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小姐在广播里告诫旅客要保持镇静。可是,听了她那期期艾艾略带颤抖的声音以后,我反而益发不安。话音刚落,飞机已由在先的左右摇摆骤然变成了剧烈的上下颠簸!
“这是怎么搞的?广播里刚才说什么来着?”坐在我旁边的女士慌里慌张地问。
“好像是说遇到了两股强烈的高压气流在交互发生作用……现在的飞行高度是5800米。”我边收拾餐具边回答。
“天呐,5800米!”女士惊恐地望了望窗外,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先生,你也把安全带扣上吧。”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说来也怪,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竟变得乌云翻滚了,一股股白色的雾气在机窗外飞逝而过。说来更怪,这位刚才还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女士,经飞机如此一颠,竟然颠开了她的尊口,主动和我搭讪上了,——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女人遇到危险时寻找依靠的一种本能的反应。记得在广州候机厅排队换登机卡时,我恰好站在她后面。只见她修长的身材穿一件黑色丝绒滚金边的旗袍,白皙的胳膊上挎着鳄鱼皮坤包,透过混浊的空气,还是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馨香……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形象倏地出现在我的脑际——安娜·卡列尼娜!当时, 我想起要先去另一处付机场费,便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免得回头后面的人说我加塞儿。女士没吱声。我只看见她那绾起的又黑又亮的头发和头发上别着的饰花轻轻地晃动了一下。登上飞机,我出于记者渴望交流的职业习惯,又主动和早我而来坐在窗口的她微笑着点点头。她却视而不见,手拿一张CHINA DAILY,移报就光,兀自读着,令我无从置喙。讨了个没趣儿,我再也不敢奢望和这位高傲的女士有任何交流了。接下来便是用餐、喝饮料,一杯又一杯。然后,闭目养神……
飞机仍在颠簸,而且越颠越烈。广播又响了,要求旅客放正座椅的靠背,收起餐桌。两个空中小姐匆匆朝前舱跑去,令人见了感到莫名其妙,徒然增加几分惶悚不安。忽然,女士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掉在了地上,我连忙拣起来,并帮她收起了餐桌。
“宁愿在火车上受点累,也不稀罕坐飞机:我可不想这么担惊受怕!这是我有生以来第4次坐飞机。 要不是广交会,我真不想出这趟差;要不是会后人多买不上火车卧铺,也不至于……”女士说。
飞机一个急速下降,扯断了女士的谈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发现虽然她被吓得脸色苍白,但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尖声叫喊,仍然尽量保持庄重的仪态。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松弛一下紧张的心情,我将话题引到了她的职业上。从她的服饰、气质、CHINA DAILY以及刚刚提到的广交会,我猜想她是在外企工作。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女士听了以后,眨动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甚至暂时忘掉了恐惧而代之以惊奇的口气,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会算卦,研究过易经、麻衣相书……”我略事停顿,故作高深地又说,“不必看卦象,更不用问生辰八字,只凭眼睛一看,便能推断一个人的前半生后半世。”
女士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说出了她的供职单位—— 一家颇负盛名的跨国公司在上海的办事处。这时,机窗外越发暗下来。后排有人说,飞机就怕遇上雷暴,一遇上就有麻烦了。女士问我什么叫雷暴。我信口胡诌:打雷下雨呗。女士指着窗外对我说:真的在打闪哩!我凑到窗前,果然听见外面噼啪有声。 仔细一看,笑了,是机翼上的灯在闪亮。我劝她不要太紧张。她说要和我换个位子,坐在窗口头晕。我刚站起来,却见她忙不迭取出垃圾袋,将嘴凑了过去,——女士不胜颠簸的肆虐, 竟呕了出来!我因这动作太突如其来而猝不及防,裤子上被溅了些许秽物。我只好重新坐下,取出纸巾来擦拭,心里思忖着该怎样接受她的歉意。出乎我的意料,女士有气无力地直起身子,双目乜斜,那颗仿佛失去了支撑的脑袋晃动了两下,竟啪嗒一声靠在了我的肩上……和刚才那位高傲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相比,这会儿,她竟变得判若两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令人怜惜,不禁产生一股与我心有戚戚焉的脉脉温情。
突然,灯灭了,机舱里顿时陷入黑暗。“哇——”一声叫喊,如海浪般从头顶滚过,撞击在每个人的心灵上,随即弹回来形成一个恐惧并沉默的漩涡。机舱里处处在咔咔作响,我担心整架飞机会行将解体。此刻,可以说每个人都方寸已乱,而她更是神情紧张地抓住我的手开始抽泣,长一声短一声。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去年在普陀山求了个下下签,有个僧人还送了句事不过三的劝告。当时不明白,现在悟出来了,今天坐飞机正是第4次!一个可怕的谶语!再过几分钟或许会化作齑粉……由于空调也停了, 机舱里变得令人感到憋闷。我想,身处如此危险之中只有保持镇静,慌乱会把事情搞得更糟。即使死也不能作怕死鬼,尤其在这样一位女士面前。于是,我勉强振作精神装出很豁达的样子,用置生死于度外的口气说:
“反正都买了保险,万一出事,也能给亲人留下点……或者说给自己留下点安慰。当然,您的丈夫会非常难过……”
“他不会。也不稀罕这点钱。真的,他一点也不稀罕。他有很多钱……也许,他唯一稀罕的是听到我出事的消息,好成全他……你能理解我说的么?”
