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华中农业大学根据最高指示“农业大学办在城里是见鬼。”停止在武汉狮子山校本部的招生,先后在新洲分院和宜昌分院办学。学校的教师和职工有的分配到分院,有的贯彻五七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编成连队到洪湖去插队落户。
在宣布下放190人的名单里,我和丈夫俩口子都在名单之内,规定退掉原住房屋,还得带上家属(婆母、丈夫的的姑母和我俩的两个女儿)一骨碌带户口到农村。大家的看法一样,这批下放人员今后恐怕回不来了。说是说下放人员“除老弱病残者外“。实际上这批人中间,有心脏病老病号,有高血压患者,有老人,我家的姑母还是盲人呢!因为分析名单中的这些人,有的是摘帽右派,有的是历史上有些问题的,有的是“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的等等。能再让这些人回学校吗?这批人是没有资格参加教育革命的。因为在教育革命中要工农兵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再不能让资产阶级来专无产阶级的政,而大多教师的世界观被认为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学校中弥漫着一片教书倒霉、读书无用的思想,对前途茫然。当时人们的心态真是各种各样,我教研室有的悄悄送来礼物,表示关切。大多数人暗自庆幸没有被打入我们这个行列。
在限期离校时,派来替我们把东西搬上车的人,一边搬我们的几件旧家具,一边说:“这些资产阶级的的东西,到农村去用得着吗?”巴不得把我们扫地出门才好。这批下放人员的确是在被丢包袱、被遗弃啊!大家对前途没有信心,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把这当成一条养家糊口活命的出路,听任摆布!
1969年11月11日的那天,送我们的专船由武汉港开出,临开船时,都默默无言。眼望着江汉关大楼慢慢远去而消失,我心中默念:我的故乡—武汉,再见!今生能否再回到你的怀抱?留在武汉的亲人,再见!何时能再团聚?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干部和教师,他们的任务是奉命送我们这批人到达目的地,与当地交接。
当天黄昏时分,到达洪湖龙口镇,大家纷纷下船,只见许多牛车停在江岸边,公社已经安排大队来接各家直接到小队去,这些牛车就是来接我们的。经过交接手续,彼此也来不及招呼,各家就分手了。我家是到利国大队一小队,小队干部们帮我家将家具、被褥、杂物绑到牛车上,全家六人也都上了车。牛车叽叽嘎嘎、慢慢吞吞、走了几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社员们七手八脚把东西搬进一栋屋,我和丈夫及老小一起动手打开行李,先睡下再说,当晚一场大雨,雨水打在瓦上的哗哗声与我的心潮共起伏:“我将扎根于此啦!”
安排我们住的是原来几个下放知青住的土砖屋。现在只剩下一个知青了,他已住在社员家,其余几个知青都被招工离开了洪湖。这栋土砖屋的中间是供作饭、吃饭、活动(如打草把子、养鸡、放鸡笼、待客)、放农具的大间。已经在墙角打好了土灶。大间的两侧各有一小间,我和丈夫带4岁的小女住左间,婆母、瞎眼姑姑和13岁的大女住右间。我和丈夫到过农村多次,但拖老带小到农村,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要安排小的上学,要照顾老的生活。一日三餐的米、菜、柴、水不能少,自己每天还得参加劳动。我们很快将生活安排就绪。用塑料薄膜将窗子遮住代替玻璃;用报纸将墙与瓦间的缝隙堵严;买了大水缸、水桶,到村边塘里挑水;开垦菜地,种上蔬菜;买了母鸡,安好鸡笼;在农村又建立起一个新家。
我们全家六人来到农村,对当地来说,是件大新闻。未来之前,社员就知道要下放到村里来的是犯了错误的干部。到达的第二天就有人不断来看望。见我家又是老,又是小,还有瞎眼的老婆婆,都很关心地问我们缺什么,建议该买什么。我们也向小队要了花名册,了解各家的情况。先到德高望重的老农家去拜望,再去五保户、小队干部家探视。雨后天晴,我们便随社员出工。我们因为带工资,只记工分,不参加口粮分配。在共同劳动中,与社员渐渐熟悉,互相串门拉家常,建立了感情。对小队的情况心中也有数了。
我们将大女送到公社的中学去插班,小女暂不上学,她就成天和社员的孩子们玩。
下放干部都是凭户口买商品粮。买米、买油要到龙口镇粮店。我们带着小女到龙口采购,去时箩筐一头放石头,一头坐小女。回时则一头放米等,另一头还是坐着小女。她可高兴哩!我丈夫挑着这付担子闪闪的走着,我跟在后面,夫妻相随,一起走这人生新的道路。
