜亮,绿绿的,淡淡的,宛若青翠的玉石溶化开来。纤细的叶片上,披着银白色的茸毛。她介绍说,常常有一些国际友人来这里饮茶,称赞碧螺春芽嫩,芳香,水清,味醇,不愧为世界绿茶的珍品。一位欧洲的诗人曾说:青翠的碧螺春,赠予他一片中国三月江南的明媚风光。
听着她轻声细语的介绍,内子端起茶杯,仿佛审视一件艺术品。她呷了一口,啧啧称赞说:“山泉泡名茶,滋味不一般。不到碧螺春故乡,无法领略这种享受。”
女服务员莞尔一笑,:“喝我伲碧螺春,第二杯,第三杯最有滋味了,你们慢慢喝。”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真是越喝越有味。
我第一次喝这种名茶,是在北方的海滨小城烟台。那是五十年代中期,一位故乡的友人从苏州寄来的,并附有一首小诗:
一包碧螺春,
一片碧绿的乡情。
春的旋律,
鸟的啼鸣,
太湖碧波,
洞庭茶林,
带着遥远的祝福,献给
干渴的城市,
寂寞的旅人!
寄来的茶叶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因为还不知道碧螺春的名贵。况且久居北方,已经喝惯茉莉花茶。倒是那首小诗引起我对江南的思念,对故乡的缅怀。甚至有一段时间,我常常做着美丽的梦,徜徉在晨露晶莹的树林中,追逐着春天的踪迹,寻找那绿色的云朵,那生长碧螺春的神秘的山岗。
虽然是遥远的往事,至今仍在我心头留下难忘的印痕……
第二天,我们跟着友人维忠去采茶。天刚刚亮,山谷里飘荡着稀疏的晨雾,绣眼鸟和画眉鸟的嗓音特别清脆嘹亮,白头翁也不甘示弱地唱着深情的歌。
山坞里到处是果树和茶树,采茶的妇女们将勾篮挂在胸前,翘起灵巧的手指,穿技翻叶,采摘新芽。这里的茶林,不像其它地方几十亩几百亩连成一片。也许是这里的土地稀少珍贵,茶农们将茶树都散栽在果树之间,高高低低,枝桠纷杂,采茶人只能一只手采摘枝梢上的嫩芽尖,速度快得像鸡啄米一样,掐下来的都是茶树枝梢顶上的新芽,又尖又直,形状如枪:嫩芽下面,有一瓣小叶片,形状如旗,当地俗称这茶叶为“一旗一枪”。要有五万五千到六万片这种清明前采摘的嫩芽,经过挑选、烘焙、杀青、揉搓等九道工序,方能制成一斤碧螺春,真正是名符其实的“工艺茶”。
据专家们说,由于洞庭东山茶树果树间作,加之洞庭山延伸太湖之中,气候温暧,雨量充沛,云雾多,湿度大,使碧螺春茶叶所含的酚类物质与维生素C尤为丰富,并且有花果香味的天然特质。
维忠告诉我,这里采茶有“九采九不采”的乡规,一般都在清晨或傍晚采茶,其余时间不采,雨天雾天不采,虫咬不采,开叶不采,等等。
采茶归来,我们便去登碧螺峰,寻找传说中第一株碧螺春茶树生长的地方。
从东山镇乘车到杨湾,穿过明朝时铺砌的一条人字形青砖御道,红墙素瓦的轩辕宫就在眼前了。我们从宫殿左侧的橘林绕过,径直往碧螺峰处攀登。这里山峰起伏,林深景幽。烟波浩渺的太湖横卧山下,而西山和马迹山像是丹妙手蘸着翰墨挥洒的一抹,淡淡地隐现于天际。真有“遥望四山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的境界。
传说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当时洞庭东山是太湖中的岛屿,杨湾的一个农民躲债藏进深山,靠野果度日。一天,他晕倒在山崖下,朦胧中听到了几声鹤鸣。他睁开眼睛,只见一只羽毛洁白、冠顶朱红的仙鹤从太湖上飞来,在他身边绕了两圈,便张开嘴,吐出三颗青褐色的种子,然后展翅向太湖飞去。他拾起种子顺手种在山崖下。没过多久,那里就长出了三棵青青的茶树,越长越好,越长越旺,这些茶树就是碧螺春最早的祖先。后来,人们把这座山峰称为“碧螺峰”了
前年,我来寻过一次碧螺峰。一位看山老人领路,我们翻山越岭,花了半天时间,终于在一片松林杂草丛中找到一块碑石,上面刻着“碧螺春晓”四个大字。我当时兴奋至极,又拍照片,又拓碑文。谁知回到上海,请教一位祖籍洞庭东山的学者,才知那是“膺品”。他告诉我,根据史料记载,碧螺峰上的碑文是明代学者王鏊(1450——1524)所撰,只有三个字:“碧螺峰”。后来,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维忠。不久,他就回信说,乡政府旅游办公室已经找到这块碑了,这就是我这次再登碧螺峰的缘由。
太阳出来了,山谷中的雾帐渐渐撩起,视野也随之开阔。四周触目皆是橘林和枇杷林,以及散落其间的茶树,一片绿色葱葱,似翻滚着层层绿波,深绿的,浅绿的,碧沉沉,翠滴滴,有的淡而透鹅黄,有的浓而带墨色,虽然都是绿色,但层次变幻,缤纷悦目,我被这大自然耀眼的绿色所陶醉,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看到那只白鹤正衔着茶种从太湖上空展翅飞来。
通往碧螺峰的山径隐没在草丛中,大约游人很少到这里吧。不是维忠作向导,我们是很难找到的。这条路上除了果林,尽是苍松翠柏,杂树芳草,颇具野趣。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一座古庙的遗址,沿着逶迤的山路,我们终于登上了碧螺峰。
这是一座林木青翠的山岗。最突出的标志就是那块覆盖着苔藓的巨大的岩石,呈多边形,雄健遒劲的“碧螺峰”三个字虽然经过四百多年的风霜雨雾剥蚀,但仍依稀可辨。这块与众不同的碑石仰卧着,字迹朝上。我想,这大慨是题字的王鏊,正向苍天表明心迹吧。
王鏊,这个出生在碧螺峰下陆巷村的学者、诗人,虽然才学出众,乡试、会试皆名列榜首,殿试又中了探花,官至吏部侍郎、少傅等职,但终因敢说真话,弹劾奸佞刘瑾而被迫告老还乡,闭门读书立说。可以想见,这位被唐寅称为“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的王鏊,在年迈之际,望着窗外稠密的茶林,挥动颤抖的手,为故乡朝夕相处的山崖题字时,洒下的岂止是翰墨,清泪,还有对祖国山川无限热爱的眷眷深情……
站在碧螺峰上,远望烟波浩渺的太湖,岛屿如螺,渔帆点点,在阳光照射下的西洞庭山峰峦如黛。明日此刻,我们便要离此登程归去。在东山,几天匆匆的浏览,许多地方看得不仔细,可是一想到明代画家、诗人文征明说的“大都奇绝在模糊”,我们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1985年秋,上海
(原载上海《解放日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