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彭永滔先生的《叠翠山堂诗集》,犹如徜徉在鲜花盛开的园林,一片姹紫嫣红扑入眼帘,含露摇风,芳香四溢,令人在艺术的享受中陶醉。
我与永滔先生相识,是经诗坛耆宿赵大钝前辈的引荐。但相见匆匆,未曾深谈。蒙其馈赠大作,珍置案头,反复玩味,获益匪浅。今应何与怀博士之约,写此短文,深感所知肤浅,难免有盲人摸象之嫌。敬祈永滔兄与读者海涵。
诗集内容丰富多彩,举凡议事说理,吐词抒情,赋诗申意,篇什酬唱,无不精彩纷呈,醒人耳目,益人神智。
一
简略说来,我个人感受最深的是贯穿整个诗集的“两境”:一、“心境”。这里是指作者的思维方式和生活哲学(即诗人的品格),亦即他的 “雅伴诗书娱晚境”所表达的。二、“艺境”。是指作者在诗歌创作中探寻与追求的诗画境界。亦即他的“流云带雨过群峰”所呈现的朦胧迷离的艺术之美。
据此,我想从以下三个方面略加表述。
首先,诗集呈现出的一个显著特点:感情真挚,披心相付。绝大部分作品皆系肺腑之言,即使交友酬唱之作,也都情溢其中,十分感人。我的一位师长曾说:“情为诗之内核,无情不能算诗;才以达情,才为诗之艺术力度,无才则表达不能尽美。有识,诗的境界才高。”我这里绝不是说永滔先生的诗在“情、才、识”上已臻完美境界。而是说诗人的抒情是真挚的,讲的是真话。诗人的审美趣味是高雅的。可谓“安心恬淡,栖志浮云”。这从他的赠友诗“雅伴诗书娱晚境,清同梅鹤守孤山”可作佐证。我想,这也可看作是他由香港来澳洲居住16年的生活写照。
这句诗也几乎涵盖整个诗集的主旨。说明诗人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同时,这也是触动我写作这篇短文的缘由。说实话,读罢《叠翠山堂诗集》,尽管我对彭兄的经历与思想并不十分了解,但我还是很歆慕作者在诗集中所表达的那种旷达和悠闲。
大凡在澳洲生活的华人,尤其是老年人,常常会思考在物质生活条件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如何提高精神生活的质量?人,是不可能没有精神生活的。早在三十年代,林语堂就说过,“享受悠闲的生活,必须要有一个恬静的心地和乐天旷达的观念,以及一个能尽情玩赏大自然的胸怀。”永滔兄的诗正是在“恬静”、“乐天旷达”、“赏玩大自然”三方面体现出“雅伴诗书娱晚境”的风骨。请看:
自笑生涯类蠹鱼,
簾卷花影入窗虚。
支颐啜茗消长夜,
冷月如霜伴读书。
好雨连三日,
新枫绚一林。
客来共灯火,
门掩远尘音。
小鸟喧高枕,
幽花拂素襟。
依然一枝寄,
风雨偶微吟。
室有图书遮倦眼,
门无车马任高眠。
深宵不读秋声赋,
万籁沉沉似坐禅。
二
永滔先生的诗,很多是吟山咏水之作。中国古典诗歌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山水诗。
前人论说,艺术境界的创购,是使客观存在的景物作为诗人主观情思的象征。因为人心中的情思变化,波澜起伏,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可以表达的,只有大自然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心中的灵感气韵。所以元代书画大家董其昌说:“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
试看永滔兄的《游从化天湖》:
素练飞垂自太空,
流云带雨过群峰。
媚人处处绕秋意,
乌桕如花隔岸红。
再看《台湾阿里山》:
沉沉遥夜逐残星,
云海苍茫气象呈。
一线红霞天际外,
万方昂首待黎明。
他的桂林及南海通孔岩等地的纪游诗写得情景交融,颇有情趣:“高松蔽岭涛声壮,万物逢时意态华”、“奇峰缥缈难名状,疑有神仙在上头。”
而《游大岩石》:
星沉天欲曙,
风冷夏如秋。
极目迷红土,
遥边接大洲。
不辞千里路,
来向石低头。
大岩石在澳洲中部,距悉尼三千余公里。游人面对这世界上最大的巨石,无不举目“仰视”,但作者偏偏从千里迢迢前来观看这一“实际”,延伸出“低头”朝拜这一谐趣,岂不是诗意自然而出吗?
