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户,山谷里飘荡的云雾,像扯不尽的乳白色的轻纱,被一只神奇的手牵拽着,遮盖起秀丽的青峰翠峦,笼罩住潺潺溪水,丛丛绿树,武夷山风景区仿佛成了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只有那滔滔奔泻的九曲溪还在鸣奏轻快的琴音,召唤着旅游者的心。
我的心头像填满了白雾,一种莫名的遗憾油然而生。
原来议定今天去爬天游峰,可是赵丽宏发了一夜寒热,高热39.2℃。从上海出发他就患感冒,在上饶已发烧一夜,但怕影响大家情绪,不声不响地挺住了。现在,这个性格坚韧、柔顺中满含刚强的青年诗人,终于被病魔打倒了,不得不在医生打完退烧针后卧床休息。
望着他被高热烧红的脸颊,我游山的兴趣索然了。只得坐在旅舍的窗前,面对着在云雾中忽隐忽现的山峰出神。不多久,云雾渐渐飘散了,灿烂的阳光照在峰峦上,仿佛油画家涂抹出精彩的一笔。一朵飘忽的云镶上了金红色的边,紧紧挂在天游峰的一侧,美丽极了。
临近中午,诗友宁宇带着一伙青年爬山回来了。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攀登天游峰的情景。他说:“从南北朝以来,游武夷山的人没有不攀登天游峰的。清代诗人潘来写过:‘苍山峻出势 ,一上危亭眼界宽。坐处不知身万仞,到来唯觉路千盘……善画也应难着笔,奇峰尽目倚檐看。’来武夷山不到天游,将是终身遗憾。怎么样?下午还是让丽宏休息,我作向导,陪你们再登一次。”
宁宇是我们同伴中酷爱山水、善于抒情的人,在他的诱惑下,我顾不得卧床的丽宏了,决定下午跟他登山。
金色的秋阳照着兀立九曲溪边的青峰和丛丛密密的绿树,微风不时送来一阵阵丹桂的芳香,我们沿着树林的石径,走过“重洗仙崖”的石门,来到“云窝”。
云窝,顾名思义,大概是白云的故乡吧。据说晴朗或夕暮,站在峰岩上,可以看到团团白云从这片悬崖壁立的山谷坪地袅袅升起,浮游飞腾,往来其间,令人神往。
刚出云窝,我回身去摘路边一朵淡紫色的野花,不料突然看到接笋峰下走过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的游人,那高大而略显魁伟的身材和走路的姿势都像是赵丽宏。我们停在路边等待。
来人果然是丽宏。他大概看到我惊奇而带有责备的目光,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那白皙而腼腆的脸上立时泛起一层红潮,不知是高烧未退还是内心疚歉所致,呐呐地说:“热度早退了,在家躺不住,跟你们一道走走。”
“简直开玩笑,上午发高烧,下午爬天游峰,怎么能行?会累垮了的!”我着急了。
“快回去休息吧!”同来的诗友郑成义也在劝他,“身体养好了,明天后天都可以爬。”
尽管我们一再相劝,丽宏却总是微笑,就不肯挪动一步。对这个执着、倔强的年轻诗友能有什么办法呢?宁宇作为向导,不得不临时宣布变更路线,改由西侧登山,取道天游岭,路程虽远一些,但坡势低缓,不太劳累。于是我们四人经过御茶园,沿天游岭顺坡而行。
山路曲折蜿蜒,四周全是松林,一片蓝色的昏暗,使灌木丛中一蓬蓬金黄的、淡蓝的花朵仿佛沉沉欲睡。我早已汗流浃背,停住了脚步,想休息一下,凝视着脚下茂林丛生的幽谷,真像进入那“飞泉响落晴疑雨,古木阴浓夏亦寒”的境界。