“您是说他有了外——外遇?”
“我唯一的遗憾是对不起小女儿贝贝:我没有把自己的爱全部给她。 作为我的保险金受益人,她更需要的是母爱。甚至这次在广州买的娃娃, 对她来说也比钱重要……可是她什么也得不到了!是我太自私,我把爱从她那里分出来,追求自己的……”
“您是指追求自己的爱情?这也无可非议。”
“也是为了报复!我后悔,我没能堂堂正正地敢恨敢爱,痛痛快快地活一遭。 甚至没有勇气把心中的苦闷讲给任何人!今天总算在这个场合对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如果能闯过这一关,我一定要……”
“我们一定能闯过这一关!”
灯又亮了,就像刚才灭时一样突然,空调机也嗡嗡地响起来。女士旋即停止向我倾述心曲。这时,我看见她头发蓬乱,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我不禁又默念起安娜·卡列尼娜雍容华贵的形象,有点为她难为情。可是,退一步想,命尚且难保,遑论脸面!空中小姐在广播中说,上海正在下暴雨, 飞机改降杭州。感谢上帝赐我机会能和这位女士多处些时间,以便对她作更深入的了解。可是,她在明亮的机舱里显得很矜持,忧心忡忡,沉默良久。我殚思极虑欲营造一种便于我们继续交流的氛围。我说危险还没过去,让我们脱了鞋,用手抱着头吧。她照我说的做了。我接着刚才的话题向她提问。在飞机均匀的发动机声响和平稳的飞行中,她似乎意识到了我在耍一个小小的阴谋。这是我从她始而认真继则语焉不详的回答中感觉到的。
咣当一声,飞机着陆了。我俩几乎同时直起腰向窗外眺望,只见跑道旁的指示灯在暮色里飞快地向后逝去。每个人都畅快地吐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空中小姐在广播里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飞机已安全降落在杭州机场,请旅客们到候机厅用餐,待上海天气好转后再登机起飞。 就在听空中小姐广播的同时,我身旁的女士打开精美的鳄鱼皮包,取出化妆盒,面对镜子变换着用粉扑儿和各种型号的小刷子仔细地往脸上一下一下涂着抹着……我十分珍视这次偶然的际遇,企盼把与她在心惊胆战中建立的友谊保持下去。于是,我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我说:“虽然咱们有了一定的了解,但毕竟还不知您的尊姓大名,交换个名片吧。”
“有这种必要么?”女士看了看我的名片,又看看我。“刚才真是吓昏了头, 竟把自己的隐私向你—— 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个的记者——和盘托出!以前不曾有过, 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只请求您一件事:替我保密。不仅是谈话的内容,也包括谈话的形式。很简单, 我需要在生活中保持一个强者的形象。至于名字,您还是不知道为好,这是帮助您创造一个实现我那小小请求的最好的先决条件。”
我连忙解释:“刚才,我们已经有了心灵的沟通,为何不能继续做个朋友?”
“我已经讲过,刚才我是被吓昏了。”女士改换了口气,本色当行地又说,“你应理解刚才是一个无助的女人在恶梦中面对死神时的所作所为,而现在飞机着陆了,一切都复归现实后就该另当别论。”
我说:“你的意思是只有在5800米的云端,在面对死神的虚幻的恶梦里,才能有心灵的沟通?”
女士已经化妆完毕,又恢复了光彩照人的形象。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个非常大而且憨态可掬的娃娃后,她匆匆朝舱门走去。她似乎不屑于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好自己来领略个中三昧了……我发现她的CHINA DAILY留在了座位上,便不经意地顺手拿了起来,见到下面还有一张名片——我的名片。我想, 一准儿是她在匆忙中忘记了拿。走下飞机,走进候机楼大厅,尽管里面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正拎着那个大娃娃在人群里艰难地穿行。我奋力挤了过去,一来想再次送上名片,二来想帮她拿东西。终于,我在大厅门口追上了她。
“喂,等一等!”我喊道。
她停下来,看了看我,随即视同陌路一般转身走出了大厅。
我手里紧紧攥着名片,呆呆地站在大厅门口,一直看着她招手叫来了“的士”,讲妥了去上海的价钱,然后钻进了车子,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我又凝视了许久,未挪动半步。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她的身影——一个用脂粉把自己化妆起来的“强者”,而不是那个敢爱敢恨敢生敢死的安娜·卡列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