他写故乡的诗也有许多精彩的篇章,如《翠湖居怀旧》:
老屋寒灯忆读书,
门前龙眼若璠玙。
翠敷平野人仍拾,
湖满清漪我喜居。
赤足偷攀栖鸟蛋,
顽皮真似脱钩鱼。
……
这最后两句,不仅活脱脱画出一幅农村儿童生活的画面,情趣气氛,跃然纸上;而且还隐隐传承了南宋辛弃疾《清平乐.村居》一词“澹语清新”朴素静雅的韵味。
三
他的诗以情见长,以情感人,大凡写亲情、友情、故乡情、故国情的篇章都闪烁着智慧的火花。
人伦家常是彭诗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写夫妻恩爱、琴瑟情深的诗句,看似信手写来,实乃“锦囊呕心”之作,具有感人至深的魅力。如诗集开篇第二首《除夕抒怀寄冯师子清》(1968)“浮海空乘千里浪,宜家弥惜百年身。辛劳终岁怜荆妇,樽酒明朝祝故人。” “荊妇”是他对爱妻的谦稱。古人相传汉代梁鸿之妻孟光,荆布釵裙,举案齐眉,而有贤德。故沿袭谦稱为“荆妇”。诗人在结婚33周年纪念的七言诗中说:
当年秀丽一鸾笺,
松与梅花合结缘。
依旧岁寒同耐冷,
交柯月下影翩翩。
在昆明花市,看到红玫瑰、菊花与康乃馨,于是有家室之思:“十月斗南花尚好,一枝吾欲赠山荆。”另《看花示内》“九月春风绿满畴,南溟物候异神州。年来漸觉居夷好,携手看花到白头。”在癸未饯岁七十自诗中说“。。。浮海终无悔,盟鸥信有缘。妇长劳灶下,孙小戏堂前。。。” 如《九月偕妇游新西兰》“朝辞北岛暮南岛,无限风光把臂行。”我想诗人的“把臂而行”与“白头偕老”是他们夫妻相亲相爱、心心相印的典型写照。
师友情谊也是彭诗中十分感人的作品。他对远在故园或香港的师长思念殷切,颇多精彩的唱和:
“抱甕知疏尘世事,师怀淡似晚秋云。家山鱼蟹初肥日,采菊悠然一盏醺。”
“插架诗书娱倦眼,望洋鱼雁结知心。春风送暖花争发,兰竹平安慰远吟。”
“东道烹茶留远客,寒窗剪烛听晨鸡。今日程门倾肺腑,不须惆怅鹧鸪啼。”
我发现诗集中与师友的酬唱诗篇共二十多首,其中四分之三是与赵大钝前辈的往来唱和。“新来小鹊噪君庐,丛翠环街最可居。人与黄花同淡泊,心知明月有盈虚。”某日他与钝翁及友人在卡市良园酒楼小叙,适逢大雨,因而有诗:“环城煙树拥楼台,连日阴霾障未开。但使杯觞不冷落,一秋寒雨故人来。”他们同游蓝山有五言古体:“。。。轻车发蓝山,朋俦寻幽壑。朝日挂枝头,鱼鳞出云脚。窈窕姊妹峰,栩栩如斧鑿。霜凋枫似花,红黄两交错。。。”形象生动,由远而近,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结尾前两句“归路背夕阳,及门垂夜幕。” 照应开头的首句,是章法上的需要,也是写诗时的实景。诗意似乎也恰到好处。苏东坡曾说写诗作文,当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常行于该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壬午年岁暮,他给钝翁写诗自述心曲:
繁华容易散,
平淡最相宜。
有酒邀明月,
行歌每及时。
年年耐嘲讪,
莫笑老玩痴。
永滔兄刚过古稀之年,比钝翁约小十五岁,虽未及门受业(见《寄钝翁叠庐韵》有“满门桃李名无忝”),但是他对钝翁一直持弟子礼,往还甚密,友谊笃厚,园篱瓜蔬收获,馈赠钝翁,有诗曰:
贱物从来不值钱,
献芹心意亦茫然。
肥浓甘脆伤脾胃,
试煮鱼瓜分外香。
最有趣的是他与钝翁及岑桐游棕榈湾的联句:
海大风平一镜中,(钝翁)
崖前松绿替花红。(岑桐)
此来摄得天然景,(钝翁)
不负苍茫造化功。(永滔)”
无庸置疑,钝翁是悉尼文坛耆宿,德高望重,古典文学修养深厚,尤其精于诗词,为人谦和敦厚,对后学磨砻砥砺,提携有加。就我个人而言,也曾多次受教于门下。蒙其错爱,馈赠《听雨楼诗草》,朝吟夕诵,时有所获。读诗体会,我已撰写读书笔记:《一部解读人生的大书》。此处恕不赘叙。据我肤浅的理解,永滔兄与钝翁可算是真正的忘年交。他有一首七律诗寄钝翁,颈联“听鸟何妨兼听雨,观鱼之外更观书。”尾联:“白头老伴相依倚,淡饭清蔬乐自余。”可谓悉尼诗词界深知钝翁者之一。
2004年12月26日于悉尼筱园
(原载澳洲《澳洲新报.澳华新文苑》,作者授权天益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