翻过伏虎岩,宁宇和郑成义渐渐地把我抛在后面。我吃力地沿着登山石磴拾级而上,走不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息。衣服汗透了,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冰凉难耐。悬崖峭壁上时而可见的小树和蓝色的花朵仿佛还在沉睡,不时地飘落下几片稀稀拉拉的黄叶,给人增添了一种萧瑟的秋意。 就在微微感到身上发冷的时候,丽宏赶上来了,坐在我身边的岩石上,笑着问道:“怎么样,能坚持上去吗?”我知道他这是问我的心脏病,但我还是不禁愧然地哑声失笑了。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真是个异于常人的文学工作者,他不仅才思敏捷,善于从生活的激流中汲取营养,写出了众多优美的诗文,而且善于关心和体贴别人,把自己火热的心,坦率地交给友人。跟他在一起,使你感到舒畅、和谐、愉快、安心。看着他疲惫的脸色和善于坚持的韧劲,我油然想到,只有肯于攀登的人,才能开拓眼界,纵览远方;攀登,不仅要付出汗水,还要准备磨砺毅力和意志。此刻,我怎么能落在这个连续发过两天多高烧的年轻人后面呢?我们又结伴向上攀登。走走停停,歇歇谈谈,不知不觉走了近两华里,终于在午后三点多钟登上了天游峰。
这里真不愧是武夷第一胜景。我们站在一览亭上,纵目远眺,千奇百怪的峰岩,在午后秋阳的映照下,青中带紫,烟岚浮绕,仿佛丹青妙手挥洒的青绿山水画幅;而逶迤神秘的九曲溪水,闪着一湾澄碧,从隐屏峰下汨汨流淌,绕过响水岩,流过仙掌峰,犹如翡翠的玉带盘绕在天游峰前;那凌波轻飞的竹筏上忽仰忽坐的游人,指指点点,恍如画中仙境。此情此景,令我想起明代诗人钱秉镫的诗句:“丹碧馆中通佑舶,烟云破处垦田畴。棹歌不向前途去,一览台边已尽收。”
过去曾有这种说法,登天游峰一览亭后,便可罢游而去。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艺术手法,意在突出天游胜景。但阅历广博、一生寄情于山水的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登上天游峰时也曾感叹地说:“其不临溪而能尽九曲之胜,此峰固应第一也。”可见此地景色之妙。我们正沉浸在一览亭时,精力充沛的宁宇又兴冲冲地跑来催促说:“前边还有一个绝妙的去处,叫妙高山庄,是个小招待所,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研究室的一位画家住在那里作画,我们去看看。”
画家正在画水粉。画板上青峰滴翠,九曲环碧,桔树丹枫,农舍田畴,窗外的景色撷取在画笔下,越加显得妩媚秀丽,空濛迷人。大自然虽美,而艺术比自然更美更富有魅力。从妙高山庄出来,走下一个慢坡,丽宏突然发现了那株罕见的红豆树。这是我们寻觅已久而未寻到的树,大家不免议论纷纷。也许是出于诗人的情怀,也许是好奇心的驱使,丽宏停步高大的红豆树下,从草丛中寻找那南国的相思子。我们也被吸引了,都弯腰弓背在草地上默默地寻找。就像在海边沙滩拣珠贝一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眼睛第一个看见那略显椭圆的晶莹的红豆。
哪知失望在等待我们。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这时却听到两个青年女工窃窃的笑声。我循声望去,不远的石榴树下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坐在山泉边洗衣服。她们不紧不慢地洗着,时而用眼默默地睃巡我们一下,然后相视而笑。
“喂,你们笑什么?这里没有红豆吗?”我禁不住朝她们抛过去一句问话。
两个姑娘停住了笑。其中一个胖姑娘说:“不是没有红豆,是还不到时候。你不看豆荚还没有成熟吗?”
啊,原来如此。我们扫兴地离开了红豆树。想不到丽宏却一反往常那腼腆而寡言的个性,走到那胖姑娘跟前,微笑着试探地说:“你们住在这里,该拣到不少红豆吧?送几颗给我们行不行?”