我们每天收听天气预报,用小黑板写出来放在我家门口;替社员写信;帮小队规划生产;替小学代课。我们的朋友从武汉寄了一些外科用药(纱布、药棉、紫药水、消炎药等等),婆母就为社员的小伤小病换药送药。我们认真劳动,诚恳待人的态度,很快就得到农民的信任,农民亲切地叫我丈夫为“老*哥“,叫我为:”老万“。
我们那时年轻,是学农的,又经历过反右、三年困难、文革中到农村多次,对农村生活并不陌生。由于每个小队只安排一家下放干部,不是开会,平时大家见不到面,不了解其他下放干部的情况。但我们大队在大路旁,如果到龙口买生活用品,下放干部就可以弯到我家来休息和交流信息。使我印象最深的有几件事。到达龙口的第二天一大早,邻队的**哭着来找我们。因为安排她住的家,原来是个牛屋,一夜大雨,到处漏水,可怎么办?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呀!我丈夫陪她去找各方面的领导。这才将她住的屋修缮到能住人的程度。另一 家下放干部**夫妻带着子女共四人住在离我家只有约五分钟路的另一个小队。妻子因心脏病在当地去世,她的儿子一清早就来敲我家的门。哭叫:“我的妈死了,我爸爸请你们赶快去!”我们到他家,只见**呆呆地没有主意。我丈夫找来邻队的两位下放干部和**所在小队的干部,请示了下放干部连队的领导,商量之后,决定将遗体送到洪湖去火化。便向小队借来一乘架子车,下放干部四人推的推,拉的拉,将车推拉上了堤。临行前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眼望着四个活人、一个死人慢慢远去,我将**家五岁的小女儿牵到我家,不禁产生一股悲凉之感。他家几个无娘的孩子今后怎么办?我的好友***和***夫妇在另一个大队,有一次她路经我家,见面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流泪。我俩四目相对,默默无语,能说什么呢?我们都无法作出另种选择,只能力所能及地互相帮助,作长期扎根的准备。
兹录我丈夫诗一首于下:
插队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一声炮起九重天,顿贬群儒十万千。耄幼妻猫皆下放,山湖野岛任挥迁。
村姑备黍迎稀客,社干披星补漏掾。寒雨沙沙风颤颤,温馨唯染楚江边。
这时,最大的依靠就是农民。他们宽厚的心胸使他们不歧视这些下放干部。对这些人生活的困难、劳动的安排,处处给予照顾关怀。上面说的修屋,为去世人火化等,每件事都离不开农民的帮助。我自己也同样经历了许多难忘的事。
下放当年的冬天,有一阵我丈夫到洪湖县参加工作组活动,某日,大雪纷飞,我开门一看,只见门口积雪半尺。我无法挑水,便用盆装雪进屋,想将雪融化为水再做饭。装了两趟雪后,忽见小队长挑了一担水到我家门口,给我家送水来了!我心中一热,这雪天送的,不是水,是黄金般的心啊!
在一次收割草子时,我的镰刀不快,渐渐落在后面。还是这位队长,发现我落后了,他便默默地到我身边,帮我割草子,使我能赶上与其他人,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农民劳动,不论是薅草,还是插秧,习惯是大家站在一条线上,边说话,边劳动。他们认为帮我是很自然的事,是不成文的规矩。这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看的表现。
队里有一个放牛娃,和我家很熟。放完牛回队时,一定经过我家。他骑在牛背上,向我家丢过几次刺猬。每次都大声叫我小女:“拿回去恰(洪湖话,吃的意思)!”他放的是一头全身白毛的牛,这种遗传变异的白化牛是很少见的。而且,洪湖放牛娃将牛牵进牛屋之前,总要先唱:“牛…啊,尿!牛….啊,尿!”先让牛撒一泡尿。在傍晚的蒙蒙炊烟中,到处飘荡着这催牛撒尿的歌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带点浪漫的民俗。
我家对门,是彭妈的家。她早年丧夫,独自带大两个儿子。可能是遗传的原因,老大从小失明,老二视力也差。彭妈性格刚强,是土改的根子,别人都不敢欺负她这个寡妇。她为知青讲话,不许人为难知青,那个没被招工的知青,就住在她家。现在又为下放干部讲话。我的婆母与她投缘,,经常到她家去玩。我们家不知吃了她家多少米酒、麦芽糖。得到她的照顾真是无法数计!现在彭妈已经去世,她的小儿子一直每年都到我家来看看,这几年没有来,但过年时一定会打电话来拜年,问好,算起来,我家与他家的友谊到今年已有38年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我们也年富力强,如今他都50多岁,我们也是满头白发的老翁老妪啦!