胖姑娘看了同伴一眼,擦擦手上的水,点了点头,默默地朝一览亭左侧的宿舍走去。另一个姑娘也跟着进去了。不一会她们就回来了,脸上挂着歉然的笑意。胖姑娘说:“都被别人拿走了,只剩下这三颗,是她保存的,送给你们。”她说着朝同伴撅撅嘴,笑了。那个身材修长的漂亮姑娘递给丽宏一个小纸包,里面盛着三颗晶莹闪亮、鲜艳可爱的红豆。
“谢谢!谢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谢什么,别嫌我们小气就行了。三颗红豆不够你们四人分呢。”那漂亮姑娘笑着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丽宏略感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不知怎样表示谢意。我竟没有注意丽宏那求助解围的目光,脑子里却浮现出王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诗句。还是宁宇机敏过人,他郑重地代表我们大家感谢她俩赠送这天游峰上珍稀的红豆,并告诉说他收藏有广东海南岛的红豆,这三颗红豆正好每人一颗。两个姑娘满意地笑了起来,问了我们的工作单位和地址。当我们回问她们时,这两个年轻女子竟然嘲讽地自称为“现代流浪汉。”
什么是现代流浪汉?小小年纪有什么心灵的创伤,抑或是悲凉的际遇?当我一再追问时,她们始终沉默不语,只是眼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哀怨。
回返旅馆时已经暮色苍茫了,虽然身体劳累疲乏,却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郑成义突然挑衅地说:“大家如果游兴未尽,明天我们重游,从正面登山,领略一下绝壁万仞、山路千盘的滋味。怎么样?敢不敢去?”
第二天淅淅沥沥的秋雨,给大家增添了再登天游的兴趣,丽宏睡了一夜,自称病全好了,体力已恢复过来,自然得跟我们一同登山。
出门时雨点不停地打在头上,眼前白茫茫灰蒙蒙的一片。站在隐屏峰下宋代理学家朱熹创办的讲学场所“武夷精舍”的石门前,只见白色的雨珠在绿树上飞溅,烟雾迷蒙,飘飘忽忽,近处因有滔滔奔泻的溪流山泉,更加衬托出这深谷山村的寂静。
冒雨登山的景色我也不止领略过一次。过去登泰岱,游匡庐,攀雁荡,都曾碰到过阴雨天,去年在西双版纳正逢雨季,每天几乎在山雨泞泥中跋涉,而这次跟诗友们冒雨登天游峰,却另有一番情趣。
谁知走不多久,雨过天晴,满山灰蒙蒙的雾气渐渐消散,空中飘荡着树木花草的芳香。我深深吸了一口草地上的香气,仿佛听见湿润的草丛在轻声吟唱。这时,不远处的绿树中响起有节奏的鹧鸪的叫声。雨后的山谷,使这声音传得更近,显得更亮。蔚蓝的天际,飘荡着一朵云彩,自由自在,悠悠忽忽,好像隐屏峰上仙女抛出一方纱巾,向天游峰飞来。
从正面攀登天游峰,那高耸陡立的石级层层上升,虽不及泰山十八盘之长,黄山天都峰之险,但那直插云端的阶石,使我有些头晕目眩。若不是两侧有石栏杆倚扶,我真会半途而缀。
真没想到,在天游峰茶室又和赠红豆的姑娘不期而遇了。原来她们是这里的服务员。胖姑娘给我们每人端来一杯淡牛奶,开玩笑地说:“你们昨夜住在妙高山庄多好,省得多跑一次。可以跟北京的老画家聊聊天,还可以领略一下古人诗中写的‘绝顶轻车行日驭,中峰独夜宿天游’的意境。”
“嗬,看来你挺喜欢诗歌。”丽宏称赞她说。
“谈不上喜欢。”胖姑娘瞥了丽宏一眼,淡然地说,“闷得无聊的时候,读读古诗怡养性情。”
当我们又问到胖姑娘为什么自称“现代流浪汉”时,胖姑娘脸红红地说:“我们是山下彭城县来的临时工,谁知能在这里做多久?不像流浪汉吗?”
“别说泄气话!国家发展旅游事业,武夷山是福建重点旅游区,你们不会没有事情做的。”宁宇说。
下山的时候,走在崎岖的小路上,丽宏构思了《高山红豆树》,口诵给我听,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
心中自有难言的隐情
秋风里,才默默
洒下一片相思的泪点
你的所思在何方呢
是北国,还是南方故园
捡起一滴殷红的泪珠
让我下山传达你的思念
向谁传达呢
我不由暗笑自己的茫然
你在风中微微叹息着
仿佛在重复
一个恪守了一生的誓言
听完丽宏吟红豆的诗,我默然许久。
一九八二年九月三十日,武夷山
(原载上海《文汇报》副刊,作者授权天益发布)