在农村生活,就得家里有劳动力。无论什么东西,不会自己到家中。丈夫在家时,挑的劳动是他干。但他如果外出,就得我和大女来干。那时大女还只有十三、四岁,也经常到村外水塘里挑水回家。农忙时,学校不上课,要回家与大人一起参加劳动。平时每天到离家有50分钟路程的公社中学上学,不能回家吃中饭,就饿着肚子。就连小女,也和农村的孩子一样,能挑一担小箩筐。有一次,小队分香瓜,我家的那份,就是小女在小朋友的帮助下担回家的。小女过年后就五岁了,开始在小队的小学上学。下雨时,头戴斗笠,挽起裤脚,披着蓑衣,扛着一个小板凳,手拄一根芦苇作拐杖,高一脚,低一脚踏着泥地去上学的模样还在我眼前晃动!我们的孩子吃了许多苦,特别是大女,因为父母的缘故,受了许多委屈。在长身体时,得不到营养,以至体弱多病。但她很坚强,每当身处逆境,总能化险为夷。现在我看到那些穿着时尚衣服的少女,无忧无虑地玩着、打闹着,就想起我的两个女儿,她们的童年和少年真是生不逢时啊!。
这时,农村生产比起60年代早期已有很大的恢复。我家的菜园种的四川大叶芥、武汉的鳝鱼骨豇豆,在小队里算是新鲜品种。洪湖出芦苇,用它做豆架,真是再好不过。豇豆在架上结得密麻麻,长长的豆荚拖满地。我每次摘豇豆,都得带两个菜篮,装得满满地。沿路走,沿路送给农民朋友。我留了很多作种子,以便送给来年愿意种的社员。至于母鸡生的蛋,每天总有五六个,老人和孩子都有得吃。这生活,比我们在学校强多了!那时,我们工资低,家大口阔,而农民除了向土地索取,还一分活钱都没有哩!
我家在下放前夕,婆母向狮子山粮店的老板要了一只四脚踏雪的小黑猫,到冬天时,这支随我们下放的黑猫已经长大了,它怕冷,躲在灶里,谁知灶里的余火把它全身的毛都烧焦了,只留下一个黑毛的头,家里的老小一看见这只怪模样的猫,都笑得肚子疼。但这只猫很会捉老鼠,离开洪湖时,它已经生下一窝小猫,其中只有一只是白色的,后来我家调回武汉时,孩子们坚持要带这只白猫,我们把母猫送给另一个下放干部,其余的猫就送给农民朋友了!
农闲时,社员教我打草把子。先做一个头上有钩的竹弓,弓尾套在竹筒里便可以旋转。瞎子姑姑拿着柄转动,我先在弓头上钩上草,随着柄的转动,不断均匀的加草,便成了一条松松的草条,三折后,取下草头,扎入折内,便成为一个草把子。如果将草把子摇紧,便是草绳。用草绳将若干草把子捆在一起以便堆放。
过农历年时,家家户户炸果子。就是将发面一团团地加到油中,炸成不规则形的油果子。这时, 就有许多农民朋友送热油果子到我家,给老人、小孩吃。还有米粑、汤圆、米酒等等。雨天,雪天不出工。不少男社员就到我家来坐,有时晚上也来。一边抽着劣质烟,一边喝花红叶茶,谈天说地。不会抽烟的丈夫也跟着学会了抽烟。回武汉后才戒掉。与农民朋友相处,没有隔阂,不被歧视,不像在学校那样受压抑!
我们拖老带小到洪湖下放期间,只有我的母亲、弟弟和堂弟来探视过。万万没有想到学校农场的工人杜圣春出差洪湖时,专程到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的我们家来看望我们。我们真是喜出望外。我丈夫有次回校,除邻居邢世珍接待他吃住了三天外,老杜也热情的请他到他家吃过饭。而我们原来的同事、熟人对他视而不见,可能是怕惹麻烦吧!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些难得的友情。
并不是生活就这样平静的过着,“左”的阴影仍笼罩着我们。林彪事件后,不让我们听传达,不把我们放在人民之列,使我们的伤疤又撕开流血。特别是1970年大女初中毕业,公社把她当作五类分子(摘帽右派)子女,不让她读高中,可能还要就地再下放。其他下放干部的子女都能继续升学,惟独我家及另外一家的孩子不许再上学了。这件事对我们的打击更大。难道我们的孩子还要替我们来背这个沉重的十字架吗?我见大女十分消沉,,担心她想不开,会出什么意外,我和丈夫便带她到附近的农场去玩。正当我们忧心忡忡之际,传来了好消息。经过下放干部连部的争取,这两个孩子也能上学了。这时已经开学个把月,大女上学后,只花了一、两个星期,就赶上了所有的功课。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学校恢复招生之后,我们俩作为首批人员,结束下放。于1971年7月回到华中农业大学。临行之际,我们将许多柴草、粮食等送给社员,我们的农民朋友帮我们打好行李,轮流请我们全家到他们家中住、吃。一直送到学校来接我们家的汽车上,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在洪湖一共一年零八个月,洪湖父老对我们的恩情,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里。
(后续部分见《筒子楼生活点滴 1971-1980年》,已在天益网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